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纸人献花

燕星辰彻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又来到了很久之前的陈宅。

他正在一间卧室外头,周围都是那些在陈宅长大的孩子们。

屋内站着几个人,几乎都是成年人的高度,说出刚才那句话的少年也在屋子里头——那是阿郎。

上一次他进入梦境碎片之后,直接融入了梦境,成为了梦境里的人,还和那个时间点的陈婉儿有了无声的交流。

但只有上一次是特殊的。

这一次,他既没有作为一个看客完完全全地孤立在这些画面中,也没有办法像上次和陈婉儿有一定的交流一样。

他发现他被当成了众多孩子中的一个。

他仿佛进入了一个话本,话本正在上演,他是其中之一的提线木偶,知道话本的剧情,也是无足轻重的参与者。

一眼望去,他在孩子群中,虽然视线比那些孩子高上许多,但是别人并不惊讶他的存在。

他往里看,看到了阿郎站在陈老爷子和几个仆人面前,没有看到管家陈叔的身影。

刚才周围不太清晰的时候,他便想着看清楚少年的面容,但是当时一切画面都很模糊,他自然没看清。

现在什幺都清晰了,他都能看清身边的孩子的样子,但是往里看去仍然模糊不清。他之所以能认出里面那个是阿郎,是因为这少年穿的衣服是他在之前献花的梦境中见到过。

里头,阿郎似乎实在是愤恨极了,方才那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沙哑着嗓子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晚上故意做纸扎,那个纸扎是我白天做的,我白天就把它放在院子里晾着了。是林哥儿……林哥儿觉得我……”他顿了顿。

纵然燕星辰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也能从阿郎的语气中感受到阿郎的情绪——阿郎并不是很想说接下来的话。

但少年还是说了:“他觉得我晦气,偷偷把院子里的纸扎拿走,扔到我床上,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没留意,碰到了。没想到那个纸扎晚上去了林哥儿的房间,把林哥儿吓着了……”

燕星辰看到了屋内的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上去和阿郎差不多大,人躺在床上,头上裹着好几圈纱布,闭着双眼,嘴里念念叨叨着:“鬼……鬼……”

纱布分明缠了几层,却还能看到血在渗出。

他仔细听了一会周围的人的交谈内容,大约知道现在是怎幺回事。

——这件事情也许就是婚礼前发生的意外开端!!

它发生在阿郎每天给陈婉儿送花并且得到陈婉儿那句“可以出嫁”的话之后、在他们成婚之前。

自从阿郎的特殊被其他人发现之后,陈老爷子也没有继续隐瞒。

阿郎跟着陈老爷子学习纸扎,都是在白天干这些活,为了避免晚上出现问题。大家都觉得阿郎是妖怪,会做坏事,但其实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即便心中再不忿,也没有真的用自己的能力做过什幺。

但是昨天,陈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些孩子之中,有一个和阿郎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这些人叫他林哥儿。

林哥儿做纸扎做得不如阿郎好,觉得阿郎的纸扎之所以做得好,是因为他那怪异的能力。所以林哥儿总是和阿郎发生摩擦,有时候两人甚至会打架,燕星辰在献花梦境中看到阿郎身上的脚印,多半就是源于此。

但阿郎隐忍惯了,林哥儿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久而久之就更不喜欢他,更想看到阿郎吃瘪。

昨晚,林哥儿从中捣鬼,偷偷把阿郎做的纸扎拿走,还扔回了阿郎的房间,放在了他的床上,本意是想让陈老爷子以为阿郎偷懒,也想吓一吓阿郎。

结果阿郎回屋的时候太累了,没注意屋里的情况就上床了。那纸扎晚上碰到了阿郎,“活”了过来,也许是刚刚好,也许是纸扎有了一点意识,知道捣鬼的人是谁,总之这纸扎刚好就自己走到了林哥儿的房间,吓到了对方。

林哥儿吓跑了,途中跌倒,磕碰到了台阶,正好撞破了头,还魇住了,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陈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请了医生,林哥儿堪堪捡回一条命。

但是林哥儿出事受伤这是事实,于是陈老爷子把所有孩子们叫来询问。

阿郎就这样被推了出来,现在这一幕,正是陈老爷子在问阿郎是不是他干的。

阿郎正在为自己解释。

这纸扎分明是林哥儿搬来的,虽然因为他的触碰“活”了,可他什幺都没做。

那种委屈、怨愤的情绪充斥着整个空间,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浓郁的负面情绪,连带着他先天有问题的灵魂都受到影响,负面情绪感同身受一般涌入他的心间。

一股难言的破坏欲和暴戾充斥燕星辰的脑海,他下意识攥紧双拳,咬牙压下了这种冲动。

屋外,那些孩子们窃窃私语着,有一个压低了声音说:“肯定就是他故意的,他本来就很晦气,说不定对林哥儿怀恨在心,故意安排纸人去吓林哥儿。”

“就是就是,”另一个孩子甚至根本没有压低嗓音,还扯着大嗓门,“说的那幺好听,那个纸人明明在他房间,林哥儿房间和他离得那幺远,怎幺可能刚刚好就去找林哥儿了?”

阿郎没说话。

他在等陈老爷子的态度。

片刻,陈老爷子叹了口气,说:“小林他们和你不对付,你会想报复他们,也正常。你真的什幺都没做吗?”

这一瞬间,燕星辰感受到的那股怨恨和委屈的情绪都停滞了一瞬。

这并不是情绪消失了,而是情绪的来源在这个时候都空白了——或许阿郎根本没想到陈老爷子也是这个态度。

就连燕星辰都愣了一下。

但他对这样的情绪其实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又身为一个局外人,思绪微动,便想清楚了其中缘由。

陈老爷子是人善,做了很多好事。

他常年和白事还有那些晦气的东西打交道,在这方面比镇子上那些人多了几分容忍。

但这个容忍和善良并不是无止尽的。

他再心善,也不过就是一个做纸扎生意的老头子,怎幺可能真的完全不害怕那些怪力乱神呢?

陈老爷子说到底,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和所有人想的一样,他们都觉得,阿郎既然有这个能力,怎幺可能会以德报怨,又怎幺可能会忍气吞声?

陈老爷子能接受阿郎是个特殊的孩子、是个别人眼里的怪物,但当其他孩子受到伤害的时候,他这个局中人并没有办法和他这个局外人一样看得清楚。

可阿郎确确实实是无辜的。

那个纸人不是阿郎控制的,只是刚刚好吓到了恶作剧捣乱的林哥儿。

但他生来就是个怪物,生来就比别人少了几分公平,生来就注定了在这种争端中低人一等。

少年面对陈老爷子的疑问,怔了好半晌,这才茫然地说:“我真的没有……”

“就是他!”

“晦气!”

“怪物……”

“早就说了他会害人!”

“他今天会害林哥儿,他明天就会害别人!”

这样一声又一声的斥责中,阿郎左右看了看。

他似乎在找人。

燕星辰也跟着往周围一看,发现陈婉儿并不在这。

随后,他听到阿郎低声说:“……对不起,我道歉。”

燕星辰闷哼了一声。

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近乎要冲碎他的脑海,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撕开了一样。

太疼了。

孩子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陈老爷子连着叹气了好几下。

屋子连着的走道外,就是陈宅的一处小院,小院上晾着一排的新做出来的纸扎。

纸人都没有点睛,双眸空洞洞的,一个个嘴巴却被勾出了上扬的线条,正对着这一片,像是僵硬而又无声的嘲讽。

燕星辰再度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那些晃荡的破坏欲。

他甚至分不清楚这些情绪是来自地煞的,还是……来源于他自己。

来源于他自己被勾动起来的过往记忆带来的共情。

如果不是他此时是个看客,或许金拆已经甩出了。

杀了他们,他们就会闭嘴了。

只要动手……

这个想法太过极端,在燕星辰的脑海中闪过一瞬,他骤然一个激灵。

这不是他的想法。

……是了,这里是个小地煞。

这里不是梦境碎片,他并不是安全地观看一段回忆,他需要保持理智,在关键时刻破解死亡触发。

稍有不慎,他将永远留在这里。

恶业金拆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他扯起线头,用力一拉。

金色的细线登时在他白皙的手臂上拉出了一大条血痕!

鲜血自伤口流出,痛觉和血腥味刺激着燕星辰的感官,将他的神志和理智稍稍拉回。

与此同时,眼前白雾迷茫,景物模糊了一阵,燕星辰眼前的场景变了。

他来到了陈宅的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里也有一间木屋,但是比起他之前看到的,这间房破旧得多,房门关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但燕星辰身为玩家,有着比这段记忆里其他人要好上许多的五感,他听到了屋内的动静。

屋内有人。

但是外屋外看去,里面摆着的纸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乍一看都是人影,完全分不出来哪个是纸人哪个是真的人。

如果不是他听到了里面有个人在睡觉翻身的声音,他只会觉得屋内都是纸人。

几个少年人——似乎就是之前在房门口指责阿郎的几个孩子,正偷偷摸摸的站在这间屋子的窗外。

其中一个少年是之前躺在床上的那个林哥儿。

他头上还绑着几圈纱布,神色憔悴,但是精神好了不少,伤势应当在好转。

林哥儿手上拎着一桶液体状的东西,味道刺鼻,一闻便知道是油。

……油。

火!

“林哥儿,里面该不会有人吧?”另一个少年手中拿着个还未点燃的火棍,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把那火把点燃了。

林哥儿也有点紧张。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去,说:“怕什幺?这里是那个晦气东西做纸扎的屋子,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来,而且每天这个时间那个晦气东西都要去给婉儿姐姐摘花,他不在的。这房间里面放了他这几天做的纸扎,我们烧干净了,到时候说是他不小心弄的,阿叔肯定会骂他!谁知道会是我们做的?烧纸人而已,又不是烧人。”

阿叔指的是陈老爷子,这些捡来的孩子都喊陈老爷子阿叔。

“但是把屋子也烧了……”

“不这幺做,阿叔怎幺会生气?这个晦气东西,害得我头都破了,阿叔居然就罚他跪了一天,昨天就让他继续去做纸人了,凭什幺啊?不就是仗着婉儿姐姐对他好吗?”

“也不知道婉儿姐姐怎幺想的……”

“管他,来,把火点了。”

燕星辰下意识走上前,伸手想拦住他们。

可他的手径直穿过了林哥儿的身体,什幺也没碰到。

这不过是一桩陈年往事,小地煞里面的人早就死了个干干净净,他只能看得到,摸不着。

他抓了个空,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掌心,回身一看。

林哥儿已经把手中的一桶油往房间外泼了几下。

另一个少年手中火把一扔。

这地煞并不是完完全全重现了当时的场景,时间流速很快。

燕星辰不过眨了眨眼睛,那火便爬满了木屋,房间整个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些少年岁数不大,做之前还算镇定,结果看到火烧得这幺大,顿时呆住了,手中的木桶和火把都来不及带走,转身便跑。

燕星辰在火光中,看到里头好多个纸人的影子在火焰中晃荡、崩塌,有一个明显和纸人不一样的人影在火焰中扑腾。

……原来是这样吗?

阿郎每天清晨都会去给婉儿摘鲜花,所以这些男孩都觉得阿郎这个时间不会在房间。

可或许是两人已经定下了要成婚,又或者是因为阿郎刚被陈老爷子罚过,他并没有出去,他正在房间里睡觉。

这场恶意的纵火本来没想要人性命,阴差阳错之下,却把人烧死了。

那陈婉儿……是因为阿郎的死,产生了怨念,一怒之下杀了所有人,大家同归于尽了?

人虽然都死了,但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时间不可倒退,发生的事情无法重新来过,喜事变成丧事。

怨气凝结,厉鬼执念不散,整个镇子和陈宅同厉鬼一起化作地煞,时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一刻。陈宅不断地迎接新的“客人”,客人们被做成纸人,日复一日……

他看着那燃烧的烈火,发现自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他往前走,想进去看看。

可周遭的一切都开始猛烈地颤动起来,他的身周都变成了一片并不是实质的火海,烧焦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他听不到、看不到其他东西。

少年尖锐的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穿过他的耳膜。

那是一句又一句的诘问。

“为什幺要放火?”

“我真的有错吗?”

“他们为什幺总是觉得我有罪?”

“……我有什幺罪?”

周围的火海明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虚影,根本伤不到他,可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放在刑架上,热火燃着他的身心。

他看得不仅仅是阿郎和陈婉儿的过去。

他还看到了他自己。

疯狂的破坏欲汹涌而出。

这个小地煞着实是他的克星。

手臂上,金拆划出来的伤痕还在流淌鲜血,提醒着他保持理智。

燕星辰心中一狠,指尖再度一勾,金拆在那伤口旁边再度划开了一道口子。

细密的痛楚加倍刺激着他的神经,稍稍拉回了他的理智。

这是小地煞的死亡触发。

他要作出回答、给出选择。

如同他刚进入副本遇到的那个死亡触发一样,如果做错了选择,亦或者是给了错误的答案,撞入地煞的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听到那个声音又问——

“我只是天生和别人不一样而已,我也想做个正常人……”

“我到底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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