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钱袋在手中滑落,里面染血的指甲,散落一地。
路人们纷纷回头,注视着像个读书人,却不断地发出惨叫的男子。他跌坐在地上,簇新的青衫上也沾满了带泥的雪水。男子伸手撑着地,像是看到了什幺让他极为恐惧的东西。
“苏清,苏清?你怎幺……”
他身边的女子似乎被同行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蹲下身急切地问着。
“怎幺回事……”
“大惊小怪的……”
“是不是疯了?”
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中,唯有面具摊的老板岿然不动。
他依旧坐在那架竹椅上,摇着扇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时,他将扇面展开一半,微微扬起下巴,用扇面末端,抵住了面具的下唇。
“嘘。”
他好像露出了这样一个笑容。
“苏清,苏清,你……”
婉莹似乎被苏清这个反应吓到了。满袋的指甲被丢得满地都是。路人捡起一枚,将它递给婉莹。
她刚要接过,苏清便指着她的手大叫:“指甲,别碰!那是指甲!”
“苏清你发什幺疯?”
在惊吓过后,羞愤欲绝的感情回到了婉莹身上。身为知府千金,她从小到大都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何曾进入过这样的窘境?
“指甲!那是指甲!”
苏清还在大喊,路人不耐了,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你发什幺疯?那明明是银子!”
“银子?”
像是一头冷水被浇到了头顶。苏清打了一个哆嗦,原本一片血红的街道在那一刻,也恢复了光明。
散落在雪地上,映着灯光的,分明是一个个的碎银子!
“这……”他语塞,“我方才分明看到……”
他还想争辩几句,脸却被一枚手帕狠狠地砸了一下!
婉莹走了!
距离他一步登天只有几日,事已至此,事情绝不能功亏一篑!
苏清连滚带爬地从雪地上起来。他抬腿要追,回头又看到满地的碎银子,咬咬牙,蹲下身,用袖子将它们划起来,再度放进自己的钱包里。
他的袖子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在他终于站起来的那一刻,婉莹已经走到了街角。
“莹莹!莹莹!”
他挥着袖子,叫喊着要追上。
现在,不,至少是现在,绝不能和这位大小姐闹翻……他的一切前程,都要靠着这位大小姐提携!
热闹没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开。被掩映在诸多面具之后的、披着漆黑斗篷的摊主,似乎也趴在桌上,开始沉睡。
然而所有人并未注意到的是……在那漆黑的斗篷之下,竟然露出了一双女子的绣鞋!
苏清跨越了整整三条街,才追上了负气而走的婉莹。
婉莹还戴着那方面具,对他的辩解一言不发,似乎还在生闷气。
苏清追着这大小姐解释了一路,到了最后自己也有了些不耐烦。在他们的耐心告罄之前,婉莹突然停在了一处小摊前。
这是个捞金鱼的活动摊位,十数尾鱼儿在其中活泼地游弋着。苏清见婉莹看了许久,起了补救的性子:“你想要哪一尾?我给你捞?”
婉莹伸出手指,指尖莹莹:“这只。”
她的声音有些奇怪。苏清揣摩着,以为是她方才哭过所致。
他弓下身去捞鱼,被婉莹所指的那条鱼,体型比起其他金鱼要略大一圈。时至深夜,摊子有些昏暗,他看不清鱼的具体模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捞了上来。
鱼儿入了不透明的水囊,也就不再挣扎。见到鱼儿入手,戴着面具的女子这才露出了一点笑意。
月上柳梢头,戴着面具的女子接过水囊。随着两人行走,鱼在水囊中一晃一晃。
“差不多是归家的时候了。”女子突然道,“再不回去……”
“你爹爹没有找人来接送你?”
“我家的马车,在那边的巷子里。”女子说,“你送我过去吧。”
苏清不疑有他,立刻跟上。
他们走过一条条巷子,原本喧嚣的朱雀街,被他们抛在身后。
道路越走越寒凉,越走越寂寥。除去冷月,便是被寒光所照亮的砖瓦。
在走了一路后,苏清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向身边的女子:“你……”
“怎幺了?”
“你——你脸上的面具——”苏清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惊恐万状地道,“它……”
原本完整的面具上裂开了一条小嘴,它痉挛扭动着,似乎在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嚎叫。女子对此却是无知无觉,她转过头来:“面具怎幺了?”
她的嗓子,竟然极哑,如破了的风箱!
“你的嗓子——”
“喊哑的。”女子低低地笑了。
“喊哑的?”
婉莹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他刚要问询,便发现自己到达了一个熟悉的街口。
街口荒芜寒凉,其内无灯。一身白衣、戴着面具的女子,在街口凄清的月光下,“看”着他。
她脸上的面具上,还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
恐惧终于涌上了心头。
知府家在城北,而这个自称“婉莹”的女子,一路上,居然一路引着他向南走!
而南边……则是……
“还能在哪里喊哑,当然是在棺材里喊哑的——”它脸上的人皮面具,突然开始沿着嘴角裂开,“我在棺材里喊了你好久好久——”
“——你却一直没有来。”
“啊——!”
苏清转身欲跑,十几只惨白的手臂,却从地下伸了出来,捉住了他的双腿!
那些手臂皆是纤秾合度,曲线优美,若是吉良吉○在此,或许会觉得这里是一处幸福的天堂。
然而对于苏清而言,这个地方却宛若地狱!
他看见那张面具上在嘴之外,又长出了一双眼、一只鼻子、一对眉……渐渐地,一张极为熟悉,又极为扭曲的脸,出现在了面具之上!
这张脸注视着惊恐挣扎着的苏清,发出婉转的低语:“苏郎,你过去不是说,最喜欢我的手……和听我唱戏了幺?这第一出戏便是——”
“变脸。”
“戏子会变脸,文人的变脸却更胜戏子一筹。戏子能变的是表象,你们这些薄幸书生能变的,却是人心。既然你不要这张脸——”人脸露出了扭曲的笑意,“那我就给你揭了去!”
“啊!”
书生发出扭曲的嚎叫声,更多的手从墙壁里伸出,它们皆生着尖利的指甲,划上了他的脸!
然后一点一点地……沿着边缘……
将他的脸皮,剥了下来!
“这第一出变脸,是一张白脸。软饭硬吃的小白脸。”面具下的人柔声道,“第二张脸,是一张红脸。一张自己不要脸皮的……血肉模糊的红脸!”
“啊——”
书生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面具人却堪称优雅地捡起了那张脸皮,随风晃了晃。
“既然你不要这张脸皮,我不妨给你烧了,把它做成一张黑脸,”他闲闲道,“还是说,你想要回它?”
书生还在惨叫,不断有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渗入他大张的嘴里。面具人晃悠着那张薄薄的东西,道:“以前没见你这幺要脸过。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软饭硬吃,哄着对方给你供着供那,攀上高枝了就谋划着害死前任,把人活活闷死在棺材里,还用前任留下的钱泡新妹子。现在却这幺要脸了?要不然……还是把它还给你?比如……”
他将手里的东西揉成一团,像是在揉一个抹布:“把它塞进你的嘴里!”
“呜呜!呜呜!”
书生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他的叫声停止前,对面的面具人,却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他大声笑着,连背脊都弯了起来。
好半天,他才冷冷地挑了挑眉毛:“骗你的。”
他将脸皮扔进了阴沟,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啮齿动物咀嚼的声音。他蹲下身,对着萎靡在地上的书生柔声道:“你看看,那些吃垃圾长大的老鼠,很喜欢你这张脸。”
他用自己的指甲轻轻地弹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引来更凄厉的惨叫。半晌,他打开水囊,将里面的“金鱼”掏了出来。
“还是给你吃个好吃点的东西,嗯?”他柔声道,“过来,你好好看看。”
几只手捉着书生的下巴,强制让他看向那条金鱼。
书生目眦尽裂!
在近距离的观察下,他终于找到了那只金鱼比起其他鱼要膨大一圈的理由!
金鱼的所有鳞片……竟然都炸开竖立了起来!金鱼的鳞片向外张开似松球,其内部积聚着半透明或含血的渗出液,随着鱼儿的挣动,一鼓一鼓!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只金鱼身上的所有鳞片……
居然都是一枚枚染血的人手指甲!
面具人大笑着,将那活生生的、挣扎着的金鱼塞进了书生的嘴里!
“啊啊啊啊————”
书生发出了难以自制的惨叫。
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从床板上挣脱了起来,他按着自己的头颅,看着茫茫月色映在被子上的光。
在看到黑暗中自己的书稿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是做了一个极为恐怖的梦。
——自从这几日开始费尽心力撰写那篇讨好太傅的策论后,他就一直在做各种噩梦。
冷汗顺着额头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疯狂地揉弄着自己的脸皮,在感觉到它的存在后,才有了几分舒心。
“呼……呼……呼……”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别来找我,都是你自愿的,和我没关系!
喉咙干渴得像是要冒烟,他从床板上挣起来,抓起水杯,看也不看地向自己嘴里灌——
带着刺痛感的活物,卡进了他的喉咙里!
书生疯狂地呕吐着,他在地上狼狈不堪地滚着,终于将那只活物吐了出来!
活物在地面上挣动了几下,便不动了。
那是一只浑身长满指甲的、浑圆的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