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黎容!”岑崤语气还算冷静,但去擦黎容唇边血迹的手指却止不住的颤抖。

他根本无法控制,触到温热的血液,记忆里那一天的恐惧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如此真切,从未消散。

“我没事……”黎容嗓音低哑却镇定,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口中的血腥气咽下去,然后用那只干净的手挂断了电话。

岑崤已经飞快的打开了灯,黎容的样子有些吓人。

他吐出的那口血染红了整个掌心,血液顺着指缝滑落到被上,将米白色的被罩晕湿一小片。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睑低垂着,睫毛温顺的覆着黑白分明的眼仁,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像一碰就要倒了。

岑崤咬着牙,攥起不住颤抖的手,双眼充满红血丝,尽量克制道:“去医院!”

黎容将满是血的手背过去藏起来,勉强弯着眼睛,朝岑崤笑笑;“你看你,害怕什么,大概率是胃的原因,我先去洗洗手。”

他真不觉得自己有很大问题,只不过说出这一段话,都感到异常疲惫。

他承认郑竹潘的做法给他的刺激很大,但他不会就此倒下,最难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一定会越来越好。

岑崤压抑着心底的恐惧,抢过黎容的手机,迅速给翟宁拨了过去,让翟宁帮忙安排检查,然后他在黎容无奈的叹息声中掀开刺眼的被子,扶黎容从床上下来。

黎容其实不想让岑崤扶,但他又能感受到岑崤的错乱和惊恐,他从没见过岑崤这样,明明想要表现的镇定一点,正常一点,却又越掩饰越狼狈。

他想,或许岑崤一直表现的太强大,所以他忽略了,其实岑崤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岑崤让黎容靠着自己的身子,挪步到卫生间。

黎容觉得胸腔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又涩又苦,他强忍着难受,站在洗手台前,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虚弱的模样,然后低头冲刷着手上有些凝固的血液。

血色慢慢褪去,顺着水流滑进下水道里,他的手指也重新恢复了干净白皙,只是指尖冰凉一片,连带着水流仿佛都暖了起来。

黎容闭上眼,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宽慰岑崤挺没有说服力的,所以也就不挣扎了。

到了嘉佳中心医院,翟宁找人给他安排了应急通道,一通复杂的检查做完,已经天光大亮。

黎容合眼躺在病床上,又累又困,一句话都没有力气说,要不是他的胸膛还规律均匀的起伏着,岑崤拉紧的那根弦就要绷断了。

翟宁看着检查单,松了一口气,小声对岑崤道:“急性胃溃疡,就是血压骤然升高导致的血管破裂,还好,问题不是太大,他的胃以前受过伤,比较脆弱,吃了药以后也要多注意。”

岑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谢谢。”

翟宁却担忧的看向岑崤,岑崤浑身肌肉紧绷,脸上挂着不正常的红意,鬓角已经被汗水给打湿了。

黎容检查的全程,他都仿佛如临大敌,双眼布满血丝,手指不住颤抖,直到确认黎容没事才慢慢恢复过来。

只是一个急性胃溃疡罢了,她在医院见过无数比黎容严重的多的患者,但没有一个家属像岑崤这样。

翟宁忍不住多说一句:“他没什么事,倒是你,我怀疑你有点PTSD的症状,你还是去心理科评估一下吧。”

岑崤沉默不语。

翟宁叹了口气,也没再劝什么,他们遭遇的事恐怕常人一辈子都遇不到,在这样毫无底线的戕害下,能坚强的活着,捡起反抗的勇气,已经是不可多得了。

眼下事情紧急,他们都没有时间疗伤。

而且当时黎容挂断的急,翟宁还没来得及说,她说的证监会审核快结束,是真的很快很快了,快到让人来不及思考对策。

但此刻,她也实在没法说出口了。

黎容吃了药,胃里已经不难受了,只是他身体非常疲惫,而素禾生物带给他的压力并未散去。

岑崤就在床边,一夜未睡,只不过眼底的恐惧已经消失不见,那双眼睛就像幽深的潭水,望不到底。

他始终紧握着黎容的手,暖着他的手指,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低喃:“不如就让郑竹潘死吧。”

那语气,就仿佛在讨论窗外难得放晴的天气。

黎容用无名指在岑崤掌心刮搔了一下,有气无力道:“就像你杀杜溟立那样?”

岑崤缓缓摇头:“杜溟立死的太容易了,我有更多更狠的法子用在郑竹潘身上。”

黎容噘着嘴:“还不够啊,只是死了还不够啊。”

岑崤无限纵容他:“是我心急了。”

幸好翟宁安排的急诊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然无辜的病人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吓也要吓得痊愈出院了。

黎容吐血的事,除了翟宁谁也没告诉。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胃如此娇贵,明明好了很久了,居然还是那么脆弱。

他和岑崤回到家,睡到下午六点,才算恢复了点精力。

黎容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还是很有神的,只是脸色仍然病态十足,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翟宁及时传递来了信息,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岑崤虽然担心,却知道,自己不该拦他。

黎容在尽其所能做该做的事,就像他说过的,他没有一秒钟停止过战斗,他从未屈服于人言可畏。

黎容给江维德打了电话,约好了见面时间。

江维德虽然意外,但仍然答应了。

晚上七点半,岑崤把黎容送到红娑研究院外,黎容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总部。

他看着栋栋气派的白楼,阔气的占地面积,森严的安保难免有些唏嘘。

他曾经每天出入这里,熟悉的就像自己家一样,但如今再来,却需要登记了。

红娑研究院内部构造几年都没什么变化,因为朱焱很守旧,除了各类科研设备会及时更新外,其余的都不让改。

人年纪大了,就会很眷恋眼熟的事物,对于新鲜的陌生的会产生天然的惶恐,不愿靠近。

江维德的办公室在六楼,足足有二十平。

黎容实在来过太多次了,所以对办公室里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直接走到江维德的面前,目光却仿佛望着上一世慈祥宽善的导师:“老师。”

江维德今天本来想早点下班陪夫人选购家具,但接到黎容的电话,他立刻跟夫人告了假。

他见到黎容原本是开心的,可看到黎容的脸色却不免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那么虚弱?”

黎容却没回答江维德的话,反而问道:“老师,我介绍去实习的朋友怎么样?”

江维德被问的一愣:“这……我还没问。”

他哪里有时间关心黎容以外的人,能给人那个机会,也不过是看在黎容的面子上罢了,但确实没听学生抱怨过。

黎容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江维德不会管这种小事,但江维德回答他的态度,却是委婉又照顾他情绪的。

毕竟他现在看起来,确实惨了一点。

黎容不打算拐外抹角,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的耐心和时间了,于是他望着江维德,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毅:“老师,我想重启律因絮的研究。”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很温和的语气,江维德却直接被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律因絮这个名字,虽然是绕不开的话题,但也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了,久到大家好像养成了默契,会聪明的回避这个话题。

而像黎容这么聪明的人,本该也有这种默契。

“我要重启律因絮的研究。”黎容冷静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看起来明明那么虚弱,却能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江维德表情凝重,语重心长道:“黎容,我知道你很难从伤痛里走出来,你还小,当务之急是学好基础知识,夯实根基,一步一个脚印。”

黎容扯唇一笑,眼睛向下瞥了瞥,显然并未将江维德的话听进去,他云淡风轻道:“老师心里应该很清楚,把律因絮全面封存有多不合理吧,哪怕药物研制失败了,正常流程也该是分析原因,总结经验,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尝试更换变量,而不是一封了之,谁也不再碰这个病。”

江维德当然知道黎容说的是事实,只不过有些时候,承认事实是事实太难了。

“黎容,这件事很复杂,你不懂。”

黎容挑了下眉,反问道:“究竟是我不懂,还是有人懂装不懂?”

江维德沉默了一会儿,他重新打量黎容。

黎容的气质有些变了,虽然他比往常看着苍白很多,但那个开朗的任性的学生好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谈笑自若锋芒毕露的少年。

江维德右眼皮跳了一下,严肃道:“律因絮掀起了很恶劣的社会风气,它已经不单单是药物失败的问题了,这里面涉及的情况非常复杂,哪怕过了快两年,影响也没完全消失,不是不能重启律因絮,但你要理解,所有研究人员都是普通人,大众还对律因絮带有很强烈的负面情绪,这时候,没人愿意引火上身。

封存律因絮,也是红娑研究院不得不做的表态,我知道你感到非常委屈,但很多时候,理想和现实就是有很大差距的。黎容,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我相信,这件事终将过去,律因絮早晚有重启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黎容闭了下眼,再睁开眼睛,目光就变得冷淡许多。

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已经感受的太多了。

父母出事之后,所有人都在他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

黎容:“别人不必引火上身,把律因絮的资料交给我,我来做。”

江维德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既心痛又无奈,缓缓摇头道:“你努力充实自己,等真的学有所成,我一定向院长和调查组申请,把律因絮交给你。但现在,你这就是胡闹!”

黎容冷道:“如果我不是胡闹呢?”

江维德有些气急,忍不住用手指将桌子敲得“砰砰”闷响,拔高声音接连责问:“你知道律因絮有多难研究吗?你以为你现在学了多少知识?你能看懂你父母留下的资料吗?”

黎容听闻,非但没慌张,反倒朝江维德露出一个气定神闲又怜悯的微笑:“我当然能看懂,因为《CAR-T优化及CRS弱化假说》就是我整理发表的呀,老师。”

他在‘老师’二字加重了语气,有意无意的,带着嘲讽的意味。

江维德如遭雷劈,身形晃了几晃,当即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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