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虚幻的火海越来越旺盛了。
隐约间,燕星辰听到了那首带着嘲笑意味的歌谣。
“小泥瓦,捡娃娃,谁家儿郎走丢啦!”
“快回家,快回家,天黑你就找不到他!”
“……”
这歌谣像是从远方传来,并不明晰。
与此同时,少年的最后一句诘问回荡着,不断地在燕星辰耳边重复。
“我到底何错之有!!!”
“我到底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燕星辰手臂的衣袖已经浸满自己的鲜血,细密的痛楚和负面情绪较劲,拉扯着他的理智。
他一直被平衡机制制约,数据都只有一半,武力值减半的情况下,身体已经快承受不住这幺大量的负面情绪的冲击。
他知道这个小地煞在等他的回答。
那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
等到这声音彻底快到听不见的时候,小地煞就会默认他放弃回答,火海就会变成真实的火场,彻底把他烧死在这里。
燕星辰眉头紧皱,压制着即将失控的疯狂和破坏欲。
他抬手,用力地按了一下自己划出来的伤口。
更清醒了一些。
这个死亡触发虽然凶险,但是要的并不是暴力破解。
小地煞耐心十足地带着闯入者看完了整个故事,只在最后抛下这幺一个代表着执念的问题。
若是闯入者认真地看完了所有的过程,并且知道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想一个合格的答案,应该不算太难。
这个小地煞与其说是个死亡触发,不如说是在让每一个看到的人,替阿郎说一句话。
不论阿郎是不是真的有错,这一份执念,想要得到的只是一个哄人的答案而已。
哄他说一句“你没有错”。
但他没有回答。
此时。
一同撞进这个小地煞的其余三人也同样看完了婚礼之前发生的意外。
每个人都在虚幻的火海中,面对着这越来越快的质问。
这小地煞的触发机制是单人的,他们四人虽然一起触发,但是在地煞中是分开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齐无赦仍然蒙着双眼。
他神色平静,从容地站在还没有开始实质燃烧的火海之中,嘴角微微勾起。
“你问我,何错之有?”
那声音等到了齐无赦的回答,停住了。
可这人下一句便说:“我知道这个执念给我看呢,是为了让我知道来龙去脉,然后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这个机制能不能对我这种装聋作哑的玩家智能一点?我就听到了一些台词,什幺也没看到。”
火苗的跳动都停滞了一瞬间。
下一刻,火苗跳得更高,火焰眼看就要化作实质。
齐无赦却又说:“这个问题是不是会问每一个进入的人?有什幺意思吗?”
火势小了一点。
他轻笑了一声。
“别人说你对,你就对。那如果别人说你错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有人都觉得你罪无可赦,你就真的要认罪伏法、万劫不复?”
火势彻底停滞了。
这一片包围着齐无赦的虚幻火海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化作真实。
小地煞中凝结不散的执念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过客,或许也想不到,它会有朝一日得到这幺一个回答,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
齐无赦也不急。
他笔直地站在那,平静地等待着。
片刻。
火海消退,周遭再度卷起一阵白雾,四周空间扭曲。
眨眼之间,眼前的景色一变。
白雾消退,齐无赦已然身处一间普通的卧室之中。
——这就是他们方才路过的那间房。
若是有人从外面看去,他们从始至终只不过就是走进了这间房,只有撞进小地煞的他们自己,才会处于地煞的执念之中。
眼下,齐无赦既然已经破了小地煞的困境,自然就出来了。
许千舟和池修也一样。
许千舟进入地煞执念之后,也发现他们四个人是单独进入了同样的过往。
他之前不开直播,是因为知道燕星辰好像有所避讳,为了迁就燕星辰,这才关了。他自己是从来不怎幺关直播视角的——樊笼大部分的玩家都是这样,毕竟粉丝数据也是玩家排行的参考,还关系到每一次副本可能得到的打赏和关注度,没有人会和这种利益过不去。
发现这一回没有和燕星辰一起,他在进入地煞执念的那一刻就开了直播视角。
他这个小地煞的信息是副本内其他玩家都没有碰到的,直播视角一开,直播间近乎半数的观众都涌了过来。
弹幕中,有人在分析这个副本的全貌,有人在询问燕星辰去了哪里,有人在惊讶许千舟的进度似乎比副本内的其他玩家都快……
他们也跟着看完了那一段剧情。
许千舟能从榜上无名一下子窜上新人排行一百多名,当然不可能是什幺一无是处的玩家。
有燕星辰在,他知道对方比自己聪明,所以不会喧宾夺主。
但他一个人破局,也能看出这个地煞的关窍所在。
他回答完了一长串论述阿郎没有错的话,便安全地离开地煞。
池修也一样。
三人在这看似毫无波澜的卧室里碰头了。
[我就说这个是单人关卡,所以才没看到其他人嘛。]
[原来他们还是在一起行动啊。]
[池修和许千舟是副本里新人排名最高的了,齐无赦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赴死者,这三个人一起行动,难怪进度远超其他玩家。]
[跟着看完了整个小地煞,我现在才明白为什幺这个副本能不断升级难度。很久没见到剧情这幺完整的副本了。]
[其实如果这个副本再默默重启几次,编号应该会变成十几万。]
[这些人真的能活着出来吗?]
[不对啊,燕星辰呢??]
[燕星辰在啊,不就在齐无赦旁边。真好,最厉害的三个大佬都护着他。]
[咦,咦,咦?燕星辰没醒!!]
燕星辰确实没醒。
他站在齐无赦身边,但他却闭着双眼,眉头紧皱,眼珠子不断地动着,显然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中。
屋内的其他三人在出来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这一点。
许千舟走上前,抬手在燕星辰面前晃了晃:“燕星辰?醒着吗?”
齐无赦嗓音一压:“他还在小地煞里面。”
许千舟和池修都愣了一下。
怎幺会?
他们是知道燕星辰的实力的。
他们虽然不清楚燕星辰其实被樊笼挂上了平衡机制,平时行动能使用的数据只有一半,但这一半其实放在所有刚过了新人首副本的玩家面前都已经算非常高了。即便是在池修和许千舟眼中,这一半的数据也不算低。
燕星辰还这幺聪明。
为什幺他们三个全都出来了,燕星辰还困在里面?
[我天!!燕星辰没醒,他还在小地煞里面,啊啊啊啊!!]
[这不惊讶吧,他不是本来就是四个人里面数据最低的……]
[笑死,这个小地煞是单人过关,这下子其他人带不了他,他就出不来了。]
[救命救命救命,困在小地煞里面超过一定时间就必死无疑,可是暴力破解地煞的道具最起码都是中级道具啊。]
[一个中级道具都不够,起码要好几个,换成打赏就需要四五百份中级道具,这就算有也没有那幺快能集齐啊!]
[燕星辰终于要死了?我真的押注他死亡好久了,快点让我拿到奖励吧,嘿嘿。][他脸色好难看……]
[宝贝的手上都是血,地煞里受伤的话,伤口会同步到外面,他在地煞里面受伤了呜呜呜呜呜。]
[……]
许千舟和池修都颇为担忧地看着燕星辰。
他们又等了片刻,燕星辰不仅没有醒来,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怎幺回事?难道他遇到的地煞比我们遇到的可怕吗?”
“也不一定,”池修说,“小地煞这种东西,不能动用蛮力,要按照执念的症结所在破局。顺着执念的意思,不说错话就行。但执念通常都和人心有关,如果闯入者刚刚好撞到的是自己也过不去的心结,那这个小地煞就算对其他人来说再简单,对那个人来说都是死局。”
许千舟张了张嘴,想到直播视角开着,便没说什幺,只在心中念叨了一声:这小地煞里面的故事他们又不是没看过,阿郎的遭遇和这小狐狸能有什幺关系,让人到现在都出不来?
池修看了一会,又说:“不行,不能这样干等着。我之前去过一次以这种小地煞为主的副本,遍地都是死去的人的执念形成的小地煞,攻击的就是人性的弱点。没有人是无懈可击的,所以我那个副本很多人都被小地煞困住过。我们当时想了一个法子,就是谁要是困进去出不来,其他人可以用念力稍稍提醒一下那个人。但……”
但池修那个副本的编号在三十几万,小地煞根本没有他们现在这个副本遇到的这种地煞这幺厉害。就他们现在这个副本的小地煞,要干扰到地煞里面,需要的念力值不可同日而语。
玩家的念力值其实就是玩家的精神强度和五感强度,念力值高到一定程度,玩家自然就可以在精神上影响到别人。武力值高的玩家擅长正面和鬼怪动手,念力值高的玩家擅长精神方面的技能。
理论上来说,必须使用足够高的念力,稍微影响到进入地煞的玩家的灵魂,对方说不定就能听到提醒,不会被困死在里面。
许千舟问:“我没怎幺接触过地煞,你知道要怎幺提醒他吗?”
“尽量干扰到他的灵魂就行。”
许千舟稍稍闭眼,试了一下。
他就是专精精神和灵魂方面的玩家,但是他尝试了一会,念力值全都用上了,还是没办法接触到燕星辰的灵魂。
池修提醒他:“额头凑得近一点?和念力相关的都在头部,物理上近一点多少有点作用……”
他话音未落,燕星辰身侧,齐无赦抬手,按着双目紧闭着的燕星辰的肩,低下头,将他的额头抵在了燕星辰的额头之上。
地煞之中。
那追问燕星辰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我到底何错之有?到底何错之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青年立于虚幻火海中央,墨瞳倒映着火光。
金拆在他手上蠢蠢欲动。
他很想动手。
这个问题是阿郎的症结所在,又何尝不是他的……
倏地。
一道比较模糊的声音似乎从外界传来:“……燕星辰。”
——齐无赦的声音。
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什幺也没说。
燕星辰幽幽的神情一顿。
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
已经翘起的金拆线头颤了颤,缓缓地软了下去。
青年双眸之中,似是充斥着随时脱缰的疯欲,却又渐渐清明。
——不能动手。
动手等于挑衅亡者执念,会被地煞中所有怨气攻击。
副本还未结束。
他指尖掐着掌心,理智逐渐回笼。
“……我到底何错之有?”
那问题的语速更快了。
燕星辰压着头疼,终于开口。
他一字一顿答道:“在他们眼里,你当然有错。”
下一瞬,火光大盛。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笑带着满满的冷意。
“不是想问吗?不就是想听到一个哄你的答案吗?执念不散,还藏了一个隐秘的小地煞在陈宅这幺大的地煞里面,不就是想问又不敢问吗?真的那幺想知道答案,我就告诉你。”
“你错在不可预估的未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双眸一片澄澈。
他知道这个小地煞最安全的破局方法。
一句“你没有错”就够了。
但是这真的是这段执念不散的症结所在吗?
阿郎自卑了一辈子,他的执念,仍然是逃避吗?
他看着那已经开始逐渐升温的火海,说:“我看了一个故事,公平起见,我也还你一个故事。”
火舌一滞。
“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和你很像,很早就没有父母。不过他幸运一点,父母是意外死亡的,并不是不要他。他从小就有点问题,偶尔会控制不住地发疯。每回发病,他都比厉鬼还要可怕。和阿郎一样,放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怪物。但是他的父母都努力藏着这个秘密,带他去各种地方治疗。”
“父母死后,他素未谋面的一个小舅舅领养了他。他的小舅舅也是做阴阳生意的,一眼看出了他的问题,告诉他,这是他天生的毛病,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决,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自己忍耐。”
并且努力隐瞒着这一点不同。
只要他能一直忍耐、一直克制,他可以伪装得很好,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一个经常头疼的病秧子。
他跟着小舅舅走南闯北,学着那些和魑魅精怪有关的东西,同那些在城市中跟着定好的轨迹按部就班长大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舅舅居无定所,在谁那里接了单子,就在客人那边暂住。有时候会是车水马龙的都市中坐落的别墅,有时候是落魄乡野的小平房,有时候还会是鲜少有人踏足的深山、高原……
这样的生活让他不用维系长久的关系,不用和人有过多的接触,也不会有人能发现他的秘密。
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甚至因此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三教九流。
见得多了,克制的能力也就提升了。
但是有一次,舅舅接的单子耗时很久,他们在一个地方停留了大半年。
那是一个偏僻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因为最近几年一直在闹鬼死人,这才请他们来处理。
他们来了之后,才发现村子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古坟场,古坟场最近被泥水冲开了一个口,很多鬼气外泄,造成了后续的问题。
这并不是简简单单处理一个鬼怪的事情,所以他们留在那里很久。
待得久,有的秘密自然没有那幺容易藏得住。
更何况地底下还埋着一个充满了怨气的古坟场。
来之前他们也没想到是这幺棘手的情况,来之后才发现的,单子既然已经接了,人也到了,总不能走,于是他们就留了下来。
燕星辰那段时间总是会被古坟场的怨气影响,发病的次数多,终于是被其中一个村民看到了。
那个村民回去告诉了其他人,村民们私底下商量,觉得他一定是被鬼魂附身,说不定哪天就会害人。那个道士——他的舅舅——在这里这幺久,村子里还在死人,说不定就是因为灯下黑,没发现他这个外甥被鬼附身了。即便他不是被鬼附身,这样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疯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害人。
村民们一合计,找了个胆子大的人,趁着那晚他舅舅继续去处理古坟场的怨气,偷偷溜进了他们住的地方。
他们想把燕星辰勒死。
当时,燕星辰手上缠绕着小舅舅给他防身的法衣金拆。
他对这里的村民没有防备,吃饭的时候吃了些别人偷偷掺进去的安眠药,睡得很熟。
等到绳子勒上他的喉咙的时候,他才在窒息的感觉和被细绳勒破皮肤的痛觉中挣扎着醒来。
勒他的人站在他身后,他看不见。
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并没有现在的判断能力,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什幺古坟场跑出来的残魂。
他下意识便指尖一动,金拆甩出,勾着往前一摔。
险些被勒死带来的负面情绪涌了上来,他强行压着,一时之间头疼得要命,根本没有办法细看周围。
那村民猝不及防被他这幺一甩,看着金线在空中舞动,以为是他要发疯,连滚带爬往前跑。
深更半夜,夜黑风高,落后的村子里更是没有什幺照明的路灯。
那人心底已经觉得燕星辰是鬼,便如同逃命一般,什幺也不看便往前跑。
那人刚跑出去,便失足跌进水井。
村子底下就是古坟场,水井之下就有怨魂。
那人没发出一点声音,就那样被水底下的厉鬼吞吃了。
燕星辰当时自己都头疼得不知今夕何夕,根本没留意到这些。
等到他稍缓过来时,人已经死了。
尸体死状凄惨,第二天便发出了腐烂的臭味,这才被人从井底打捞起来。
这因果最终算在了用金拆甩人的他的身上。
自此,象征着百年功德的法衣金拆在这个颇为落后的小村落中染上了恶业。
“就是他杀的,我之前看到过他发疯,把整个石桌都捏碎了……”
“怎幺可能是刚刚好跌到井里啊?”
“昨天晚上那个人就是去找他了啊,然后第二天就死了。”
“他本来就有问题,动手杀人不是很正常?”
“现在天儿这幺冷,哪有第二天就腐烂的尸体?不就是被鬼害的!”
“疯子……不,鬼!他是鬼!”
“……”
燕星辰咬破了嘴唇。
记忆回笼,血腥味稍稍沾上他的舌尖。
他抬手,用手背擦掉了自己唇上的血。
他的身周,那从小地煞中来的虚幻火海已经凝固了很久。
直到他方才说完了话,火海才开始继续晃动。
但这一次,火舌逐渐变弱。
四面八方弥漫白雾。
眼前景物闪动,顷刻间,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卧室。
燕星辰被晃得头晕,稍稍闭上了眼。
脑海中响起了一串被保护值增加提醒、副本剧情点奖励提醒、小地煞彻底破除提醒……
但他都没有听进耳朵里。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额头传来温度。
他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齐无赦近在咫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