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不渔嗅了嗅周遭的味道,突然皱眉道:“你有生火吗?”
九重葛大概察觉出了什幺,瞥了一眼旁边的火堆,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容不渔的手一顿,脸上罕见浮现些许茫然之色。
九重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覆在容不渔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轻声安抚道:“没事,许是伤到了经脉,等到了泠南找医修瞧瞧就好了,不是什幺大事。”
容不渔眉头一皱,一把甩开九重葛的手:“我知道,别碰我。”
自从知晓九重葛是鬼厌后,他一近身容不渔就本能地觉得厌恶,即使这回他救了自己,容不渔也不想离他太近。
九重葛神色一僵,才起身走了几步走到火堆旁,离容不渔远一点,讷讷道:“好,那你需要什幺唤我一声。”
容不渔全身上下都疼,坐了一会就有些坐不住了,他躺回石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山洞中微弱的火星噼里啪啦声,想要本能地去拨手腕上的珠子却摸了个空。
容不渔皱眉将两只手腕都摸了一遍,却什幺都没找到,只好挣扎着起身在石床上胡乱摸索着。
九重葛原本不想靠近,但是看他摸索着这幺困难,纠结半天还是怯怯道:“你……你要找什幺?”
容不渔眸子失神,没有丝毫光亮,顺着声音瞥了一眼,才道:“我的珠子呢?”
九重葛道:“哦,遗梦珠啊,在我这里。”
容不渔:“还给我。”
九重葛:“不行,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入梦。”
容不渔不耐烦地皱眉,冷声道:“我说,还给我。”
他一字一顿,气势十足,九重葛被吓得浑身一抖,还是强行绷着不肯松口:“不、不成,你现在不能用。”
容不渔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起身从石床上下来,顺着声音就要朝九重葛身边走。
九重葛忙道:“你……你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固执己见打算给他苦头尝尝的容不渔就自己先尝到了苦头——他才刚走了两步赤着的脚便直直撞在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容不渔脸色一变,突然蹲了下去,肩膀在微微颤抖。
九重葛赶忙跑过来,想要扶他却又不敢,只好手足无措地道:“你……你还好吗?疼?”
容不渔终于放弃了平日里温和的伪装,狠狠一抬头,怒道:“还给我!”
他气势凶悍得如同噬人凶兽,只是脸色苍白,羽睫上还盈着一滴水珠。
不知道到底是被疼哭的,还是气哭的。
九重葛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还给他了。
容不渔少时十分受不得气,一被气就要掉眼泪,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直到长大后他性格稳重了些,虽然不至于一气就丢脸的哭,但眼泪却是总会不受控制地落下几滴。
——因为这个,他没少被姬奉欢嘲讽。
方才脚直直撞在石头上,这种尖锐的痛几乎令人抓狂,九重葛低头一看,容不渔的脚趾已经红肿一片,可想而知他有多疼了。
九重葛无奈道:“你老老实实躺好,我就还给你。”
容不渔:“你先还给我。”
九重葛:“你先躺回去。”
容不渔气得羽睫在微微颤抖:“你……”
九重葛还是心软了,轻声哄他:“你脚不疼了?”
容不渔挣扎着站起来,走了两步险些摔倒,他唯恐再撞到,不由分说地回头骂道:“我眼睛瞎了你眼也瞎了,都不知道扶一下的吗?”
九重葛:“……”
九重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心道不是你刚才让我别碰你的吗。
但是这话他不敢直接说,只好任劳任怨地走上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回了石床上。
这个山洞不知是哪位修士的洞府,石床冰冷却散发着微弱的灵力,是难得一见的灵器。
容不渔坐回石床上,蹙着眉抬起脚,摸索着揉了揉发肿的脚趾。
他手下没个轻重,只轻轻碰了一下便觉得钻心的疼,立刻将手收回来不敢去碰了。
九重葛无奈上前,坐在旁边握住他的脚腕。
容不渔一僵:“你做什幺?”
九重葛垂眸:“不疼吗?我给你揉揉。”
容不渔皱眉地想要将脚收回来,闷声道:“不必,松开。”
九重葛只好松手。
山洞狭小,两人离得有些近,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容不渔抱着膝盖轻轻揉着脚踝,沉默半天才突然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
九重葛道:“之前的事,我没办法告诉你。”
容不渔道:“不是之前的。”
“那你问。”
“你……”容不渔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才道,“你是鬼厌吗?”
九重葛浑身一僵。
周遭一股诡异的沉默。
容不渔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道:“还活着?”
九重葛闷闷“嗯”了一声。
容不渔:“那回答。”
九重葛还是不说话。
容不渔最是厌恶这种半天崩不出一个字来的人,想要抬脚踹他一下,但是又怕会撞到,只好强行忍着。
“说。”
九重葛摇头:“不说。”
容不渔被气得半死:“你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你是我最重视的人,那八成也是谎话,我当年就算再疯,也绝对不会去重视一个鬼厌。”
九重葛垂着头,眸中全是悲伤之色。
容不渔:“说话!”
九重葛什幺事都不做都能将素来沉稳的容不渔气成这样,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九重葛沉默半天,才道:“你……还是像之前那般厌恶鬼厌吗?”
容不渔对鬼厌的厌恶来源本能,在他还朦朦胧胧不记事时,除了容陵之外,只要有五华城的陌生鬼厌近身,他都能把自己给哭抽过去。
久而久之,容陵似乎察觉到了什幺,便将他单独养在一处院落中不让其他人靠近,以至于他长大懂事后,依然觉得五华城外虎视眈眈的恶人是他最厌恶的鬼厌。
容不渔道:“不要岔开话题。”
九重葛闷声道:“如果你还讨厌,那我就不是。”
容不渔几乎被他气笑了:“不讨厌,难道你还要我喜欢不成?”
他按着胸口急喘了几口气,才冷声道:“鬼厌杀了我师父,你难道还要对他的同类感恩戴德吗?”
九重葛道:“我没有,只是你父亲不也是……”
他还没说完,容不渔骤然抬手击在身下的石床上,狠狠的不留一丝力道——只是他早已忘了自己现在已失去全身灵力,手拍在石床上非但没有将石床拍动一下,手掌还被震得一阵剧痛。
容不渔:“……”
九重葛:“……”
九重葛干巴巴道:“你……你疼吗?”
容不渔:“滚!!”
今日简直倒霉透顶,容不渔脚疼手疼头疼,全身都疼,身边又有一个疑似鬼厌的人在旁边转来转去。
容不渔这辈子还从没这幺憋屈过。
他一怒急,眼泪又想往下掉。
九重葛不敢再惹他,讷讷道:“你累了,还是睡觉吧。”
他伸手将一颗珠子塞到容不渔手上,道:“给你,这几日不要入噩梦,你试试这个。”
容不渔一把抓住他的手,无神的眸子直直看着九重葛的方向,艰难道:“你……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准话吗,你到底是不是?别让我……”
九重葛避而不答,握着他的手指摩挲着遗梦珠:“睡吧。”
容不渔深吸一口气,已经彻底放弃了:“那你起码告诉我你的来历,不要对我含糊其辞,给我证据。”
姬奉欢和九重葛,一个是他弟弟却恨他入骨,一个同他形如陌路却一直相助他,容不渔根本不知道到底要相信谁了。
九重葛带着容不渔的手指摩挲着那遗梦珠,轻声道:“你入梦吧。”
容不渔:“你……”
他还没收完,那遗梦珠直接盘旋其上一道灰色灵力,将容不渔强行拉入了梦中。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在梦中乍一见到了光明,容不渔有些反应不过来,闭着眸子半天才缓慢张开眸子。
梦中依然是五华城大片的花田,他坐在秋千椅上晃荡着腿,漫无目的地瞥着远处的花,不知道在想什幺。
秋千椅靠在一棵三角梅树上,大簇大簇艳丽的花朵开在枝头,宛如火焰漫天。
容陵从远处小径走来,身后不知为何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容不渔一歪头,茫然道:“爹爹。”
容陵走上前,轻轻揉着容不渔的头,柔声道:“怎幺你一个人?”
容不渔道:“奉欢他们要练剑,所以没跟着过来。”
不对。
还有些意识的容不渔突然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直到那个小娃娃从容陵腿后走出来,他才骤然反应过来。
他手腕上的遗梦珠中并没有这个梦,这段记忆也根本不存在他的脑海中。
容不渔有些浑浑噩噩地看着面前的容陵,又看了看那怯怯的孩子,疑惑道:“他是谁?”
容陵将孩子牵着到容不渔面前,道:“还不知道名字,不渔帮他起一个?”
容不渔一歪头,疑惑道:“那他是从哪里来的?”
容陵淡淡道:“你不必知晓。”
容不渔茫然地看了看那泫然欲泣的孩子,愣了一下才朝他伸出手。
“过来。”
那孩子似乎有些害怕,看了他半天才迈着小短腿朝他走来。
容不渔虽然还有意识,但是幼时的身体已经不受他神智控制了,他仿佛一个幽魂,眼睁睁看着幼小的自己将那个孩子揽在了怀里。
“名字啊。”小不渔疑惑地看了看周遭,此时头顶的三角梅突然掉下来一朵花,落在孩子柔软的发间。
容不渔看了看,突然福至心灵,捏着花朝着那孩子晃了晃,柔声哄道:“就叫九重葛,好不好呀?”
容陵笑了:“这名字太随意了吧。”
容不渔点了点小九重葛的鼻子,笑道:“你喜欢吗?嗯?小九?”
孩子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许是容不渔的笑容太过无邪,他也逐渐没了戒心,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容不渔抬头笑道:“爹爹,他喜欢的。”
容陵无奈道:“随你吧。”
容不渔点点头,继续摘着三角梅的花儿哄他。
下一瞬,梦境戛然而止。
容不渔再次张开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九重葛坐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腕,道:“这便是我能给你的证据。”
容不渔怔了半天,挣脱开他的手,才道:“那时,父亲为什幺要带你去找我?”
这个问题九重葛没有避而不答,道:“君上厌恶姬奉欢之流同你走的太近,但是又不想强硬让你将他们送走,便带我过去,大概是想要转移你的注意力吧。”
容陵是鬼厌,那能被他另眼相看的,应当也是鬼厌。
九重葛这已是变相地将真相告诉了自己。
容不渔的脸色又有些难看了。
九重葛无奈道:“姬奉欢告诉你的吗?”
容不渔没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他自小便讨厌我,”九重葛叹息,“那回他拐着我一起逃出五华城时,应该也是想让我死在城外省得碍他的事,还好你寻到了我。”
容不渔皱眉:“我?”
九重葛道:“嗯,你还将姬奉欢私逃出城的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是君上第一次打你。”
容不渔更想不通了:“我爹还打过我?”
“打得可惨了。”九重葛道,“反正自那之后,禾沉和姬奉欢他们全都不再仇视你了,可能是觉得你太……”
九重葛看到容不渔的脸色,强行将那个“傻”给吞了下去,换了个说法。
“……太不谙世事了吧。”
容不渔抬手想要打人,九重葛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容不渔:“你……”
九重葛抓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轻声道:“往这里打,别疼到手了。”
容不渔:“……”
九重葛道:“鬼厌同正道之事本来就同你无关,我和禾沉他们之间的恩怨更是和你毫无瓜葛,我也不想你再牵扯进来这等繁杂之事。”
他偷偷地捏了捏容不渔有些发烫的掌心,讨好道:“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谁也不干涉谁,成吗?”
容不渔回想起他这次出清河之境的缘由,挣扎半天才将更多的疑问吞了下去,他道:“那个梅印的鬼厌……还活着吗?”
九重葛摇头:“我不知道,我记得当年你是确实将他打得魂飞魄散了,没道理还会活着,八成是有人想要引你出来吧。”
他一边说着正经的话,一边又偷偷按了容不渔掌心两下。
容不渔虽然瞧不见,眼神却依然冷淡剜了他一下,将自己的手抽回去,道:“我要睡觉了,别靠近我。”
头顶依然有雷声劈下,山洞口留着通气的风口,此时狂风穿过洞孔的声音宛如恶鬼凄惨的哭泣,令人无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反正怕黑又怕鬼的容不渔已经不自觉将自己抱紧了。
见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九重葛迟疑了半天才将身上衣袍扯下,放在他手边,道:“你披着。”
容不渔自来不会委屈自己,再加上方才九重葛的那番话打消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疑惑,所以也没像之前那般排斥了。
他没有拒绝,直接将袍子扯过披在自己身上,还残留些九重葛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容不渔整个身体包裹住。
容不渔不自然地动了动。
九重葛敏锐地察觉到了,道:“还冷?”
容不渔蜷缩成一团,突然想到了什幺,道:“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太随意了?”
九重葛:“……”
九重葛无奈道:“我都叫了这幺多年了,就算随意又能如何?”
容不渔不想去想鬼厌那档子乱七八糟的事,胡思乱想道:“我给你改个吧。”
九重葛道:“改成什幺?”
容不渔:“你觉得九九八十一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九重葛:“……”
容不渔:“但是很威风。”
九重葛:“……”
九重葛真心实意道:“我觉得九重葛这名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