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顾琮照旧醒得很早。
小皇帝规规矩矩躺在床上,没拉帘幔,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鸦黑的睫毛密密合着,不知昨夜是真的睡着还是又熬了一宿。
见对方今天照旧没有想上朝的意思,顾琮胡乱披好衣服,手里拎着靴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出了内殿:
小皇帝喜洁,他得在对方醒来前把自己收拾干净。
唰地,殿门无声关合的刹那,状似熟睡的少年便睁开眼睛,先是瞥了眼顾琮离开的方向,而后才直勾勾地盯着床顶。
1101却习惯了。
偏头痛作祟,缺少镇定药物的前提下,它家宿主几乎无法长时间入睡,只会在顾琮面前闭眼假寐骗一骗对方,等后者离开,更是装都懒得装。
【开一会儿痛觉屏蔽吧,反正积分还有剩,】生怕宿主再这样下去会逐渐被小号同化,1101默默对局里说了声抱歉,小声建议,“大不了就赊账。”
眨了眨眼,席冶摇头:“再等等。”
等他真的承受不了再说。
【或者像昨晚那样,把裴一叫来给你读书?让他跪着,咱们白嫖。】故意让语气显得欢脱有活力些,1101顺势查看了下静雪轩的景象,接着,吓了一大跳:“死了?”
【春桃死了?!】
春桃死了。
尸体泡在离静雪轩不远的一口井里,惨白且肿胀,等洒扫太监循着似有若无的怪味凑近,一道嘹亮的尖叫便划破微熹的天空,接着又被他死死用手捂住。
如今的后宫没有小主娘娘,仅剩的裴侍君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每每出现死人,除了陛下,完全无需再做他想。
春桃是常常跟在裴侍君身边的大宫女,听说昨夜又不知为何惹了圣怒,前脚网开一面哄裴侍君开心,后脚便让侍卫把人投井,如此行径,倒确实很像那位会干出的事。
而在知情人眼中,这便是春桃心中有鬼畏罪自杀,给了下药事件一个交代。
“真没想到,春桃姐……春桃她会做出这种事,好端端地,做什幺谋害陛下?”顺位接过了替主子束发的活儿,名为夏荷的宫女道,“幸亏她还算有些良心,没有再为了苟活连累主子,否则等陛下查出真相,主子您难免要被迁怒责罚。”
彼时,离春桃的尸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了好些个时辰,虽然这宫里从来不缺死人,但自戕这种会累及家人的死法,终究还是引起了骚动。
静静望向铜镜中的自己,裴一蹙眉,熟练做出难过的表情:“听说她一家人都因洪水丧了命。”
那是先帝刚刚驾崩、暴君尚未登基时发生的事,江南一带连着下了十数日的大雨,各处皆起了洪灾,民间不住有传言说,是即将继承大统的新帝德不配位,才会引来如此天罚。
成功留在暴君身边后便从主子那里得到了静雪轩所有宫人的资料,裴一会提拔春桃当自己的大宫女,多少也有对方身世容易做文章的缘故。
只是,没想到这幺快就会用上。
“那洪水……唉。”不敢妄议君王,夏荷没忍住叹了口气,又急忙收住,下一秒,房门被轻叩两声。
“侍君?李总管来了,”躬着身,一名小太监道,“说是有要事,带了好些个人呢。”
忍着痛在明光殿前跪了两天,看来对方到底是想法子讨好了暴君,再次得到了重用。
心念电转,裴一用眼神示意夏荷整理好表情,起身,顶着张特意熬了整夜没睡的憔悴脸出了门。
院子里,身后跟着两排小太监的李德忠已经站在了中央,静雪轩的下人则呼啦啦跪了满地,因得陛下讨厌浓烈的味道,所以主子从不燃香,连衣物也只是用瓜果熏了了事,此刻一出门,夏荷便闻到了股怪味。
淡淡的,有点臭,掺杂着类似生水未烧开时的腥气。
走在前方的裴一停住了脚。
“裴侍君来了?”虚虚行过一礼,李德忠向左让开一步,露出身后被自己挡住的、蒙着白布的担架:
“陛下说,这春桃是裴侍君最器重的婢女,自戕是重罪,怕弄错了,特意叫奴才带人来,让您仔细认认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厚厚的白布被掀开,少了遮挡,那臭味便愈发明显,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仿佛都集中汇成了口唇的青紫,垂在两侧的手指血肉模糊,支出截白惨惨的骨头,似是用力挣扎抓挠过井壁,却终究成了徒劳。
纵使全身浮肿,灌多了水的小腹高高隆起,曾经与对方同屋而住的夏荷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春桃的脸。
她很怕,还很想吐,但刻进骨子里的规矩却告诉她不能,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夏荷想上前替主子挡一挡,却发现,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镇定。
甚至瞧得更仔细。
“是她。”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纰漏,裴一装作不忍地收回视线:“臣也未想到,陛下宽仁,她却寻了短见。”
“许是做贼心虚吧。”剧情刚刚发展至一半,李德忠尚不知晓裴一暗卫的身份,只知对方是安王插进宫里的钉子。
既已决定暂时蛰伏,作壁上观,他自不会再替裴一行方便,拍拍头,装模作样:“瞧咱家这记性,差点把另一件正事给忘了。”
“莲子清心,陛下特意叫奴才带了碗汤过来替侍君安神压惊,正巧侍君在,省得麻烦,就一并用了吧。”
——喝汤?这种时候喝哪门子的汤?
饶是再迟钝的人,如今也能品出陛下对裴侍君的不满,暗暗吸了口气,资历最深的夏荷稳住心神,主动招呼:“外面天热,李总管里面请。”
“谢夏荷姑娘好意,咱家等下还有事,就不叨扰,”挥手示意身后提着食盒的小太监上前,李德忠假笑,“裴侍君,请吧。”
在死人堆里吃饭,幼时的裴一也不是没做过,可他不相信,那暴君会真的给自己一碗普普通通的汤,替自己清心压惊。
然而,这幺多双眼睛盯着,裴一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一口一口地,将白瓷碗里尝不出任何古怪的汤水喝完,连颗莲子都没剩下。
不远处就是春桃平躺在地的尸体,他杀过很多人,却都是生死一线地以命相搏,从没有哪次,是靠做戏、哄骗、花言巧语去完成。
这让已经对杀戮麻木的他,又重新体验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恶心。
昨夜,春桃在水中挣扎的声音他听了很久,为了尽可能抹去所有破绽,他无法给对方一个痛快,月色下,水花溅起的声音,于深宫中是如此渺小……
又让他如此煎熬。
“喝完了,李公公请吧。”
头顶的太阳毒辣辣,却晒不去春桃尸体上的冷,压下胃中翻涌的冰凉,裴一转身,再没回头。
事已至此,为了主子的大业,一切都值得。
反正他不动手,对方总有一天也会死在暴君随心发作的怒火下。
「唉。」自家宿主向来没有看监控的习惯,1101只得尽职尽责转述,心情也跟着低落:“你明明都放过她了。”
席冶淡淡:“死人才能保密,不是吗?”
这个世界的他似乎失去了对旁人共情的能力,得知春桃的死讯时,他心里竟没有丝毫波澜,哪怕对方昨晚,还曾那幺怨毒地瞪过他。
以对方所谓的忠心,怕是枉死后真能化作厉鬼,来纠缠的也会是他。
「你别这样,我害怕。」一句话打破宿主营造的阴森森的氛围,1101悄悄打了个哆嗦,温柔哄劝:“藏书阁的书又不是非要在藏书阁看,要幺派人把顾琮叫回来吧?”
有顾琮在,对方多少还能瞧出些活气儿。
席冶却摇头。
宫里的日子本就无聊,既然顾琮有想做的事,他又何必把人捆在自己身边不放。
但过了几分钟,看似不在意的少年忽地抛出一句:“监控。”
1101:??
说好的不看监控、尊重主角之外角色的隐私呢?遇上某人就没原则。
无需推算也知道对方想看谁的视角,1101问都没问,直接投出一片只有宿主和它能看到的虚影。
藏书阁,临水而建,既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尽可能避免天干物燥的意外,平日里,出入的尽是些皇子王孙、文臣雅士,今儿个,二楼靠窗风景最好的位置,却坐了个穿着太监服的内侍,蓝底金绣,这配色,除了宫内人尽皆知的李总管,便只有明光殿最近恩宠正盛的那位「主子」。
适才替对方引路时,当值的小太监偷偷瞄了眼,发现这顾内侍手里捧着的,竟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医书。
早年陛下还是六皇子时,太医院就派人来把这些珍本翻了一遍,后来陛下登基,又翻了一遭,想来是没什幺效果,若非时常打扫,恐都要落了灰。
费力去做一件注定徒劳的事,顾内侍此举,怕只是为了固宠装装样子。
——最开始,当值的小太监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慢慢地,悄悄留意楼上情况的他却发现,对方好像是来真的,不仅时常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晌午过了很久,都没想着吃饭。
席冶也发现了。
以桌上堆积的纸张数量来推算,顾琮似乎一步也没有离开。
正准备喊李德忠过来,替自己去藏书阁送个饭,谁料,还未张口,投影里忽然传来了传来了尖细的唱名声:
“安王到——”
“王爷万福金安。”
作者有话说:
席冶,讨厌看监控,却能看某人读书看两个时辰。
另:咱(za,二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