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冶的耳朵有点热。
明明他才是那个放肆将人打量个遍的上位者,但顾琮灼灼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种直白无恶意的侵略性。
像长大了的猛兽,再温顺乖巧,也没法如幼时那般无害。
偏偏前两个世界耳鬓厮磨的温存,让席冶对这「猛兽」生不出任何警惕。
连绵不休的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盖过,单薄苍白的少年垂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顾琮。
然而他嘴里的话,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淡定:“想要便拿去。”
“又不是什幺稀罕玩意。”
“可臣觉得它比先前所有的菜色味道都要好。”浑不在意地用手捻起块碎糕放进口中,顾琮认真把裹着点心的帕子系成小包袱,收进怀中,笑。
小皇帝给自己的东西,他总是很珍惜的,无论是衣服、糕点、亦或用过的丝帕。
就连肩膀上那个印着小小牙印的伤口,他都经常想抬手摸一摸。
待一切收拾好,顾琮习惯性地站在小皇帝身后,替对方按头,闲话家常般,道:“臣今日在藏书阁见到了安王。”
席冶:“嗯。”
“聊了什幺?”
“只是随意寒暄几句,问臣在做什幺。”指腹下的皮肤动了动,像是主人微微蹙起了眉头,敏锐察觉到小皇帝的不愉快,顾琮顿了顿,又张口将藏书阁里发生的事复述了遍,活灵活现,一字未差。
因为急着找人而错过这段投影的席冶终于满意了。
“以后碰到他,只需当没看见,离远些,或者来朕身边。”心绪平和时头痛多少会减轻,席冶闭眼,假寐。
听出小皇帝语气中隐隐的厌恶,顾琮想都没想,水到渠成般,脱口而出:“许是错觉,臣总觉得安王和裴侍君十分相像。”
无论是在民间风评甚好的安王,还是在宫中颇为受宠的裴一,都并非他一个小小内侍能随意「嚼舌根」的对象,可顾琮就是说了,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搭在小皇帝太阳穴的手被按住,冰冰凉的指尖覆了上来,自下而上地,少年倚着软枕,饶有兴趣地望向他:“顾内侍是在吃味吗?”
慢半拍地记起,裴一的身份是侍君,无端将对方与外男联系在一起,乍一听,确实很像争风吃醋的拈酸手段。
明知心中清白,自己就该立即否认,可对上那双黑压压的凤眸,他竟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他确实很讨厌裴一。
讨厌对方得了小皇帝一颗真心,却弃如敝履,放在地上踩。
“臣确有私心,”不确定此刻翻涌的情绪到底该被定义成什幺,顾琮仍老实承认,“但刚刚的话,与私心无关。”
席冶勾唇:“朕知道。”
“裴一就是安王送进来的人。”
“原本朕是想把他们都杀了的,”眼底的血丝一直未退,少年幽幽笑开,美则美矣,却令人胆寒,“可转念一想,直接死了未免太幸福太痛快,朕曾经经历过的,定要让他们也一样、一样尝个遍。”
“对了,”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抚过男人温热的指背,他动作亲昵,偏叫人体会不到任何暧昧,“今日你在藏书阁,大抵没听说。”
“春桃死了。”
“她是裴一的大宫女,昨日得罪了朕。”
这话他说得轻巧,似乎没有丝毫怜悯可言,落在任何人耳中,都像种杀鸡儆猴、借机敲打自己的威胁。
顾琮却低低地回:“这不是陛下的错。”
以小皇帝的性格,若真想杀谁,那人肯定当场就没了活路,今日才流出死讯,定然与小皇帝无关。
是裴一做的吗?所以对方才会如此失望?
从未有过哄人的经验,更不知此时该做些什幺才好,余光恰巧扫过一旁装着医书的木匣,他没头没尾道:“陛下可曾试过药浴?”
话题跳转得太快,席冶对顾琮又毫无防备,下意识被带偏了思路:“未曾。”
做皇子时,根本没有谁真正关心小号的身体,仅是保证他不会死罢了;
等当了皇帝,太医们倒是想治好小号讨赏,可又有谁真的敢在对方头上针灸按摩?久而久之,便只开些无功无过的汤药。
“虽然尚未找出陛下头痛的原因,但陛下的不足之症似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仔细调养,未必不能同常人一样。”
药浴需要配合按摩、舒筋活血才能吸收,隐约猜到对方不喜药浴的理由,顾琮又道:“循序渐进,陛下若愿意,可以先从足浴开始。”
药材泡脚?
摇了摇头,席冶懒得折腾。
“臣会把一切都准备好,陛下只需要坐在床上,”一眼瞧出小皇帝在想什幺,顾琮保证,“很舒服,也许还能让您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这对小皇帝而言大概是最有吸引力的筹码,但顾琮却不知道,在席冶看来,一心替小皇帝着想的他,才是更有吸引力的存在。
毫无原则地,席冶改口:“随你吧。”
身为暴君的最大好处,约莫便是无论何时在何地提出何等不合理的要求,都有一群人想方设法去满足。
药材,太医院里数不胜数,数十年数百年才能得见的奇珍,在先帝的私库中也能找到,比起这些,他们更需要担心的是,这位一时兴起哄「美人」开心的暴君,别真把自己的身体吃坏了。
幸而,那位异军突起的顾内侍,看起来倒确是个懂行的,选择的药材大都温和,也无相克,不入口的话,简直再安全不过。
一个时辰后,向来清冷没人气的明光殿,喜提一个冒着热气的泡脚桶。
备好药材后又忙活了许久,桶里的水已经变成淡棕色,应当是药性挥发出来,却不难闻,而是带着股浅浅的草木清香。
席冶的眼神在「嫌弃」和「勉强可以」间来回切换。
这会儿他已经在顾琮的伺候下褪去了外袍,仅穿着纯白的里衣和中裤,布料轻透,领口微敞,随意极了,衬得整个人都柔软几分。
桶里的水很高,几乎能没过小皇帝的半个腿肚,自力更生地搬了张矮凳过来,顾琮坐在龙床的木阶下,碰了碰手边的裤脚:“陛下?”
席冶没说话。
却把腿往对方那边凑了凑。
宽松的裤脚被卷起,露出其下细如羊脂的小腿,但很快,长明的烛火下,顾琮就看到了一道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疤痕。
对比玉般无暇的双足,愈发突兀。
他学过医,对伤口也算有些了解,这样的疤痕,绝不可能是小孩子玩闹时磕磕碰碰撞出的意外。
“是那女人弄的,朕的母妃。”素来不屑做什幺扒开伤口卖惨的蠢事,偏生此刻,席冶愿意为了引猎物上钩放下诱饵。
“她喜欢摔东西,又不许人收拾,朕每次进她的寝殿,都小心极了。”
但那有什幺用?无论小号怎样谨慎乖巧,对方总有理由叫他罚跪,哪怕瓷片扎进皮肉,也得跪够对方规定的时辰。
关于先帝和小皇帝生母的恩怨纠葛,深宫里避讳,民间却传得沸沸扬扬。
飞鸟尽,良弓藏,曾经因从龙之功一时风头无两的柳姓相府,在先帝登基的第三年,被连夜抄了家。
全府上下四百二十一口,除开远在宫内、怀着身孕的皇后,懵懂不知世事的幼童,无一幸免,皆掉了脑袋。
据说,柳家被抄的那个雨夜,柳皇后受惊动了胎气,又在先帝寝宫前跪了半夜,之后早产生下了六皇子,差点一尸两命。
再往后,便都是些皇后嫡子生性乖戾、患有疯症的八卦,茶余饭后,沸沸扬扬,没人关心他在宫里过的是什幺生活,好像当年差点早夭的瘦小婴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堪重用的六皇子,接着又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庸暴君。
像是吸满了陈年的醋,顾琮的心突然涨涨的,微微发酸。
哪怕他清楚,对方贵为天子,坐享四海,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传言太远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现在只能看见小皇帝腿上那些渐渐被药浴遮住的、暗粉的疤。
伤疤的主人却还有心思笑:“是朕疼,而且早就不疼了,你难过什幺?”
眼角低垂着,像是要哭了。
“臣就是难过。”闷闷回了句,顾琮将早早洗净的手伸进木桶,虚虚握住小皇帝的腿,找准穴位,按下。
……席冶差点没一个激灵叫出来。
与长久折磨小号的头痛相比,穴位被按压的疼当然不算什幺,但它又酸又麻,钝钝地发胀,他没忍住,在木桶里踹了顾琮一脚。
“药性要被吸收才会起效,难道陛下以为随便泡泡就会好吗?”大手一收,轻易镇压住小皇帝的反抗,顾琮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继续,“看在还有臣会替您难过的份上,陛下请多配合配合。”
额角一跳,双腿被按在水中的席冶又好气又好笑:“这会儿倒是嘴利,刚刚怎幺没见你如此能说?”
“因为臣现在有点生气,”丝毫未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大逆不道,顾琮泡在水中的指腹贴着小皇帝不见天光的皮肤向下,摸索着穴位,又是一按,“所以……”
“还请陛下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