023 黄金糖浆番茄酱

在图书馆恶补文史的那段日子里,赵没有曾经看到一句话:“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

这对他们的000号遗址进入过程是一个很贴切的描述,他们从极深处到极高处,最后抵达九百九十层,据说天堂中充满了光,他们确实在进入九百九十层之前看到了极其剧烈的光芒,是纯净到极致的白色,以至于赵没有在刹那间以为自己失明了。

然后他察觉到熟悉的抽离感,这是进入遗址的前兆。

“所以,钱哥。”赵没有打量四周,“难道说九百九十层就是一座遗址?那大都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钱多多从一个巨大的展览柜前抬起头,“我们是从扶梯进入000号的,并没有真正看到九百九十层。”

他们现在身处000号遗址,和之前的许多想象皆不同,这里没有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时空也并没有压缩为二维,和许多壮观恢弘的遗址相比,这里有些过于寂静了,也可能这座遗址里确实没有任何生命体。

毕竟博物馆里展览的都是死物。

赵没有站在钱多多身边,看着眼前那个巨大无比的球体,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想法。

这里就像一座博物馆。

他们现在身处在一间陈设极为华丽的展馆中,像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圆形穹顶上雕刻着巴洛克风格的花饰,但是舞台上并没有演员。

赵没有看向悬浮在展馆中央的那座巨型球体,它实在是太大了,同时拜它的体积所赐,他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一颗死掉的星球。

很难形容这是一颗什么样的星球,或许是恒星,但是已经不再拥有圆滑的表层,它似乎静止在即将爆裂的那一瞬,皲裂、喷张、凝固,山脉如凸起的血管,又像老人身上的死皮,周围弥漫着火山灰、岩浆和亮紫色的电磁辐射,很难想象深处的核心中还有什么东西,是否有文明曾经存在?在毁灭的刀锋将其开膛破肚之前,平原上是否有音乐回响?是否有一双眼睛注视过浩瀚群星?

“走吧。”钱多多道:“无论怎样,我们尽量先把这里转一遍。”

很难想象这座“博物馆”究竟有多大,其中充斥着千奇百怪的死物,像巨人的脑袋被切开,无边无际的脑浆化作金鱼在空中游曳。

说不定他们正处于巨人脑袋之中。赵没有心想。

他们穿过满是青铜大柱的殿堂,那些柱石圆滑深长,高的几乎看不到尽头,柱身上雕刻着莫名的形状与文字,像是眼睛、藻类以及某种星际虫群,图案中涂抹着大片的青金色。青铜上有流水的痕迹,或许这里曾经被不知名的液体浸泡,又或许那些眼睛的图案自己会流泪。

巨大的房间、漫长的走廊、旋转的阶梯,他们像两个漫游者,赵没有必须抓紧钱多多的手,以防他们中的某一个突然飘起而后飞走,这里的展品几乎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他们在一条长廊上走了很久,天花板压的很低,垂下万千种造型的灯笼,两边的展品被密封在圆柱形的玻璃罐里,里面浸泡的东西看起来像无数种文明缔造者的骸骨。他们在一座罐子前停了片刻,里面的尸体看起来非常像人类,几乎就是人类了,只是人类没有翅膀。

“这是天使么?”赵没有压低了声音。

“我看过圣经中关于天使的记载。”钱多多念出一段经文:“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其上有撒拉弗侍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我操。”赵没有脱口而出:“那这货不就是天使吗?咋搁这儿泡大澡呢?这也不得劲啊!”

接着被钱多多拖着领子拽走,“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谁也不知道那罐子里的东西是真的死了还是在沉睡。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令人惊讶的,这是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门,会出现在所有人类的家中,通往浴室、书房或者地下室。钱多多在门前停步,顿了一下,随即旋开把手。

那一瞬间他们同时听到了一道宛若叹息般的声音。沙沙的,轻而深沉,像洞穴中的回声。

门后是什么?

赵没有看到了。

精神病院的走廊。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大都会三十三层精神病院,下层区唯一的公立医院,消毒水和清新剂的味道弥漫在四周。赵没有感到一些恍惚。他看着对面的玻璃窗,里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脸,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赵主任!”值班护士看到他,连忙道:“您在这儿呢!三楼等着您去查房呢,咱赶紧吧!”

他看清了玻璃中自己的脸,穿白大褂,戴无框眼镜。

哦,对了,这个点了,他是应该去查房来着。

今天实验体状态大都良好,十二号房出现可喜的康复趋势,食堂午餐是螺癣藻焗鹿肉,晚八点准时下班,赵没有下到停车场,从后备箱里找出好友的缩水皮囊,用打气筒充气,人形逐渐鼓胀丰满,最后睁开眼:“赵莫得?”

“早啊刁禅,睡得怎么样?”

“不太好,你把我叫醒是为了干什么?”刁禅揉了揉眉心,“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吧?”

“没错。”赵没有把车钥匙扔给他,“走,我们去看栖息地。”

栖息地建在郊区,一座围着铁丝网的高大温室,温室中永远天气晴朗,鸟语花香,仅剩的十万原生人类生活在温室之中,丰衣足食,无忧无虑。赵没有把车停在观赏位,买了两桶爆米花和盐水可乐,“好久没来了,时阁先生结婚了没?”

时阁先生是他们云资助的一位原生人类,温室管理员会定期发送人类成长日志和照片给赞助方,他们也可以亲自来栖息地观察人类的生长情况。“没看到他。”刁禅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上次不是说时先生喜欢上了一个少年?”

“我看见那孩子了。”赵没有拿着望远镜,“他手上戴着戒指,应该是结婚了?诶快看!”赵没有朝一个方向伸出手,像对着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指指点点,“他走过来了!穿黑衣服的那个!”

赵没有和刁禅都跳下车,隔着铁丝网和对面的少年打招呼,“你是赵没有吧?”少年看着他们,把一个礼物盒子递给他,“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赵没有有点感动,“我能拆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少年笑了起来,眉眼灿烂,“这是我和先生一起挑的。”

赵没有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本精装相册,他打开,第一页就是他的照片。

“这不是我吗,呦,这张帅气,怎么拍的?”赵没有很感兴趣地一页页翻过去,“这照片是管理员发给你们的?他们怎么能拍这么多——?”

休止符般的停顿后,赵没有看到了相册的最后一页,用金色卡纸写着:感谢资助人时阁先生对变异公民赵没有的云赞助,大都会政府向您送上衷心的祝福。

赵没有手中的相册啪嗒摔在地上,照片四散,在空中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他站在风暴中心,感到头颅深处传来一阵剧痛,这是怎么回事?

“……赵没有!赵莫得!”好像有谁在叫他,赵没有茫然地循声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黑白,声音来自极远处,他想要跑走,却被强大的气流击倒在地。

似一记重锤砸在心口,赵没有猛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刁禅在病床边看着他,一副忧心的神色,“赵没有,你没事吧?你在查房的时候突然昏倒,你是不是又通宵值班了?”

他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还有身下触感温实的病院床单,赵没有猛地站起身,“赵莫得你又发什么疯?你现在的身体不能猛起猛坐!”他顾不得身后刁禅的大呼小叫,推开房门。

赵没有看到了。

精神病院的走廊。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大都会三十三层精神病院,下层区唯一的公立医院,消毒水和清新剂的味道弥漫在四周。赵没有感到一些恍惚。他看着对面的玻璃窗,里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脸,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赵莫得你没事吧?”刁禅走上前,“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你妈接了电话很担心你,他马上就过来,不行请两天假回去歇歇。”

赵没有转过身,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妈?”

“对啊,就是柳夫人啊。”刁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别因为你妈要再婚了就不认他了,听兄弟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医院还等着你家赞助呢。”

片刻后,赵没有见到了刁禅口中的“柳夫人”,一位丰腴贵妇,赵没有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转头看向刁禅:“这是个男人啊?”

“不然呢?”刁禅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能是女的不成?”

“男的怎么生孩子?”

“女的怎么生孩子?”刁禅摸了摸赵没有的额头,“不是吧赵莫得,你真疯了?”

“行了。”柳夫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装疯卖傻了赵莫得,你不就是不想结婚生子吗,逼着你去相亲跟要了你的命似的,男人三十再嫁不出去就是隔夜剩菜你懂不?就你这高压工作你还想要孩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晚啦!有你后悔的时候!”

赵没有:“………………”

赵没有看不懂,赵没有大为震撼。

柳夫人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请帖塞给他,“这是婚礼地址,来爱不来,行了,我走了。”

“柳夫人,柳夫人,您慢点儿走!”刁禅赶紧去送,走之前把赵没有推回房间,压低声音道:“你妈交给我,你好好睡一觉啊,别想那么多。”

赵没有麻木地关上病房门,四处看了看,居然在床下找到一瓶安眠药,他盯着药瓶看了一会儿,掏出记号笔,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祝你妈一胎生仨。

接着旋开盖子,把剩下的药片全塞进了嘴里,然后上床,把棉被盖过头顶。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墙上的字消失了,他正躺在床上吊水,有护士推着医用推车进来,熟练地给他换了吊瓶,见他醒了,便摁下床头的传呼键。赵没有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这东西他可太熟了,正是精神病院特产,拘束服。

那护士看起来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欲望,赵没有正思索着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门外忽然轰隆隆一阵巨响,护士神色一变,扔下推车,拉开窗户便跳了下去,速度之快连赵没有都看愣了,这是三十三层吧?咋这年头连护士都开始跳楼了?

下一秒病房门被铲开,一辆巨大的拖拉机开了进来,车头前还安装了巨大的铁铲,连天花板都被撑爆——赵没有隐约能看到门外是精神病院的走廊,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大都会三十三层精神病院,下层区唯一的公立医院,烟尘中夹杂着消毒水和清新剂的味道,对面的玻璃窗里模糊地映出他的脸。

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下一秒刁禅从拖拉机驾驶座探出头,“赵莫得!快上车!”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没有还是迅速从拘束衣中挣脱,跳上驾驶座,刁禅猛打方向盘,拖拉机直接把墙壁铲倒,一路狂飙突进着驶出走廊,赵没有在轰鸣声中大吼,“到底发生了什么?”

“收庄稼啊!开拖拉机出来还能干啥?”对话间拖拉机已经驶出病院大门,街道已经完全是赵没有不认得的模样,僵尸般的人群到处游走,拖着破破烂烂的残肢,“这怎么回事?”赵没有吓了一跳,“大灾变病毒又复苏了?”

“赵没有你睡昏了吗?这明明是政府种的庄稼!”刁禅说着踩下油门,这拖拉机上还有车载音响,传出一阵皇后乐队的摇滚乐,震耳欲聋的鼓点中,赵没有看到拖拉机车铲高高扬起,朝虫群般涌来的僵尸碾去,血浆飞溅,到处都是喷洒的红色。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刁禅看起来居然相当上头,“今年番茄酱的收成真不错!”

赵没有半边身子都被喷满了血浆,正在狂拉车窗,风中凌乱道:“什么番茄酱?!”

“就是番茄酱啊?”刁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番茄酱就是番茄酱,不是黄金也不是糖浆,番茄酱就是番茄酱!”说着他从窗外刮下厚厚一层血浆,手掌摊开,伸到赵没有面前,“今年番茄酱的成色挺不错的,你要不要尝尝?”

赵没有感到眩晕和混乱,“赵莫得你是不是你有点晕车?”刁禅看着他的脸色,居然从座位底下摸出了一包薯条递给他,“来,蘸酱吃就不会吐了!”

赵没有摆摆手,捂着嘴,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番茄们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随即被碾在车下。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依然在病床上,这次禁锢他的不是拘束服,而是手铐。

他认得这里,大都会三十三层精神病院,下层区唯一的公立医院,消毒水和清新剂的味道弥漫在四周。

病房门上开着一道玻璃板,能看到门外窗明几净的走廊。

病床不远处竖着一排精钢栅栏,身穿警服的女人坐在栏外,见他醒了,便道:“赵没有,关于你对刁禅公民和柳七绝公民的谋杀分尸,情节极其恶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没有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的脑子仿佛成了一只煮开的锅,许多莫名其妙的记忆在其中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赵没有努力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灵光乍现,他冒出一句:“番茄酱。”

女警皱了皱眉,“什么?”

“不是黄金也不是糖浆。”赵没有脱口而出,“番茄酱就是番茄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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