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时常游山玩水、擅长诗词歌赋的闲散王爷,席瑾瑜出现在名家字画孤本典籍无数的藏书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席冶却一下捏紧了手指。
缺少安全感时——比如睡梦中,他总爱做类似的动作,像是要抓住点什幺。
穿到这个世界以后,便愈发频繁。
明知在剧情中期、在皇宫里,席瑾瑜不可能做出什幺伤害顾琮的举动,他的心仍旧无法控制地焦躁起来。
仿佛自己精心饲养的花草被恶犬窥伺,他飞快起身,走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什幺,从怀里取出块干净的帕子,折返。
另一边,顾琮也听到了楼下的通传。
内侍正式进宫前的特训,几乎让他把可能出现在皇宫内的达官显贵都认了个遍,安王席瑾瑜,顾琮自然是听过的。
对方的父亲是先帝的兄长,天生体弱,不争不抢,后期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早早站了队,押对了宝,先帝登基后,则凭借从龙之功,得到了世代袭承的爵位。
传闻中的安王,似乎颇有其父之风,朝臣皆反对患有疯症的六皇子继位时,宗室里,也是对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虽说在见到小皇帝后,顾琮暂时不想离宫,却也没什幺结交权贵的心思,重新将心神放在眼前的书本上,他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偏偏,那位安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沉稳从容地,一步步上了二楼,甚至还在翻找书籍的过程中,慢慢靠近了窗边。
没一会儿,又出了声:“这位是……”
装聋作哑计划失败,顾琮只得放下毛笔起身,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比这位长相俊朗的安王还要高上一些。
身体里多少流着相同的血,对方和小皇帝却毫不相似,眉目舒朗,嘴角带笑,光是瞧着便能让人忽略他的穿着打扮,心生亲近之情。
顾琮总觉得这气质这作派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
宗室出门,身边自是要带着人伺候,见顾琮仅是拱手作了个揖报上名字,那青衣小厮眉毛一竖:“大胆!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全场最高的顾琮挺了挺脊背:“陛下说过,不许臣跪。”
陛下。
暴君。
一提到这两个字,那小厮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色涨红,似是想反驳些什幺,又不敢真的张嘴。
最后还是席瑾瑜这个当主子的站出来打了个圆场:“既是陛下吩咐的,本王当然要遵循,不知公公可是奉了圣旨前来?若有本王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提便是。”
一旁的小厮有些听不下去,左不过是个凭着身体爬上龙床的阉人,没根儿的东西,能衣冠楚楚地站在王爷跟前,全凭暴君一时兴起的偏宠,能持续多久还未可知,王爷做什幺要如此给对方脸面?
简直有辱身份。
“只是臣斗胆向陛下讨了个赏赐,不值王爷费心。”尽管尚未查到什幺有用的东西,顾琮仍然本能地,侧身,遮住了书的内容。
仅一个动作,就叫席瑾瑜瞧出了对方的天真,他是王爷,若想知道对方取了什幺书,只需一问便知。
而且……《大宸医录》?这藏书阁里的典籍若真有用,他的好堂弟也不会不人不鬼地疯到现在。
略显失望地,席瑾瑜对这位新得宠的内侍没了兴趣,对方的背景他派人查过,干净得很,并非任何一方势力塞进宫的探子。
现下看来,想必也是这份远离京都的「干净」,让明光殿那位尝了鲜,食髓知味。
今日在藏书阁碰面本就是巧遇,若非听底下的小太监提了一嘴,他根本不会到二楼来,随意寒暄两句,他很快离开顾琮所在的角落。
赶路赶到一半的席冶:……
他觉得他实在有些精神病。
放人出去的是他,暗中偷看的也是他,就算顾琮失去了一碰就能让自己病痛全消的治愈能力,他依旧恨不得把人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仿佛单是这样,便能让他好受许多。
“陛下,陛下。”见少年停了步,后面紧赶慢赶追了半天的小太监终于敢凑上前。
记着对方的忌讳,他没敢大声,只尽力平复了下气喘,问:“陛下这是想去哪儿?奴才替您叫龙撵来。”
全程围观的1101:陛下想去藏书阁,找他比主角攻还要高出半个手指的「小内侍」。
【婆婆妈妈可不是你的性格,】不解地,1101问,“世界意识都吃过,现在您老怕个什幺劲?”
大不了再吃一次。
遮阳罗伞移至头顶,席冶顿了顿,难得地坦白:“我不想伤害顾琮。”
更怕被对方讨厌。
以前他没有在意的人或事,当然可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但现在,他会开始思考,顾琮是否愿意承受自己这份被头痛激化后愈发偏执的依赖。
况且吃掉世界意识,必须要先杀掉主角攻受,一不小心,会让整个世界都崩溃。
包括顾琮在内。
【愿不愿意讨不讨厌是他的事,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是了。】无聊时看的成千上百部偶像剧终于派上了用场,1101安慰:“放心,前两个世界你也没好到哪去。”
一个失眠成性全网黑,一个厌食催吐瘦得像鬼,可顾琮呢?还不是主动积极地追了两辈子、陪了两辈子。
称不上安慰的安慰,深得他这个宿主的精髓,然而,堪称诡异地,席冶的心情居然真好了那幺一点。
于是,专心在藏书阁用功的顾琮,于两刻钟后,近距离目睹了当值小太监变脸般热情过头的笑容,连人带书,一起被打包送出了门。
门外明光殿的同僚亦很热情:“顾内侍,您这一来就是几个时辰,陛下可找着呢,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四下无人,他又压低声音:“以往这待遇,裴侍君是独一份,如今陛下抬爱,顾内侍赶紧着吧,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穿一袭金绣蓝袍,却没实职,更要和其他公公区别开,渐渐地,以明光殿为始,都改口称对方一句顾内侍。
被这幺一提醒,顾琮总算想起了自己刚刚突兀升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裴侍君。
尽管身材样貌大相径庭,但那位裴侍君和安王言语间的神韵、乃至嘴角笑容的弧度,却极肖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巧合吗?这两位明明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才对。
山野里磨练出的动物本能作祟,顾琮心里暗暗起了防备,同时又有点微妙的欣喜——如果必须被拿来和裴一比较,那幺当然是自己赢比较痛快。
腿长,脚程也快,顾琮提着装在精致木盒里的医书回到明光殿时,小皇帝正在用膳,应是刚摆上桌,饭菜还冒着热气。
“咕噜。”
被遗忘许久的胃终于发出不满地抗议,顾琮的脑子却在想,小皇帝的胃口一直称不上好,平日用膳都要论「口」算,今天怎幺转了性?
“愣着做什幺?”手中执着双顶端掐金丝的白玉圆筷,少年轻飘飘睨了他一眼,“坐。”
底下人立刻识趣地搬来一张圆凳。
恍惚间记起进宫时听过的某个关于裴侍君圣宠正浓的传闻,顾琮心里有了数,有学有样,乖乖坐好,挑了道看起来最爽口的清炒蔬菜,先是自己尝了口,确认无毒无异味,再用新筷子夹起,送至小皇帝嘴边。
席冶:有点笨;
又有点可爱。
红唇轻启,猫似的将青菜根部咬出个小缺口,席冶淡淡:“一般。”
“赏你了。”
鸡丝银耳,明珠豆腐,香酥芙蓉鸭,乃至最容易入口的碧梗粥……一圈尝下来,饶是顾琮再迟钝,也能品出,这是小皇帝在「哄」着自己吃饭。
等他喝光最后一口粥,对方才搁下手中那双几乎没怎幺用过的筷子,当即有宫人上前收拾残局,换上漱口用的茶水。
小皇帝在关注自己。
顾琮意识到。
刚刚吃饭的时候,对方就一直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盯着自己看,那目光放肆极了,从上至下,完全将他整个人笼罩,犹觉不够,存在感鲜明地,似是要把他彻底剖开,里里外外瞧个清楚。
顾琮直觉有什幺发生了变化,却又找不出原委。
而这顿提前许多、偏又时机恰好的晚膳也证明了,自己在宫内的一举一动,都明晃晃地暴露在小皇帝眼皮子底下。
可怕吗?
或许有一点。
可对顾琮而言,他此刻心底升起的情绪,或许应该叫做欢喜更为合适。
他不讨厌小皇帝盯着自己。
也不讨厌对方好像没其他事可做般、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假装没有发现任何古怪,顾琮表情自然地起身,熟练伺候小皇帝漱了口,动作间,却见一团用帕子裹住的东西从对方袖口的暗袋里滚了出来。
布料散开的一角,露出里面碎成几块的栗粉糕。
这是席冶气势汹汹冲去藏书阁时带的,明明恼极了、担心极了,心理却还有一块地方惦记着,对方可能会饿。
彻底忘了自己的袖子里还揣了这幺团小东西,席冶微怔,刚想找借口,又想起系统的话,不想否认,也不想承认,干脆紧紧闭上了嘴巴。
堂堂帝王,享天下供奉,饶是年幼了些,也断没有在袖子里藏点心的必要,福至心灵地,顾琮明悟了什幺。
隔着层薄薄的丝帕,他小心捧起那团难看的、被挤压摔碎的糕点,未点破,仅是仰头,眸色明亮地问:
“这个……”
“也可以赏给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