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桥抱着少年,在飞船内唱了很久的歌。
舷窗外的地球彻底消失不见,太阳系、猎户座、银河系……飞船驶向星海深处,那已是人类不曾命名的地带。
直到歌声最终消失,少年少女凝固如雕塑的身形开始消散,飞船亦同时化作千万碎片,像一把星子,彻底投身于浩瀚太空。
赵没有和钱多多旁观了全程,许久,赵没有开口:“看来是结束了。”
钱多多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没有想抽烟,摸了摸裤子口袋,“钱哥你能变一盒万宝路么?”
钱多多打个响指,眼前浮现一张托盘,放着M记炸鸡、盐水可乐和万宝路香烟,赵没有抽出一根烟衔在口中,正要点燃,忽然转头看着钱多多,倾身向前。
他抱住了对方。
钱多多动作一顿,双臂缓缓攀上他的背脊,轻轻地拍了拍。
“不着急。”钱多多开口,“虽然还没有探索完000号遗址,但你可以先抽烟。”
赵没有很清楚,如今他们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遗址中的量子残留,甚至不如现实中的全息游戏富有互动性。
遗址法则第一款,遗址不是梦境。
赵没有无法判断遗址中显示的现实是否是曾经的真实,他在S45号遗址中也曾看到过所谓猎户座战争的真相,但就像他曾大喊番茄酱在无限循环中狂奔,在量子构建的三千世界里,冷静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不,应该说冷静与疯狂互相吞噬,甚至连自我都万劫不复。
你不能做过多的思考,常识是最大的阻碍,理性是发疯的契机,知识的树不是生命的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想要摆脱谵妄,只能依靠本能来行动。
本能。
比起更善于运用理性的刁禅或者台柱,赵没有最大的行为动机无疑悉数来自本能。
爱恨情仇、贪嗔痴妄、从心所欲。
人类终生求索以摆脱本能,规训自我,但在磅礴未知面前,本能正是最大的保护。
比如此时此刻,赵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果断转头看向钱多多,目光炯炯。
钱多多:“……怎么了?”
“钱哥。”赵没有一本正经道,“我能亲你么?”
钱多多忽然笑了一下,抽走赵没有手中的香烟,衔在嘴里点燃,他吸了一口,继而凑上前,猛地叼住赵没有的嘴唇。
爆珠炸开,唇齿辗转,浓烈的薄荷香气里,他们交换了一口辛辣的二手烟。
尼古丁让人冷静下来,赵没有看着四周的环境,少年少女已经彻底消失,飞船大部分结构已经解体,变得极其破败,就像燃料耗尽后又在太空中飘浮了百年之久。
他和钱多多在操控室里,一半的外墙已经开裂,按理说,他们现在是在真空环境中,却没人感到呼吸困难。
他们坐在裂开的外墙边,分吃炸鸡和盐水可乐,赵没有抽完了一整支烟,忽然道:“钱哥,从蝴蝶夫人遗址出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钱多多嗯了一声,“我记得。”
“我在梦里听到了歌声。”赵没有道,“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旋律。”
“没事。”钱多多把炸鸡分给他一半,用赵没有的领带擦了擦手上的油,“做梦也是遗址后遗症的一种,梦中之景大多闻所未闻,习惯就好。”
赵没有停顿片刻,“我一开始也以为那歌声是我的臆想。”
“直到外婆桥身边的那个人造人少年唱出了那首歌,和我在梦中听到的旋律一模一样。”
钱多多动作一顿,“哪首?”
赵没有:“就是《外婆桥》。”
在那场水中之梦,他穿着不知名的袈裟走入深山,在湖水里看到无数乐器,花瓣从管风琴音管中喷涌而出,演奏着失落的乐声。
钱多多像是愣了一下,随即去抽赵没有的腰带,赵没有连忙抬高手,把烟碾灭在操控台上,“钱哥你干嘛?”
“我担心你是不是有溶解倾向。”钱多多道,“一旦考古学家的意识和量子场阈相融,遗址会将其记忆中的场景外化显现。”
“不一定吧。”赵没有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觉得还好,没有番茄酱不想裸奔没有认兄弟作母的冲动他爱钱多多——嗯,很正常。
“保险起见,加深一下链接。”钱多多坐在赵没有身上,解开发带,长发散落,绸缎般将两人拢在其中,他抵上赵没有的额头,“感受我。”
自打S86号遗址开始,赵没有和钱多多办这事就从没身处过什么正常的天时地利,被追杀、假性怀孕、在无限循环中逃亡,唯一一次正常点还是在台柱安全屋的浴缸里,钱多多买回来的金鱼全死了,仿太阳灯光线像是白色螨虫,他俩在电极连接的溶液中折腾得天翻地覆,台柱在外边踹门,最后打扫现场时对方看着他摇头,眼神一言难尽,说赵莫得你可真牛逼。
赵没有也觉得自己挺牛逼,无论是在太空深处做|爱还是把钱多多搞到手,他见过的考古学家不多,无一例外对钱多多带着或尊敬或忌惮的态度,仿佛这人是什么不食烟火的净玉。只有他知道钱多多疯得很,在这事上还有点恶趣味,有时做到一半会忽然借走他的能力变成女体,剪裁修身的西装甚至绷不住曲线。
冷静美德与暴力风情,清淡神性与婊|子劣行。
躯体依偎沉酣,在这绝对本能支配的爱欲中,理性与疯狂皆不复存在,余下只有纯粹的温暖,有如太阳本身。
不知过去了多久,钱多多点了一根烟,说话时还带着点喘息,“……应该没事。”
“我真没事,钱哥。”赵没有叼过烟,突然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钱多多所谓什么“身体链接以沟通精神状态”的说法,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虽然有点离谱,但是以他对象不发疯则矣一发疯堪比杀神的表现来看,不是没有可能。
赵没有想了想,有贼心没贼胆,决定把这个猜测烂在肚子里。
钱多多光着腿,在解体后所剩无几的操控室里转了一圈,思索片刻,“这间操控室不会无缘无故剩下来,很可能是我们进一步探索遗址的线索。”
进入000号遗址至今,除了莫名奇妙的博物馆和一场经年悲喜,他们暂未遇到过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刻,虽然赵没有曾被短暂困在番茄酱循环中,但是以钱多多的眼光来看,不是什么大事,最多有点好笑,危险程度甚至比不上一些S级遗址。
然而000号遗址被命名为最高等级,必然有其理由。
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危险尚未来临。
钱多多在操控室里转了一圈,目光锁定在操控台上,飞船主体已经分解,按理说操控台本该失灵,但此刻屏幕中正浮动着蓝光。
他走过去,看着控制面板,沉吟片刻,摁下几个操控键。
赵没有突然发现,随着钱多多摁下按键,飞船外的星辰突然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先不要跟我说话。”钱多多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精神高度集中,仿佛冥冥中有某些量子导入他的脑波,牵引着他在控制面板上飞速操作,飞船外的星辰开始移动,旋转,像被操纵的光点,明明灭灭,逐渐汇聚在船体四周,汇聚成一条盛大银河。
那流动的银河将他们笼罩,飞船被包裹起来,从赵没有的视角看去,像四面液态的外墙,自两端延伸开去,有如没有穷尽的水银走廊——
液体忽然凝固,银色不再流动,像什么?
像镜子。
深长的镜子走廊。
赵没有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是了,镜子走廊,自他成为考古学家起,几乎每一个遗址中都曾经出现过镜子走廊,A173号遗址里,他通过一条镜子长廊来到遗址边缘,S45号遗址里,理想城的地下深处,运行中的地铁车厢忽然变成了一条镜廊,S86号遗址中,他们也曾通过镜子长廊去往一间更衣室……
还有朗姆酒隧道。
赵没有想到,朗姆酒隧道进行高速遗址转换时会驶入某种类似虫洞的空间,其中光影浮动,有如镜子的长廊。
朗姆酒隧道到底是怎么制作的?
在无数遗址的连接中,“镜廊”意味着什么?
在赵没有高速思考的时刻,钱多多忽然收回了手,赵没有刚要问对方怎么样,镜廊中轰隆一响,他们同时听到了汽笛声。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
赵没有来不及多想,大步上前,把钱多多扯在身后,随即被车流掀起的狂风吹了一头一脸。
在这水银构造的四面天地中,真的有火车进站了。
列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台阶自动放下,正对着赵没有,像一个黑洞般的邀请。
赵没有转头和钱多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惊疑不定。
有风过,气流吹开纱帘。
这是一辆非常老式的蒸汽列车,运行时能听到烟囱喷出的汽笛声,车厢内排开数把长椅,包裹着绿丝绒坐垫,侧边探出一张矮桌,洁白餐布上摆放着盛开的红茶花。
无论构造还是装潢,这辆车都和朗姆酒隧道中的列车一模一样。
赵没有动了动嘴唇,眼神透出一句疑问:钱哥,上车吗。
钱多多掏出一根烟,扔进车厢,除了烟支轻微的落地声,列车没有任何反应。
钱多多抿着嘴角,最终一点头,“上车。”
两人在长椅上就坐,随即汽笛声响起,列车再次发动。
他们在镜廊中飞速行进,两边的场景变成一片银白,钱多多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开口:“朗姆酒隧道是我用几个考古学家的能力搭建的,分别是‘拼接’‘迁跃’和‘加速’,拼接将各个遗址连接起来,迁跃搭建隧道,最后用加速缩短遗址之间的量子时间流。”
赵没有:“钱哥你是怎么想到搭建这条隧道的?”
“这个方法来自《山海手记》。”钱多多道,“我得到过一章残篇,记录着一位已故考古学家的构想,列车的图纸被附录在最后的备注上。”
不等赵没有开口,他又道:“……这章残篇是通过大都会政府的渠道送到我手上的。”
既如此,其中可做文章的东西就太多了。
甚至连这个“已故考古学家”是否真的存在,都未可知。
钱多多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赵没有看了一会儿,替他拨开,“钱哥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我做事不太考虑后路。”钱多多抬眼看着他,“在遇见你之前。”
“所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赵没有笑了起来,“我估计这车大概也不会一直开到我们老死,先看列车的终点是哪里吧。”
“你怎么知道它不会一直开下去?”
胸无大志赵没有,平生所求无多,而命运早已千百倍馈赠此身,因此前方无论刀山火海,大概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畏惧。
“开到天荒地老也行。”赵没有露出他那副混不吝的摆烂嘴脸,“大不了算咱们殉情。”
那可就当真圆满了。
不知该算可惜还是幸运,赵没有难得料准一次,列车在漫长的通道里行驶许久,逐渐减速,最后真的停了下来。
车厢门正对着一处站台,和世界上所有的站台大同小异,两人都没有感到危险的气味,走下车,只见通道出口就在不远处,闪烁着一点白光。
“走吧钱哥。”赵没有拉着钱多多的手,悠游神色仿佛是要去郊游。
他们走向出口处,白光最终将两人笼罩,赵没有突然听到了钟声——
古钟悠悠荡荡。
还有人声喧哗。
通道外是一处巨大的空旷地,站着许多人,大都西装革履,身穿考古学家的制服,众人眼神中都透着多多少少的茫然,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四处张望,有人靠在同伴身上打瞌睡,有人则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神色,席地而坐,悠悠拉响一把手风琴。
赵没有往远处看去,他们像是站在一座古城门前,不远处即是钟楼,还有人在源源不断地从通道中走出,似乎每一次钟鸣,都意味着一辆未知的火车靠站,赵没有视线忽然一顿——他居然看到了台柱。
“赵莫得?”柳七绝显然也看到了他,大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000号了?”
“对。”赵没有示意身边的钱多多,“但是走到一半突然看见一辆车,下车就到这里了,你呢?”
“我原本在A173号里,正在瞎逛。”台柱道,“也是突然出现了一辆列车。”
钱多多此时闭着眼睛,忽然道:“我听到了其他人的说法,和我们的经历很相似,都是在遗址中突然遇到了一辆列车。”
“之前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赵没有问。
“怎么可能。”台柱显然也是头一遭。
他们很快遇到了更多的熟人,那天聚会中出现的公务员、双胞胎、背着氧气罐的青年还有轮椅上的输液者,众人皆是一样的茫然,“为什么各个遗址中的考古学家会出现在一处?”
这并不是什么事先安排好的考古学家集会,有警惕性高的人已经戴上了面具。
钱多多环视一周,“几乎所有的考古学家都到齐了。”
赵没有突然浮现一丝不安,既然如此,刁禅呢?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道:“是钱多多!”
“还有柳少爷!”
除非志同道合者,考古学家中公开身份的人并不多,此时众人目光皆汇聚在钱多多和柳七绝身上,“钱阁下。”有人站出来问,“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你不要出头。”钱多多低声朝赵没有道,“交给我。”
此时人群中的站位泾渭分明,赵没有大概扫过去,在场差不多有近两百人,大概这就是大都会之中考古学家的总人数了,各自聚成大大小小的群体,除了领头者,几乎所有的考古学家都戴上了面具。
台柱站在赵没有身边,双手插兜,还是那副二五八万的拽样。
钱多多走上前,站在众人中央,掏出烟盒。
“我们都是被一辆列车送来的。”他看向方才开口的老人,“目前已知的情报只有这么多。”
“我听说钱阁下最近上了政府的通缉令。”老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敢问可有此事?”
台柱扯着嗓子回他,“是又如何?哪个他娘的要替政府出头啊?”
考古学家中疯子不少,傻子却是一个没有,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遗址里,显然不会有人在此时与钱多多交恶。
从赵没有的角度看去,只见众团体的领头人聚在一起交流片刻,那老者突然朝钱多多一拱手,旁边的人都做了和他一样的动作。
钱多多开始散烟。
“怎么回事?”赵没有捅了台柱一下。
“你姘|头要开始装逼了。”台柱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考古学家中不成文的规矩,未知面前,姓钱的打头,代价是所有人要把能力借给他。”
随即他眼疾手快地拉住赵没有,“别乱莽,钱多多的能力不是吃素的,放他身上是装逼,搁你上就是找死了。”
“你说得轻巧。”赵没有压着声音道,“他又不是你对象!”
“正因为他是你的身边人。”台柱淡淡道,“你才最应该相信他。”
“……”
“你得学会适应这个。”台柱拍了拍他的肩,“别像我,直到先生走后才明白这一点。”
钱多多借完了烟,本来要直接往前走,脚步一顿,忽然又退了回来,作势要和台柱交代些什么,却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了一支烟。
“这是‘嫁接’。”钱多多低声道,“我已经提前抽过了。”
“行啊,有长进。”台柱有点惊讶地收下烟,“居然学会惜命了。”
如果钱多多受到太严重的伤,有这支烟在,在场之人都可以替他分担一二。
赵没有立刻要把烟拿走,被台柱拍了一巴掌,“急个屁啊你,找死也不带这样的。”
如果是在现实里,赵没有此时可能早就撸袖子和人干一架了,现实中以他的身手不说打死,留一口气在总是没什么问题。然而此时身处遗址,他入行不久,台柱的实力和他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法硬抢。
未知当前也不好误伤友军,赵没有啧了一声,只能看着钱多多走到巨大的古城门前。
他攥紧了掌心。
只见钱多多伸手,似乎没用多大的力气,巨大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钟声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