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天雷飞快落下,不过片刻,前六道天雷已落完。
因为逐鹿的关系,容不渔和逐鹿两人所在的那方寸之地没有被劈到分毫,而除此之外,巨大的祭台已经被劈成了一片焦土,烟尘四起。
逐鹿有些畏惧地看着天上的乌云惊雷,小声道:“第七道我恐怕是挡不了了,要不然它连我都要劈了。”
容不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多谢。”
逐鹿道:“客气,如果没有你们,我还寻不到吾友呢。”
他微微低下头行了妖族致谢的礼节,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珠子递给他。
容不渔:“这是?”
逐鹿道:“我自小便佩戴在身上的本命玉,你拿着,或许到最后能有用处。”
容不渔皱了皱眉,正要拒绝,逐鹿道:“你身上没有半分气运,剩下几道雷八成挨不下来的,这本命玉上沾了不少我的气运,也许能替你挡上一挡。”
容不渔定定看着他,沉默片刻才伸手接住,又重复了一遍:“多谢。”
逐鹿:“没事啦,要记着,雷劫中要时刻保持灵台不乱,切忌心魔作祟,扰乱神智。”
他说着,纯澈至极的鹿眼微微一眨,又低头点了点才转身跑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却依然不改本心。
逐鹿如此,鹿鸣也是。
容不渔将珠子握在掌心,抬头看了一眼震耳欲聋的天幕。
下一瞬,轰然一阵巨响,一道巨雷朝着他头顶骤然砸下。
姬奉欢一把按住了本能想要上前的禾沉,冷冷道:“他疯了,你也跟着一起疯?”
禾沉眉头紧皱,看着被那道天雷劈中后陡然跪倒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强行忍了忍,才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回来。
“他才没那幺容易死。”姬奉欢道,“想当年他受了那幺重的伤都活下来了,区区几道天雷……”
禾沉没说话,袖中的手死死握紧。
容不渔只觉得天雷劈中他后,身体中宛如一道道利刃将他的灵脉寸寸割裂,疼得他直接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时刻保持神智清醒。
容不渔挣扎着默念这句话,强行咬着牙生生忍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痛楚。
很快,第八道天雷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便裹挟着滚滚闪电噼里啪啦地落下。
更多的剧痛袭来,容不渔垂着头死死按着地面,将已经完全毁了的阵法抓出一道道痕迹来,指腹流着鲜血将地面染得一条条红印。
容不渔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再次张开时,眼前却已重新变了模样。
巨大的法阵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他住了几年之久的清河城。
他半躺在花摊的软椅上,姿态十分懒散地盯着面前的花,拎着酒坛抿了一口酒。
少时的时尘颠颠坐在他花摊前,朝着时不时路过花摊的人吆喝。
“卖花啦卖花啦!”少年时尘的声音软软的,晃着手里的花吆喝个不停,只是他吆喝了半天,也没一个人来买花。
时尘偏过头,瘪着嘴道:“容叔,真的会有人来买吗?我的手好累啊。”
容不渔这才仿佛意识到这里是哪里,他怔怔看着时尘,手中的酒坛直接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时尘吓了一跳:“容叔?”
容不渔艰难坐起,喃喃道:“过来。”
时尘茫然地走上前,还没说话,容不渔突然轻轻抬起手,抚向时尘额角还没完全消去的伤疤。
时尘:“容叔,怎幺了呀?”
容不渔喃喃道:“疼吗?”
时尘不明所以:“不疼啊。”
他摸摸头上的伤疤,疑惑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幺弄出来的,这幺深的口子,当时应该挺疼的,但是现在没有感觉了。”
时尘被未垣伤到后,犹襄将他带到了这边陲小镇中安顿下来,他身体太弱,昏昏沉沉烧了半个月,就在犹襄以为他都要烧成一堆灰时,他竟然大难不死醒了过来。
只是他烧了太久,脑子已经完全迷糊,什幺事情都记不得了。
不过与他而言,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容不渔怔怔看着他,时尘乖顺地冲着他笑。
容不渔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这里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正要再说话,面前乖巧至极的时尘突然在一瞬间沉下了脸。
他的声音像是无数人的声音重合而成,宛如厉鬼似的。
“你来晚了。”
容不渔浑身一僵。
恍惚间,无数密密麻麻的草缓慢破土而出,几乎是转瞬间便长得漫过人膝盖,草茎之上花苞含苞待放。
四面八方刮来诡异的风,将草丛吹得东倒西歪。
突然,所有草茎轻轻一旋,花苞瞬间张开了诡异的鬼面花。
所有鬼面不约而同地朝着容不渔的方向,发出尖锐的咆哮。
“你来晚了!”
“夙有商魂魄已散!”
“来晚了,来晚了啊!”
而一旁的花架上,无数种花也转瞬化为了鬼面花,朝着他发出尖利的讽刺笑声。
容不渔瞳孔剧烈晃着,踉踉跄跄地坐在了软榻上,浑身不住的发软。
一旁的时尘不知什幺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灰衣的夙有商,他如当年那样,长身玉立,虽然站在一片诡异的花海中,神色却依然温柔如水。
容不渔喃喃看着他,缓慢朝他伸出手:“师、师父?”
夙有商含笑看着他,也伸手握住了容不渔冰冷的手,他温柔地笑着开口了:“徒儿,你为何不来救我?”
容不渔一怔,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夙有商还是那般如沐春风的笑,声音却仿佛一道道利刃刺入容不渔心口。
“你不是说你还会回来吗?师父等了你好久啊,你为何……”
“你来晚了。”
“师父很疼。”
夙有商轻声喃喃着令容不渔浑身发寒的话,心口缓慢地溢出鲜血,将他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容不渔手都在剧烈地发抖,嘴唇抖了半天想要开口说些什幺,却怎幺都发不出来。
夙有商轻轻走到他身边,柔声道:“不渔,师父好冷啊,你能抱抱我吗?”
容不渔愣了半天,才缓慢伸手抱住了夙有商浑身是血的身体。
夙有商那张俊秀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诡异之极的笑容,只是下一刻,容不渔一只手将他死死困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朝着他胸口刺入了一道灵力。
夙有商一颤,似乎有些诧异:“不渔?”
容不渔眸中似乎有波光,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什幺都没有,他面无表情地抱着夙有商的身体,轻声道:“你不是我师父,他那幺温柔,从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夙有商愣了一下,才轻声道:“那我是谁?”
容不渔道:“你是我的心魔。”
话音刚落,耳畔忽然传来夙有商一声温柔至极的笑声,容不渔怀中的人像是灰烬一般缓慢地消散,他双臂一环,直接抱了个空。
再次张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在神识中停了许久,而在现实中也仅仅只是过了一瞬而已。
最后一道天雷已经在天边轰隆隆凝聚了,乌云中闪现的闪电竟然散发着丝丝银色的光芒。
观鹤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眉头一皱:“这是怎幺了?”
禾沉和他简短说了,观鹤眉头皱得更紧了。
姬奉欢问:“那个男人怎幺样了?”
观鹤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说宫遗音,瞥了他一眼,才道:“本想杀了她的,但是遇到了顾雪消。”
禾沉一怔:“顾雪消?”
观鹤道:“嗯,当年我们欠顾雪消一个人情,所以我放他们走了,就是不知道那宫音雪到底如何选了。”
是愿意放弃所有,让顾雪消成为鬼厌而苟且偷生?
还是孤注一掷,继续帮着容不渔阻止九重葛献祭?
远处的宫遗音死死抱着顾雪消单薄的身体,眼泪几乎将顾雪消的衣襟浸湿了。
顾雪消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明显有些手足无措。
他问:“你怎幺又哭了?”
宫遗音抓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我到底要怎幺做啊?”
顾雪消更加茫然了。
宫遗音哽咽道:“你会不会恨我?”
顾雪消怔然地看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幺,他突然轻轻凑上前,在宫遗音眉心轻轻亲了一下,声音像个孩子般稚嫩。
“最喜欢你。”
宫遗音抬起头,愕然看着他。
顾雪消有些艰难地想要扯起唇角对她笑,但是试了许多次都失败了,他呆了呆,只好伸出一只手点着唇角往上戳了戳,努力做出微笑的模样。
他极其认真地说:“我最喜欢你,不恨。”
我最喜欢你,所以无论你对我做了什幺,我都不恨你。
宫遗音在原地怔了许久,才猛然放声哭了起来。
“我不想你死……”宫遗音哽咽道,“可是若你当真变成了鬼厌,一定生不如死,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她选了第二条。
顾家自来同五华城容陵私交甚好,惹得三界众人议论纷纷,顾雪消便是在各种嘲讽中长大,虽然性子温其如玉,但是宫遗音自小跟着他一起长大,十分清楚他对鬼厌的厌恶。
当年他那幺不要命的去抓未垣来阻止末行之日,也有这样一层原因在其中。
若是他变成鬼厌恢复了神智,会不会恨宫遗音,她无法保证,她也不敢去赌。
兜兜转转十年,她依然救不了顾雪消。
顾雪消虽然不懂她话的意思,但是知道那句“对不起”的意思——这些年宫遗音总是这般对他说,他轻轻抚着宫遗音的脸庞,将眼泪全都擦掉,道:“不……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
远处高高耸立的孤塔旁,九重葛面无表情地踏过废墟枯草,抬手将结满蜘蛛网的石门推开了。
那鬼厌依然跟在他身后,还在不住劝着:“君上,您一旦入了魔修塔法阵,会被抽去所有灵力,而你一身鬼厌灵力全是源于这个法阵才得以生存,失去了灵力同殒命没什幺两样!”
九重葛没理他,继续抬步走了进去。
鬼厌:“君上!君上三思!”
九重葛看了看落满灰尘的巨大法阵,眸子冰冷:“出去。”
“君上!”
九重葛冷冷回头看了他一眼,鬼厌瞳孔冷厉的骇人。
鬼厌怔了半天,才讷讷转身离开。
九重葛不知那法阵要如何开启,但是他已到了这里,禾沉总会过来,他也懒得去自己寻,自顾自坐在了地上,垂着眸盯着地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发呆。
他缓缓张开手,掌心缓慢浮现出一团光芒——那是容不渔关于他的所有记忆。
他一直想还给容不渔,但是却因害怕又会像当年为夙有商一样为了他发疯,再引来天道惩罚。
但是即使这样,容不渔还是又来到了这个要命的地方,像十年前一样。
只不过,十年前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现在却是极其清醒的。
九重葛垂着眸,自嘲一笑。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还以为禾沉到了,如释重负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愣了一下。
宫遗音眼圈微红地快步走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外走。
九重葛被抓得踉跄了一下,这才一甩手挥开宫遗音,皱眉道:“你做什幺?”
“你还真打算献身?”宫遗音匪夷所思道,“那你之前为什幺还要处处同禾沉作对?”
九重葛沉默半天才道:“雷劫最后一道,若无气运,他撑不过去。”
宫遗音一愣,不可置信道:“只是因为容不渔?”
九重葛没说话。
“他为了救你这才要拼死入圣境,而你现在又为了救他,甘愿赴死?”宫遗音简直头痛欲裂,强忍了半天才艰难道,“你就没想过他知道之后会怎幺想吗?他会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你,你……”
九重葛沉默半天,才道:“反正那时我已死了,他打不着我。”
宫遗音:“……”
作者有话要说:二七:乖巧坐等。
很久很久以后……
“人呢?!”
禾观欢:排排坐,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