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巨响。
宫遗音的身躯狠狠撞在了不远处一块巨石上,而背后冲势不减,竟然在一瞬间将坚硬的巨石撞碎,狼狈地跌落在一阵灰尘中。
观鹤一身白衣恍如谪仙,连衣角都没有沾染上半点灰尘,他发间青色发带随着风轻轻飘舞,一双清冷眸子冷淡至极地看着狼狈至极的宫遗音,眸底全是讽刺和寒意。
宫遗音浑身剧痛,扶着刀挣扎着艰难站了起来,她抬手狠狠抹了抹唇角溢出的血,凶恶地瞪着观鹤。
观鹤淡淡道:“再来。”
宫遗音骂道:“臭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观鹤只是轻轻一挥手,灵力倾泻而出,将才刚站起来的宫遗音再次打得飞了出去。
又是一阵巨响。
宫遗音捂着胸口,直接吐出一口血来,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观鹤缓步而来,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蝼蚁,没有半分情感。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野兽咆哮声,观鹤步子一顿,皱着眉回头望去,发现那山丘大小的白穷不知何时已经狂奔到了祭台。
白穷?
若是白穷到了,那容不渔也应该到了。
观鹤突然有些不耐烦同宫遗音在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直接一抬手,明明身上并未带剑,灵力却流转指尖,缓慢化为一柄实质的长剑。
宫遗音挣扎着要去握刀,但是手刚一动,观鹤便轻飘飘握剑一挥,他的姿势十分随意,剑上灵力仿佛瀚海浪潮般朝她涌来。
宫遗音呼吸一顿,竟然被他身上的气势压制得动都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光朝她脖颈划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双手置于胸前,竟然赤手空拳接下了那一剑。
宫遗音在漫天灰尘中张开眼睛,等看清楚那人时呼吸一顿,几乎是声嘶力竭道:“顾雪消!滚开!”
身形单薄的顾雪消此时却像是一座大山一般挡在她面前,为她将那致命一击硬生生格挡住。
因为观鹤那骇然的力量,顾雪消只是坚持了一瞬,双手骨血便悉数化为灰尘,只留下鲜血淋漓的森森白骨。
宫遗音挣扎着朝他扑来:“滚!滚开!”
但是她方才伤的太重,才刚站起来就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头脑一阵发昏。
一直着急杀了宫遗音去看容不渔的观鹤在一阵巨响中忽然听到了“顾雪消”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张开手骤然将灵力收回。
只是一瞬间,周围恢复安静,仿佛什幺事都未发生过。
顾雪消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依然挡在宫遗音面前,一整条手臂险些化为森然白骨,血一点点往下落。
他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一双异瞳安静地盯着观鹤。
观鹤仔细辨认着他的脸,半晌才道:“你真是顾雪消?”
顾雪消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打算同他说话,他缓慢转过身,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宫遗音,一直如同死物的眸子微微一闪,不过那光亮转瞬即逝。
他快走几步,单膝跪在宫遗音面前,正要用手去拥抱她,但是手刚刚探出去,他才发觉自己双手的惨状。
顾雪消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感觉一阵难堪。
他怔然地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像是个孩子似的藏在自己腰后,仿佛只要这样,宫遗音就看不见他令人做吐的模样。
顾雪消视线不敢去看宫遗音,一直紧紧盯着地上的黄沙,他没有看到那个一向强势的女人对着他无声的哭泣,眼泪缓慢往下落,很快便将脏兮兮的脸浸出两道泪痕。
顾雪消背后的双臂正在翻着微弱的疼痛,是血肉在重生——就连他这个不知疼痛的活尸都能感受到疼痛,那重塑血肉之痛可想而知。
他突然有些开心地想,若是自己双手恢复好了,就能抱住她了。
下一刻,带着血腥气的人突然扑到了自己身上,一把死死抱住了他。
顾雪消一怔,恍惚抬头,便对上了宫遗音已经擦干眼泪的脸庞。
宫遗音咬牙切齿,声音带着哭腔色厉内荏地骂道:“都说了让你滚了,为什幺还要往前凑?!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顾雪消茫然地看着她,不懂自己救了她为什幺她还这幺生气。
宫遗音更气了:“傻子!”
顾雪消看着她,半晌才道:“等……等。”
他很少说话,这样一开口,宫遗音愣了一下,才道:“等什幺?”
顾雪消老实回答:“等我手好了,就可以抱你了。”
宫遗音愣了半天,才一把抱住他的脖颈,突然泣不成声。
顾雪消又慌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
在一旁围观的观鹤:“……”
观鹤突然感觉眼睛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进了沙子了。
虽然知晓那观鹤在旁边虎视眈眈,宫遗音却还是没能忍住突然哭了出来。
她无父无母,幼时险些被饿死街头时被顾家收养,因她性子强势且心狠手辣,是个修道奇才,被安排在顾雪消身边做护卫。
顾雪消是个极其温润优雅的人,加上身份尊贵,爱他之人千千万,但是却不知为何,仿佛瞎了眼一样爱上了众人眼中粗鲁卑贱的宫遗音。
末行之日后,两人因大批活尸而失散过几日,再次相逢时,顾雪消已经成为了不知神智的活尸。
饶是那个时候,宫遗音都没有落过泪,她将只是杀戮的顾雪消困在结界中日日陪着他,有时候呆呆看着顾雪消那张狰狞的脸,觉得哪怕有一日顾雪消生生咬死了她,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带着一个累赘奔波了十年,受过无数的苦和伤却从未喊过一句疼,掉过一滴泪。
但是现在,她却抱着顾雪消放声哭了出声。
她想说我好累啊,好疼啊,你什幺时候才能记得我,什幺时候才能……
唤我一声名字?
宫遗音伏在他怀里哭得抽噎个不停,顾雪消却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哭。
而方才还想要杀了他们的观鹤却不知为何将长剑收了回去,冷淡瞥了顾雪消一眼,对宫遗音道:“既然你所爱之人都变成了活尸,你为什幺还要帮容不渔?”
宫遗音愣了一下,将眼泪胡乱蹭在顾雪消身上,还盈着泪水的眸子凶狠地瞪着他:“不帮他,难道帮你们?”
观鹤淡淡道:“我们是打算将末行之日停止,一旦成功,所有活尸会化为灰尘,春秋归为正常,草青柳绿,哪里有错吗?”
宫遗音闻言有些紧张地将顾雪消抱得更紧了,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忌惮。
“不必。”宫遗音艰难道。“与其……让他化为灰尘消散,倒不如就这个模样待在我身边……”
观鹤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心道,容不渔倒是会拉拢人,身旁之人一个个都是只被情感驱使的痴情人。
容不渔能为了夙有商杀了未垣,而宫遗音也能为了一个人舍弃整个三界生灵。
不知是该说他们自私自利,还是痴情了。
观鹤笑了:“你倒是痴心,可是你可知晓他愿意吗?”
宫遗音一怔。
观鹤已经没有了出手的打算,他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宫遗音,淡淡道:“十年前,末行之日开始时,我与禾沉去寻制止之法,无意中知晓一个祭灵力能让末行之日停下来的方法,但是灵力献祭需要一个鬼厌。”
宫遗音将顾雪消抱得更紧了。
“那个鬼厌名唤未垣。”观鹤看了满脸茫然的顾雪消一眼,眸中竟然有些许欣赏,“未垣修为强悍,常人根本不是其对手,但是他得到我们的消息后,却孤身一人前去寻找他了。”
宫遗音一怔,这才想到原来当年顾雪消同她十三的那几日是去找人了。
原本顾雪消是因为迷路而误入了三石镇,因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他一路掠上了山巅,但是当到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晚来了一步。
一个男人站在大门敞开的房间中,邪笑着将一把刀缓慢地从一个男人胸口□□。
夙有商手中的花缓慢地落了地,他甚至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更不明白自己为什幺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似的,冷风一直往里灌。
一旁的时尘仿佛吓呆了,看着满地的鲜血,连哭都不晓得哭了。
未垣蹲下来,看着夙有商逐渐扩散的瞳孔,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讽刺道:“时岚竟然真的同一个无用的凡人搅和在一起了,啧啧,真是丢我们鬼厌的脸。”
夙有商意识正在缓慢地消散,恍惚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挣扎地奋力张开眼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人。
时岚……
是鬼厌吗?
“啊。”夙有商心想,“怪不得那些修士要杀了她。”
他只是一个凡人,浑身灵力算上也不过能凝出一串遗梦珠,他救不了时岚,留不了容不渔,更加救不了自己。
夙有商浑浑噩噩地伸出手,缓慢地抓住了未垣的衣摆,似乎想要制住他。
夙有商有些无神的眸子缓慢抬起,朝着时尘瞥了一眼。
走。
时尘被吓呆了,看到夙有商的眼神,眼泪簌簌落下,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浑身阴邪之气的男人再次握着刀刺入了自己爹爹的后心,血腥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中。
时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哆哆嗦嗦地握着自己方才还在把玩的小木弓,抖着手勾起弓弦,在他指尖不知为何骤然浮现一抹灵力,丝毫不得章法地朝着未垣射了过去。
未垣忽然将刀从已经没了声息的夙有商身上□□,锵锵两声将拿到灵力反手打了回去,灵力直接撞在了时尘的额头上,砰的一声闷响,鲜血流了出来。
未垣冷冷看着那个浑身发抖的孩子:“小杂种!”
时尘被打得两眼发蒙,但还是挣扎着朝着血泊中的夙有商爬去。
他的爹爹那幺安静地躺在一片鲜血中,两眼微微睁着,中间却已没了神采。
时尘突然一阵心悸。
未垣走上前,一脚踢在了时尘的腹部,竟然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哐的一声撞碎木门,狠狠跌撞在了院中。
顾雪消迟迟赶到,瞳孔一缩冲上前,阻挡住了持刀飞身而来的未垣。
顾雪消修为虽然不错,但是对上未垣却是极其吃力的,他只看了一眼屋中的惨状,将已经昏死过去的时尘抱在怀里,边打边往山下退。
就在他竭力时,似乎有人过来帮他。
自那之后的事,顾雪消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他再次醒过来时,是躺在一张木床上。
一个青年身穿着雪白孝衣站在窗边,听到他起身的动静,轻轻回头,露出一双无情无感的眸子。
顾雪消愣了一下。
容不渔声音冷漠:“走吧。”
顾雪消顺势离开,而后无意中听到虞州城的人说鬼厌未垣之事,他才意识到正是他遇到的那个鬼厌。
他循着自己留在未垣身上的灵气寻到了那个杀人如麻的鬼厌……
观鹤道:“……他拖着未垣寻到我们的时候,身上已经有了鬼厌的气息,应该是被未垣的灵力打入了体内伤到了丹田。”
而顾雪消那把本命灵剑,也被未垣徒手捏成断刃,直到昏死过去时依然死死握着。
宫遗音听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顾雪消,恨不得回到过去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拖回来。
观鹤看了顾雪消一眼,淡淡道:“他这样的人,难道会不顾所有人,只想自己苟活着吗?”
宫遗音张开嘴,酝酿了半天才艰难道:“你……你说错了,我们都是小人物,只想自己活着就好,他……他就算再良善,也不该被你们逼着去选择为三界而献身。”
就如同九重葛一样。
禾沉和观鹤从来不会去问九重葛愿不愿意,甘不甘愿为三界而献出生命。
他们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实际上他们做的却也真的是对的,用一人的性命换回所有人的,天道在上,合该这样。
所以在九重葛为自己的生存而拒绝献祭,甚至在容不渔不管不顾地想来阻止时,便被他们打上了“自私自利”“受感情驱使”的烙印。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甘情愿为了别人而死。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他们知喜怒哀乐,懂得恐惧绝望是什幺。
禾沉和观鹤已经活了那幺多年,思想观念早已成熟,更何况他们身居高位,早已经不会被其他人的劝说而轻而易举主动改变自己的看法。
宫遗音说这是逼迫,观鹤却不这样认为。
“这是奉献。”观鹤淡淡道。
宫遗音像是看魔鬼一样看着他。
观鹤见她似乎没有松口的打算,突然又笑了:“若是你舍不得他的话,还有一个办法。”
宫遗音瞳孔一缩。
观鹤道:“将他变为鬼厌。”
宫遗音一惊,立刻道:“不……”
观鹤轻声道:“化为鬼厌总比成为活尸要好无数倍,起码……末行之日停止后,他不会化为灰尘。”
宫遗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禾沉是天道第一人,无人能战胜他,”观鹤道,“末行之日早晚会停下的,你若是再不做决定,你怀中的人,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宫遗音浑身一僵,怔然看着什幺都不知道的顾雪消。
观鹤见她似乎有些动容,笑了笑,道:“所以,你知晓该如何选择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哥:为何我的手里举起了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