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古都

门开的刹那,强烈的音浪朝众人席卷而来,如黄钟大吕,几乎将人击倒在地。

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声音,像调频时波动的噪点,夹杂着木鱼和诵经声,滋啦滋啦,滋啦滋啦,唵嘛呢叭咪吽,丁零,笃笃,南无阿弥陀佛,锵锵,滋啦滋啦,南阎浮提众生。

赵没有在湍急的音流中竭力睁开眼,看到钱多多站在两扇城门之间,首当其冲却身形不动。

光影之中,那人微微低下头,像一尊玉做的雕塑。

好似有无形的手掌覆上眼皮,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将他浸没于黑暗。

随即他便失去了意识。

……

他又在做梦了。

不,他很少做梦,甚至从不做梦。

那么梦中之事,究竟是梦,还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

……

“赵莫得!”忽然有人拍了拍赵没有的肩膀,“想什么呢你,当心摔下去。”

“啊?啊。”赵没有回过神,往脚下一看,“我操,咱俩咋搁这儿呢?”

“不是你说的觉得这座山上有东西,让我半夜陪你来看?”柳七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实验室里通宵几天了?当心熬傻。”

对,是他说的来着。赵没有拍了拍额头。

大都会建立至今已有五十年,如今政府正在以城市为基点,逐步向外辐射探索,他们这一批考察队是精英派系,上头给了很大的压力,这一趟出来必须做出成果——可话是这么说,探索战争之前的文明遗迹哪有这么容易,据说之前的考察队连恐龙化石都挖出来了,愣是没找到半点人类文明。

比起人类建设的巍峨造物,其实石头才是最容易留下来的东西。

“领队半夜离队是严重违规行为。”柳七绝眯眼看着远处的扎营点,他们这支考察队装备精良,此时灯火亮起,倒是有点城镇的感觉了,“你就没想过被人发现该咋办?”

“不咋办,咱们都出来两年了,要是再没有进度,政府那帮人回去就得让我脱层皮。”赵没有道,“别废话了,抓紧上山,我那还藏了两条万宝路,回去请你。”

他这支考察队已经在南半球撒了两年多的野,起初队员们态度十分端正,然而放眼望去除了不毛之地就是不毛之地,实在没什么能让他们兢兢业业的工作环境,就好比把考古学家放进水族箱,再严谨的人也得随着海草起舞。

直到半个多月前,他们行驶到了一片山峦附近,赵没有在实验室里通宵数日,把勘探员送来的各种数据标本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决定将原定的下一个勘测地址推迟,半夜抓着一同值班的柳七绝,亲自上了山。

“昨天队里已经得出结论了,这山上什么也没有。”柳七绝和他都穿着勘测服,像两个挑水和尚,骂骂咧咧地往山上爬,“还是说你觉得队伍里空降下来的那家伙有问题……”

“问题肯定有,咱这队伍里有问题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赵没有扶了扶斗笠,“我主要不放心的是现在勘探员都不喜欢亲力亲为,机器扫描一遍就算过,很可能会漏掉什么东西。”

“赵莫得你这是在拿人力跟机器比?”

“那可不。”赵没有道,“掘祖坟还不亲自上手,祖宗都得被气死吧。”

“你挖出来的可不一定是自己祖宗。”柳七绝哼了一声,“指不定是人造人。”

“大都会禁令也出台了几十年了,明面上人造人和宇航技术被禁,宇航就不说了,上层未必不会偷摸着用人造人技术做文章。”赵没有道,“不过你最好还是祈祷咱们别挖出什么人造人,咱俩这无权无势的,到头来肯定做炮灰。”

“啊,也不对。”赵没有像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炮灰是我,你有你家小孩儿呢——话说你俩怎么样了?成了没?还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呢?”

“赵莫得你去黑|市能不能买点有用的东西?天天看几百年前的爱情小说有意思吗?”

“爱情小说怎么了,爱情小说是拉近职场关系的一大利器。”赵没有振振有词,“全队除了你,几乎所有人都来找我拷贝过小说文档。”

柳七绝一脚踹了上来,“他妈探测进度被拉低就是你的锅!”

赵没有和柳七绝平时撕扯惯了,本该轻松避过,然而天太黑,赵没有一个没看清,直接从山侧滚了下去。

“我操?!”柳七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赵莫得你没事吧?”

“没事!”赵没有拍了拍身上的土,“把牵引绳放下来拉——”声音戛然而止。

一盏浮空灯从上方降了下来,灯壁是一块屏幕,显示着柳七绝的头像,“怎么了?”

“我觉得这里好像有条山道。”赵没有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这样,你接着往山上走,走垂直路线,我从这边绕过去,山顶汇合。”

“你确定没事?”柳七绝半信半疑,“赵莫得你不是要把我甩这儿自个儿回去睡了吧?”

“睡什么睡,又没人在床上等我,回去和刁禅大眼瞪小眼么。”赵没有摆摆手,“他实验室的咖啡味儿都快成毒气弹了,麻溜的赶紧滚。”

柳七绝在屏幕对面骂了一声,随即通话被关闭,想是往山上走了。

赵没有另走的一侧其实算不上山道,大概是是水流冲成的一带滑坡,很不好走,几乎得手脚并用往上爬,浮空灯在四周探测照明。

夜深露重,这附近的生态环境尚未完全恢复,几乎听不到虫鸣,赵没有好不容易爬过极为陡峭的一段山路,对浮空灯报出自己的频道密码,读取储存信息,“念一段书听听。”

屏幕加载完毕,开始播放:“……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

聊斋《山魈》。

此时是深夜,赵没有孤身走在人踪寂灭的山间,机械合成音悠悠讲起幽怖诡艳的老故事,女鬼画皮、山神祭、岔路口的花轿、地主家新娶的小妾被淹死在井里,狐狸脸儿青年用井水酿酒,醉酒后总能听到女人在唱歌。

赵没有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合成音还真就唱起了歌,歌声零零碎碎,像是信号不好,他听不清歌词,拍了拍悬空灯,结果屏幕突然黑了下来。

怎么回事?坏了?

赵没有提着灯,四处寻找信号,不知走到什么地方,灯里又断断续续地传出歌声。

再往前进一步,歌声又消失了。

赵没有在四周试了一圈,发现这歌声像一道路引,只在某一条方向上才会响起,路极陡,赵没有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爬上去,一脚踏在青石板上。

发出“哒”的一声。

泥泞沙石消失不见,他踏上了一条山路。

一条真正的,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山路。

这里似乎是半山腰,台阶已经很破了,向着未知方向绵延开去。浮空灯中传来的歌声变得稳定,虽然还是听不清歌词,至少旋律变得清晰起来,赵没有在原地站了片刻,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首歌。

这山上肯定有东西。

赵没有知道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原路返回,等大部队做好充分准备再回来深入探索。但他不确定山路尽头到底有什么,考察队中埋布着政府的各方眼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他提前对山上的东西有个把握,到时也更好应对。

何况柳七绝那小子也在爬山,万一两人撞进同一条路,好歹是个照应。

赵没有简单权衡利弊,毫不犹豫地选了风险最高也获利最大的方法,继续往山上走。

山中似乎有瘴气,可能还有未知的磁场,导致浮空灯忽然失灵。赵没有随身带了一台小型分析仪,试着解析瘴气的成分,结果出乎意料。

居然是檀香。

大都会中几乎已经没有檀香这种东西了,赵没有在下层区听人提起过,据说是一种木材,可以制成香料,顶级的檀香精油被称为“液体黄金”,即使是在三百三十层的黑|市,这东西也可遇不可求。

难不成这山上有一片天然檀香林?赵没有心说妈的,这要是捅出去,政府为了垄断权说不定他这一队人都得死这儿。

但他忽视了一点,檀香|功效众多,除了益于人体,亦有别的用途。

比如说,礼佛。

不知走了多久,赵没有看到了森林深处的一口湖泊。

音乐就是从水中传来的。

他在山上爬了大半夜,此时已近黎明,林中光线幽微,赵没有围着湖边转了一圈,思索片刻,将身上的勘测服调整为潜水模式,朝湖水深处潜去。

浮空灯被他留在了岸上,音乐在水中却变得无比清晰,赵没有听过下层区游神时的铙钹钟鼓,觉得这旋律似乎带着古意。湖水一开始是混沌的,然而当他下潜到了一个深度,赵没有看到了一面铜镜似的东西,镜子被抱在一位天女怀中,他伸出手,试着擦了一下。

月色不知从何升起,又坠入湖中,经铜镜反射,照亮了湖水深处。

赵没有先是看到了莲花,旋律如流水,花与水在他周身淌过。

他此时正站在湖底,四周断壁残垣,许多雕塑已生出青苔。

这是一片深埋于湖水之中的庙宇群。

音乐就是从此处传来的。赵没有看着那些雕像,伎乐天以乐声礼佛,得无上欢喜,雕塑在水中蔓延开去,一直通往月光大盛之处——

他看到了一尊金色的佛像。

不知什么原因,佛身已经断裂,剩下头颅掩埋在泥沙之中,只露出半张佛面,细长的眉目此时注视着赵没有,秀丽庄严。

莲花去国已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天亮后赵没有回到山下,整个人像是在泥里滚过一遭,刁禅端着咖啡在淋浴间外敲门,“你这比在实验室里熬一周大夜还惨,去哪了?”

没有回话,赵没有迅速冲了个冷水澡,一边擦头一边出来,“三分钟内开会。”

“我就是给你俩当保姆的命。”刁禅连连摇头,在终端上发出通知,“会议概要?”

“山上有东西。”赵没有道,“考察队正式驻扎,通知大都会政府,S级文件。”

刁禅手一顿,往政府里递交的文件都有编号,S级是最高等级,赵没有这么说,无疑意味着重大发现。

赵没有顺过他的咖啡喝了一口,“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了。”

刁禅听着就想叹气,抿了一口咖啡,“很久是多久?”

“不一定。”赵没有想了想,“说不定能让姓柳的和他家小孩儿在这儿过完金婚。”

说完手一顿,赵没有才意识到他把柳七绝忘在了山顶上。

他、刁禅和柳七绝是同学,毕业后进入政府,又被编入同一支考察队,关系不是一般的铁,同时也是三条顶天立地的光棍,按理说他仨条件都不差,然而刁禅家世高,通身的公子哥儿做派,队伍里好像谁都跟他有一腿,看起来又仿佛十分的清白,赵没有则是个时常抽风偶尔靠谱的,唯一正常点的唯有柳七绝。

他们的队里有个还没毕业的小孩儿,被迷得五迷三道,仿佛柳七绝给他灌了什么千年迷魂汤。考察队名为考察实为挖土,干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累活,在荒漠里奔波两年,难得从石头缝里蹦出一株桃花,赵没有和刁禅都相当的喜闻乐见。

开完会,赵没有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小孩儿去山上接柳七绝。果不其然这人一回到营地就逮着他抽,“赵莫得你个王八蛋,老子在山上喝了一宿的西北风!”

“醒醒,这季节不刮西北风。”赵没有边躲边道,“喝了一宿的冷风火气还这么大,柳七绝你真该找个人降降燥了。”

“俩完蛋玩意儿。”刁禅一边喝咖啡一边把试图劝架的小孩儿拉走,“别管了,这俩不打到开饭不算完。”

政府文件批复的很快,允许营地在山底正式驻扎,坐标29753,赵没有加班加点一整年,终于大致搞懂了湖底的庙宇遗址到底是什么东西。

山路重新修葺过,湖水已被尽数抽干,不断有雕塑被悬浮起重机从山上运下,刁禅和赵没有坐着飞车驶上半空,看着山下已初具规模的城镇,“政府是要在这里建一座新研究院?”

“不错,新研究院的规模会很大。”赵没有叼着烟,将图纸铺开,“预计不会小于一座城镇。”

刁禅端详着图纸,“政府这是下了大本钱。”

“重利之下,必有豪赌。”赵没有看向远处,起重机伸出巨大抓手,将湖底最后的雕塑运出水面。

出水的一刹那,佛头光辉熠熠。

经过一整年的演算推测,赵没有初步得出结论,这尊佛像很可能是一台22世纪时的超级计算机,如果可以成功解读其中残余的信息,成果将不可估量。

刁禅沏了一杯新的咖啡,被赵没有抽走,“别喝了,你这饮食失调和□□依赖真的得治治,当心猝死,咱们可要在这儿待上好多年。”

“你先把烟戒了再说我。”刁禅眯眼看着半空中的金色佛像,“新研究院的名字起了吗?”

“起好了。”赵没有把烟头扔在咖啡杯里,接着后脑勺就被刁禅拍了一巴掌。

“叫做‘古都’。”

冬去春来,苍苍曙色拢住山岚,泛出鱼肚般的青白。大都会里是没有季节的,或者说,季节不珍贵,上层区的恒温系统可以用钱买断,一个小时就能调出四个春夏秋冬。考察队奔波许久,从北极到赤道再到南半球大陆,不毛之地多,生机之处少,赵没有在古都待了几年,终于明白诗里讲的春潮带雨究竟是什么意味。

古都里盖的都是红楼,种满了爬山虎,一到夏天便是砌红堆绿的一片,建筑贴着山脚向四周辐射,起初只有几里地,如今却像是要把整座山都包进研究院的范围。这几年他们的工作推行的还算顺利,佛陀中储存的信息极难解读,好在整座庙宇群留下的信息甚多,能够还原出一点皮毛,便足够向政府交差。

“就知道你在这儿。”

一辆飞车从半空降落,下车的人是刁禅,打着一把纸伞,“2号实验场的人找了你半宿,通讯器也不带,你爬山爬上瘾了?”

“是有点上头。”赵没有站在山顶,身边是一片不知是竹子还是什么的植物,“找我有什么事?”

“政府那边来人了,点名要看2号实验场的进度。”刁禅把伞递给他,“还有南极那边的科考站送了特产,想找你换点酒和曼荼罗种子。”

“酒好说,要种子干啥?”赵没有问,“冰上种的出来?”

“我听说的版本是,那边有个考察员在扫描冰层的时候疯了。”刁禅道,“死之前一直念叨着看到了曼荼罗花纹。”

“南极那边到底在搞什么,这一年里疯了多少人了。”赵没有啧了一声,“他们送来了什么特产?”

“一大堆老冰,说是在地下四千米处挖出来的,适合泡酒。”

“得。”赵没有撸起袖子,从竹子下面刨出一坛酒来,刁禅看着他的动作,“你要作甚?”

“南极那边连作案工具都送来了,却之不恭。”赵没有抱起酒坛,“走,请政府那边的大人物们喝点好酒,早喝早发疯。”

后来那帮喝了酒的政府专员果然疯了,古都和南极方面互相踢皮球,最后不了了之。赵没有一日忙昏了头,把送来的冰块倒进浴缸里泡澡,倒是一点事也没有。

损友们对此各有各的看法,柳七绝的评价是祸害遗千年,刁禅则认为此举无异于以毒攻毒。

古都成立第七年的时候,作坊里烧出了一批青瓦,要盖在新建的红楼上。据说这烧制方法是从遗址里发现的,有的瓦上还烧出了釉,净若琉璃。

研究院里的职员越来越多,早就不是当初不到百人的考察队,政府派来的专员,上层区塞进来的关系户,赵没有把派不上用场的人都安排去坐办公室,每个月按时下发几批新发现的考察成果,大多都是几百年前玩乐的法子,怎么酿酒怎么制香,怎么炒茶怎么斫琴,有富家子弟自掏腰包在古都里建了一座温室,和核心试验区隔着好几公里,专门用来安置关系户,省的添乱。

山上原先的湖泊早已被抽干,赵没有隔出一块池塘,重新引水,埋了许多莲子,随后找到刁禅和柳七绝,交代道:“我要封闭2号实验场,大概一段时间不会出来。”

2号实验场是古都里等级最高的实验室,工作人员都是赵没有的直系下属,刁禅和柳七绝也在其中。

实验场核心区域只放了一样东西,正是当年从湖中打捞出来的佛像。

“你要正式着手你那个程序了?”柳七绝知道赵没有这几年一直在设计某个东西,似乎与佛头的解读息息相关。

赵没有点头。

“什么时候能出来?”刁禅问。

赵没有想了一下,答道:“莲花开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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