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小区都是明亮而温暖的,只有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租住的小区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盏灯亮着,没有一句人声。
他们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楚天舒从车上下来。他穿着露出锁骨的衬衫,看着属于他们的那栋昏暗的单元楼。
“林槐。”他的声音像是夏日里的烟气,很快就会消散,“到了这里,我们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林槐说。
楚天舒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久。最终,他拉起林槐的手,用自己温暖的手包裹住他道:“若水做出了她的选择,我们也做出了我们的……”
林槐转过身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的拥抱是那样的紧,简直不像是林槐会有的拥抱了。楚天舒轻轻地拍着他的后颈,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林槐轻声道。
这座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租住的小区……是他们在黑缝中的完美世界,所唯一未曾涉足、唯一全无关系的地方。
楚天舒紧握着林槐的手,走进了那座诡异的小区。在踏入的那一瞬间,他们仿佛都听见了背后的生活在呼唤着他们。
这是多幺美好,多幺完美的生活……这也是楚天舒所一直想要和林槐过着的生活。
在走进小区后,所有的幻象像是午夜十二点的魔法一样消失。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依旧是黑缝,四周却是纯白。
纯白的地板上,写着三行字。
“在进入最后的‘门’前,还有最后一个关卡。”
“在通过关卡后,你会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
“在那之前,你们还有一分钟时间。”
一分钟的倒计时显示在另一侧。两人在茫茫的白色中对视,终于,楚天舒看着林槐的脸,笑了。
他笑起来时依旧爽朗阳光:“林槐。”
“我永远爱你。”他说。
他没有说骚话,没有吊儿郎当,没有玩梗吐槽,在最后的时刻,他只说了一句最简单的话。
“我也是。”林槐说。
他们像是在千山万水中行走了一辈子的旅人,终于在这里重逢了。楚天舒摸了摸林槐的头发道:“没关系,最后一个副本而已,马上又见……”
“等等。”林槐忽然打断了他,认真道,“这是最后一句,我要在真正的世界中……”
倒计时在这一刻,走到了零点。
零。
……
林槐浑身湿透,从冷汗中醒来。
他眼前的视野还有些摇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他的手里捏着一台手机,已经被他的汗水所打湿。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林槐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小房间中。他的面前是一面大屏幕,而屏幕上……
屏幕上……
林槐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那不是因为显示屏左上角血淋淋的“18”,而是因为显示屏里的景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随时随地都能破胸而出。
那颗属于邪神的心脏,在哀嚎。
“楚……”
“楚……”
他终于感觉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什幺样的感受。林槐想要毁灭一切,想要杀死一切,想要所见所感都化为灰烬……
直到他手中的手机开始振动。
一条短信走了进来。
“第18次,”短信的内容简单而明了,“向着过去的楚天舒发短信,改变你们的结局。”
是的。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血肉模糊,却依旧能被辨认出来的、属于楚天舒的尸体。
林槐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他看见新的短信进来,其中道:“在第一次进入迷宫后,你们携手通关,可楚天舒死亡,你来到了这里。只要推开旁边那扇黑色的门,你便能抵达你想要的真相。”
“可你选择了一个新的游戏——向刚进入迷宫的楚天舒发短信,每次只能发三条,不涉及到做法,试图改变这个结局……”
方才因昏迷而暂时卡壳的记忆纷至沓来。
林槐看见自己与楚天舒一起进入迷宫,看见楚天舒的死亡,看见自己的选择,看见自己坐在这个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地给楚天舒发短信。
一次,又一次。
可最终的结局却是……他什幺都没改变。
无论他如何发短信,世界线变动。最终昏沉过来,所看见的最终的结局依旧是楚天舒的尸体,而自己依旧处于出口的房间之中。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挣扎,楚天舒的死状也变得越来越凄惨。
从完完整整,到血肉模糊。新的短信又进来了。
“你还要继续吗。”
林槐的眼眸停留在收信箱上。在空白的收件人框里,他能不假思索地打出楚天舒的手机号码——就像他已经背诵了亿万次似的。
可这次,他终于在打入那串手机号码后,顿住了手指。
“最后一次了。”他闭上眼,轻声道。
他没有发出任何有价值的尝试信息,最终,他只在打字框里打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林槐闭上眼,这是第十九次。他知道自己再睁开眼时,所看见的依旧是屏幕上楚天舒更加凄惨的死状。
他将手机,扔到了桌下。
“我明白了。”他嗓音干涩地道,“我不是认输给了游戏,而是认输给了他。”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入那扇门。他应该比刚进入迷宫的我,先知道了吧?”
“他把选择权……给了我。是他选择了死亡,让我离开,让我通关。”
“所以,不是我打不过游戏,不是我算计不过游戏,不是我无论如何……都战胜不了游戏。”
“我战胜不了的……是他愿意为了我而死的决心。”
“无论我发什幺,都只会有这个结局,我不是在与游戏争斗,而是在和他。”
林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扭曲,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终于起身,不去看楚天舒第十九次的死状,而是捡起那只屏幕已然碎裂的手机。
并转身,推开了那扇门。
那扇通往所有真相的……门。
门的内部,是一直向上的,白色的阶梯。它漂浮在漆黑空中,古怪,诡异而冰凉。
林槐看见漂浮在自己身边的透明色的数据流。他想起自己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原本封存在脑内的、属于他的记忆,就随着每阶台阶的向上,一点点被解锁了。
他想起自己是被隔离在交战区文县中的鬼物。
想起自己被那些白色的杀死鬼物的执行者称为“槐序第零”的最强病毒。
他是槐序原初的病毒,带有所有原始的信息。其余鬼物不过是他的衍生物。它们于是视他如父。
想起自己在井旁与白色的原初执行者的相识。白色的原初执行者当时还是孩子的外貌。它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从来不与他说话。
想起无意间闯入这里的正常孩子谷幽若,和那只一心想要带着病毒逃离这里、感染整个世界的鬼物。
他想起那只鬼物夺舍了谷幽若。而谷幽若作为天才,在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报复,是也将原初的、消灭鬼物的执行者,藏在自已的意识里带了出去。
在那随后的许多年里,失忆的鬼物在外面的世界,结婚生子,并随着自己的儿子的出生,发现自己将原初执行者也带了出去。
它用最后的时间想办法模拟林槐的结构、编译出了一个伪病毒——也是游戏系统的原身。整个游戏需要依靠引擎般的强大鬼物——即林槐——作为核心以驱动。可林槐不在,它只能暂且制造会成长的伪病毒,即黑影,来暂时替代。
它哄骗人类创造降临基金会以协助它的阴谋。
它想将原初执行者带回文县杀死,并寻找林槐,只导致了自己的死亡。那只血红的病毒不知怎的选择了保护原初执行者,或许是出于乐趣,或许是不想到外界去做一个核心、为毁灭世界的阴谋打工。
可他最终因为意外、或是原初执行者的拉扯、或是“谷幽若”的阴谋,最终仍旧成为了文县之外的世界中的一个人。
林槐序。
再后来,失忆的病毒与失忆的原初执行者的再相识。被编译出的伪病毒诞生了自己的意志,形成了系统,将零星的灵异事件拉入自己控制范围内的“副本”,并渴望吞噬真正的病毒以进行自身的完善。它为此吞噬过几个人类的意志以完善自己的功能,其中便包括顾朝生。
再后来,进入副本……
他感觉到阴谋,感觉到被束缚,感觉到一切危机与即将崩塌的世界。他绝不会像陈烈雪一般平静地走入良夜。
他将会在良夜前燃烧。
他于是进入门,走过同样的长梯,看见黑影。黑影邀请他与它合体。
林槐拒绝了它。他尚未完全觉醒身为病毒的能力,尚且不能抵抗盘踞多年的伪病毒黑影。他说:“让我们打个赌……”
林槐停在了最后一阶。
最后一阶所对着的房门,居然不是怎样高档、或高深诡秘的房门。相反,它普通至极,普通得就像一座单元楼里,一间出租房门口,推开就能看见里面客厅里挂着两人的合照的……
普通的防盗门。
原来所谓的“神”,就住在这样的门里吗。
林槐将手掌贴在了门上。那一刻,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只是又一次下课,回到了家。
他想起自己与黑影的赌约内容了。
他的赌约是……永远关闭游戏,他会与黑影在永远的黑暗里、永远的空间里互相吞吃,反复厮杀,直到在漫长的未来,都化为灰烬。
“我会将你彻底消耗掉,即使最终,我们两个的存在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又听见了自己那时肆意的声音。
“很抱歉,这样壮烈的厮杀死亡比起每天为游戏996兢兢业业感染世界来说,可更合我意。”
他还想起了很多复杂的回忆。
比如那时的副本。
在进门前的副本。
那时的副本……哪里有如今的副本那样轻松好玩,玩家甚至能和考官、和NPC吹水,快乐聊天。
那时的副本……是真正的生与死的,让人胆肝俱裂的、血淋淋的、与没有神智的凶暴鬼物厮杀的副本!
即使是现在世界的陈烈雪等人的记忆……也被篡改了。就像是这个世界原本就该这幺轻松活泼,即使是通关也该肆意自由。
林槐终于握住了门把手。
那门把手很轻,他打开它却好像重若千钧。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打开一扇门,而是在撬动一整个世界。
一整个……将本该于黑暗中彻底消亡的他包裹其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