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2号实验场再度开启。
赵没有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刁禅,“柳七绝和他家小孩儿到底成了没?”
或许托了赵没有不在的福,刁禅的黑眼圈淡化不少,愈发像个斯文败类似的小白脸,戴银边眼镜,文质彬彬地端着咖啡杯。赵没有把杯子顺走,喝了一口,惊道:“我操|你谁?你居然开始喝茶了?”
“我妈寄过来的,她们沙龙最近流行这个,她买太多喝不完。”刁禅道,“你出来晚了一天,柳哥儿刚走。”
赵没有挑眉,“去哪了?”
刁禅眨了下眼,“婚假。”
话音方落,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容又损又贱,先是贼兮兮的傻笑,继而勾肩搭背,变成了敞亮开怀的大笑声,前来检查场地的实验员被吓得躲出老远,差点以为院长和副院长终于一起疯了。
赵没有在2号实验场里封闭研究三年,终于摸索出一点门道,“佛陀本质是个超级计算机,我没能把源代码彻底还原,但是我发现它原先搭载过智能系统,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智能化这点下手。”
刁禅正埋头研究赵没有从终端发来的文件,唔了一声,“你是想将佛陀人格化,尝试让它自我修补?”
“没错。”赵没有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以我的脑子是解析不出来了,但我们可以给它装个脑子,让它自己想。”
他在这三年里设计了一个人格程序,已经初步和佛陀实现链接,解读出的成果十分丰厚,刁禅看着他的报告书,咋舌,“这里面有好多22世纪的技术遗产……操,这要是送到政府去,赵莫得你当心被杀人灭口。”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赵没有懒洋洋地叼着烟,“毕竟人格系统尚不完善,政府还用得着我。”
刁禅听得摇头,他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如果说古都里还有谁能将佛头中储存的数据尽数还原,除了赵没有找不出第二个。
有句话叫做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用来形容赵没有并不贴切,这人是心大到海纳千姿百态,天才和疯子放在他身上没有区别。
刁禅看着用拖把划着转椅在走廊中飞速行进的赵没有,这人才出来一天,实验大楼里立刻又开始鸡飞狗跳。他叹了口气,在终端上拨了一串号码,“……喂,妈?您上次寄来的那个遮瑕还有没有了,对就是遮黑眼圈的那个……我没化妆!”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终于破大防,“这是工伤!”
赵没有制作的人格程序很特别,这个程序并不是直接装载在佛陀系统里的,而是独立其外,看上去更像是赵没有又做了一台新的超级计算机,让两者对冲。
“赵莫得你真是贱的绝世了。”柳七绝回来后看着赵没有的程序,感慨,“你这是生个儿子去打老子啊。”
赵没有老神在在,“要用魔法打败魔法。”
以古都如今的技术,制造超级计算机并不很难,难的是如何使之拥有足够完善的人格,说的微妙一些,这甚至是在尝试还原大都会严禁的人造人技术。然而正如赵没有当初所说,重利之下必有豪赌,政府目前还没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有些风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终究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赵没有从封闭试验场中出来没多久便被下毒数次,次次死里逃生。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从住院部醒过来的时候赵没有已经很熟练了,把旁边陪床的柳七绝踹醒,“给我根烟。”
“抽死你得了。”醒过来的柳七绝从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扔了过去。
“这次不是政府那边动的手,是上层区的一家生物集团。”病房门被推开,是刁禅,“我已经派人过去查了,如果动作够快,说不定可以直接封掉。”
赵没有拆开糖纸,舔了一口,皱眉,“我不要荔枝味儿,换一个。”
“赵莫得你什么破毛病,吃个糖也挑三拣四。”柳七绝不耐烦地摸摸口袋,“我没了。”
刁禅在衣襟内侧掏了掏,找出一根橘子味儿,递给赵没有,同时对柳七绝道:“小先生在外头等你呢,回去睡吧,这儿有我陪着。”
柳七绝看着赵没有的脸色,觉得以这人的体质大概明天就可以继续撒泼,便居高临下地道了个别:“爹走了,你跪安吧。”
“傻孙子赶紧走。”赵没有连连摆手,“明天实验室见。”
刁禅看着柳七绝离开,道:“赵莫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你要不还是继续回2号场封闭实验算了。”
“我倒是也想回去。”赵没有嚼着糖块,含糊不清道,“但是人格程序推进到采样阶段,必须和外界接触。”
“采样?”
“就像养小孩儿,年纪到了总得进入群体生活,不然容易自闭。”赵没有思索片刻,翻身下床,刁禅被他吓了一跳,“赵莫得你又要作什么死?”
赵没有拎着输液杆往外走,“跟我来。”
他们回到了2号实验场,空荡荡的场地中矗立着一台大型主机,赵没有解锁操控台,点开一个频道,清了清嗓子,道:“我回来了。”
“我看到啦。”操控台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刁禅的鸡皮疙瘩炸了起来——原因无他,这语气腔调和赵没有太像了,声音是不同的,但除了声音之外,这简直就像赵没有的同卵双胞胎。
紧接着操控台里又传出一声:“呦,刁禅也来啦?你终于舍得把家属带来给我看了?”
“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赵没有道,“家属是指组成亲缘关系的家庭成员,朋友不在此列。”
“知道了知道了。”那声音应道,“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别的家属也带来给我看?”
赵没有的回答是关机。
他转过头,看像刁禅,“懂了?”
刁禅懂了,人格程序和赵没有朝夕相处三年,把赵没有的精髓学得相当透彻,所以它有必要开始接触更多的人性样本了,就像孩子开始认识世界——无论如何,古都有一个赵没有这样的抽风货色足矣,实在不必买一送一。
从这次出院起,赵没有不再埋头于古都的诸多繁冗事务,他将人格系统移载到自己的终端上,随即兴致勃勃、或者说迫不及待地开启了他的搞事日常。
这人先是联系上了刁禅他妈,刁家本代家主,开办着上层区最豪华的沙龙。没过几天,一整车的加急包裹被送入古都,当天所有实验员都看到他们院长开着一辆造型复古的景区观光车,手持喇叭,整条街都回荡着这人懒洋洋的吆喝——
“熬夜必备美容茶,通宵急救遮瑕膏,刁禅用了都说好,能喝还能泡大澡——”
“大都会特供直销,买一送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古都是政府机关,着实没人想过这里居然还能搞个体户,赵没有开着他的观光车,在街上堂而皇之地现眼,一时间实验大楼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猜他们院长是抽风还是在搞什么社会实验,最后还是刚开完会的柳七绝冲了上来:“赵莫得你又发什么疯?!”
“哎呀绝绝!”赵没有兴高采烈,举起手里的保温杯,“喝茶不?巴适得很!”
柳七绝被他一句绝绝恶心得险些摔个跟斗,撸起袖子就给了他一拳,赵没有眼圈顿时青了,柳七绝正要接着揍,却见赵没有伸手,义正词严道:“慢着慢着。”
随即掏出一包试用小样,在眼周涂开,柳七绝还没搞懂这人在作什么妖,就看见赵没有猛地把头伸出车外,以身试法道:“打架必备遮瑕膏,院长用了都说好!”
死宅们面面相觑,社牛们蠢蠢欲动。
赵没有转了转眼珠,卡着柳七绝的脖子把他也薅了出去,再加一把火,“新婚必备,人比花娇!”
死宅们依然在面面相觑,社牛们……大楼里已经没有社牛了,全数出动,险些把车淹了。
当天刁禅有事外出,回来的时候接受了众人极为诡异的目光洗礼,最后还是小先生给他解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被赵没有这么一折腾,全古都都知道副院长刁禅喝美容茶涂遮瑕膏,还都是贵妇牌,当天女实验员们就给他封了个新名号——贵妇院长。连“副”字都省了。
兢兢业业许多年,一朝篡夺院长权,着实是好事一件。然而刁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头大如斗,当即要去找赵没有算账。
此时赵没有正在被柳七绝追杀,在古都里逃窜了大半夜,跑到最后都饿了,放下屠刀去吃夜宵,食堂已经关门,两人蹲在一台路边的自动料理机前,菜单上只有蛋糕,赵没有大手一挥说小意思让我来,全古都的料理代码都是我写的,当即掏出终端改了料理机的加工代码,柳七绝问他,“所以我们现在能吃啥?”
“我给改成了麻婆豆腐。”赵没有道,“你吃完还能给你家小孩儿打包一份带回去。”
麻婆豆腐是小先生喜欢的菜,柳七绝脸色好了点,接着就听到机器叮咚一声响,热气腾腾的食盒弹了出来。
他们得到了一份麻婆豆腐味的蛋糕。
两人面面相觑,柳七绝觉得这损友实在不能要了,不如现杀现烤。赵没有发挥失误,急中生智:“欸刁禅!你回来了!”
柳七绝刚扭过头,赵没有拔腿就跑。
这句吆喝纯属瞎猫撞上死耗子,一辆浮空车从天而降,刁禅还真就找来了,直接堵住赵没有的去路,问:“你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赵没有眼看去路被堵,果断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街边坐下,掏出一根烟,“还能干啥,采样呗。”
刁禅满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你把研究院折腾个底朝天就是在采样?”
赵没有:你等等,看我给你编。
“采样这种事不是开个会多来点人数样本就行了,需要的是最真实的反应,所以需要有强烈的外部刺激,刚好这事儿还能做个男女对照……”
刁禅对他的人格程序实在不了解,一通忽悠下来半信半疑,“……真的?”
柳七绝:“你听他瞎扯。”
赵没有:“。”
所谓成熟的谎言应该是九句真一句假,这样假话才能一击必杀。赵没有说的其实都是真话,他确实是在采样,但采样的方法有很多种,的确不必开着观光车搞个体户——他是在搭桥。
“最近古都内部有些风波,政府开始警觉了。”赵没有道,“上面不同意继续批复我的人格程序研究。”
刁禅皱了皱眉,“所以?”
“我缺钱啊。”赵没有夹着烟,理所当然地摊开手,“你又不是没见过2号实验场运行一天的账目流水,光是主机每天烧掉的资金都够我给政府打一辈子白工了。”
“你缺钱不能来找我要?”
“当然可以。”赵没有大言不惭,“所以我今天卖的都是你家的东西啊。”
刁禅一愣,随即懂了,“你联系了我妈?”
“确切来说,是伯母联系了我。”赵没有道,“刁禅你回家当少爷的时候也留点心眼儿,别啥都说,伯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底裤都被她扒干净了。”
刁禅想说他嘴严得很,是他妈不做人,全大都会都知道这一代刁家家主不好惹,连政府都费尽心思往古都安插人手,天晓得他妈在研究院里渗透到了什么程度。
柳七绝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政府要断赵没有的研究,大都会里能和政府有一争之力的唯有刁家。赵没有说到底是古都研究院院长,自主引进资金的权力还是有的,他给刁家行了这个方便,就能把实验继续做下去。
只是古都这些年在他的勉力周旋下维持着各方平衡,如今下了注,说不得就要赌上全副身家。
“少喝咖啡。”赵没有拍了拍刁禅的肩,“你可得活久点。”
刁禅是刁家家主唯一的儿子,若将来刁家回到他的手中,他们这一局就能赢得盆满钵满。
一切尽在不言中,三人蹲在路边抽烟,最后还是刁禅开口:“所以你采样了一天,成果如何?”
“我看看。”赵没有被柳七绝追杀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整理数据,他将终端上的系统打开,一道相当之欠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呦,这不是贵妇院长吗?院长好!”
刁禅和赵没有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表情,只听那嗓音又是一句:“绝绝也在啊,绝绝新婚快乐!”
三人:“……”
“我看这院长迟早都是刁禅你的。”柳七绝将麻婆豆腐蛋糕拍在赵没有脸上,对刁禅道,“择日不如撞日,弑君篡位吧。”
古都引入了刁家的资金流,赵没有得以将研究继续下去,他做过一个预测,人类的成年时间需要十八年,他这程序打个折,少说也要小十年。
研究进行到第七年的时候,终端里的人格从翻版赵没有、贵妇版刁禅、新婚版柳七绝、混合版三人行发展到了一个说不清楚到底像谁的大杂烩,有一段时间刁禅他妈来古都做客,赵没有帮着招待,接触多了,人格变得刁钻犀利,这一代刁家家主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赵没有听着终端里雌雄莫辨的语气就胃疼,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得来点猛药。
他找到两个损友,宣布:“我要翘班一段时间。”
“你翘班的时间还少吗。”刁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至于特意通知?
柳七绝直觉不妙,“你又要搞事?”
赵没有:“我要回一趟大都会。”
“回就回呗古都里除了院长不能离开都有休假权……”刁禅突然意识到赵没有说了什么,猛地拔高了声音,“你再说一遍?!”
“祖宗你小声点。”赵没有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古都里也就小千号人,这几年几乎所有人都被采样过了,连食堂门口养的狗我都没放过……但是不行。”
他顿了顿,正色道:“数据还是不够。”
如今世上除了远在南极的科考站,唯一的大量人口汇集地就是大都会。
柳七绝倒是没怎么犹豫,“行啊,什么时候走?我也去。”
赵没有:“拖家带口?”
柳七绝:“废话。”
刁禅麻了,他深知赵没有的德性,但凡什么事这人做了决定,压根没法拦,试图阻拦只会越拦越乱,他深吸一口气,“你要去多久?”
赵没有:“半个月?”
刁禅一口气卡在嗓子里,险些被呛死,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醒醒赵没有!半个月就算我妈来了都帮你遮掩不了!”
“做人不要太妈宝。”赵没有语重心长,“容易找不着对象。”
刁禅一声冷笑,“是谁上次跟个狗腿子似的干妈长干妈短的?”
“咱们这关系,你妈就是我妈,客气啥。”
刁禅继续冷笑,指着柳七绝,“咱们这关系,你有本事说一句你媳妇就我媳妇。”
“……”赵没有装聋作哑,“总之这次去呢,最快也得七天时间,这七天里……”
“最多三天。”刁禅一锤定音,“我跟你一起去。”
“好嘞。”赵没有一口答应,抬腿就往车库走,“此事宜早不宜迟,这就走着吧。”
刁禅不禁有些犹疑,这人这么快就妥协了?
车上,负责开车的小先生看着赵没有趴在操控台上调整续航时间,“院长,不是说只去半天吗?”
“咱们副院长宽宏大量。”赵没有拍了拍他的肩,“快说,谢谢副院长。”
刁禅:“……”
他们是趁着夜色走的,长庚星在天幕闪烁,赵没有在车上睡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被刁禅推醒,“我们到了,你想去哪?”
“到了?”赵没有迷迷瞪瞪睁开眼,“我快有二十年没回来过了,你们谁做个导游?”
赵没有打开窗户,他记忆中的都市已绵延至云端之上,琼楼玉宇,灯火如昼,像传说中的白玉京,一座天空之城。
“最新层正在施工,已经盖到了七百九十层。”柳七绝点开自己的终端,“出雲戏院半个小时后还有一场夜戏,看不看?”
赵没有还没睡醒,挥了挥手,“就这个了,走着。”
这个点的夜戏不会是什么名角儿,赵没有大致扫了一遍宣传页面,知道唱的是济公,至于唱腔他是半点不懂。他很少听戏,之所以凑这个热闹只是因为没睡醒,出雲是中层区最好的戏院,包厢里有软卧,方便他睡觉。
刁禅也不懂戏,赵没有将终端系统调整为自动采样模式,两人合用一个枕头,躺在地板上睡得天昏地暗。
柳七绝回头看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自打赵没有开始着手人格程序,刁家资金链注入古都,数年下来,这两人几乎没再睡过好觉。
他和小先生是懂戏的,两人在包厢里听完了一整场,地板上的俩货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柳七绝去续了票,下一场是闹天宫,戏码热闹得很,大圣搅乱蟠桃会,迎战十万天兵,直叫一个天翻地覆。五颜六色的灯光打进包厢里,打在赵没有脸上,饶是满堂锣鼓震耳欲聋,这人依旧睡得岿然不动。
小先生看着刁禅翻了个身,而赵没有就跟死了似的,“院长睡眠质量有这么好吗?”
“这儿没人给他下毒。”柳七绝道,“让他睡,睡醒再说。”
赵没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刁禅已经在喝咖啡,“这是在唱啥?”他看着台上的白脸书生,“叫魂呢?”
小先生给他解释,“院长,这是《游园惊梦》。”
赵没有看了一会儿,觉得那旦角甩的水袖活似火锅店甩烩面,还不能吃,他摆了摆手,“得,你们文化人的乐子我不懂。”
柳七绝:“你这叫山猪吃不了细糠。”
“山猪也有山猪的尊严。”赵没有掏出一根烟,“要我坐这儿看上俩小时的大戏台上甩面皮儿,等我多活个几辈子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