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明一怔,先是失笑:“我回去干什么,又不是真的太子妃了,参加什么寿宴。”
然后就忍不住缓缓皱眉,问道:“何况,银北斗不是没有特别的理由不能随便回国吗?”
这句话千真万确,无论帝国那边过什么节日,不能随意离开所驻扎的异星是银北斗的铁规矩。
放在其他军团里,皇帝过寿不来觐见是失礼,但帝国的两大特殊军团,金日轮和银北斗是例外。
——想想,如果各位将军们一股脑的回去给皇帝陛下庆寿了,宇盗们和异星生物们不得手挽手欢天喜地打进来?
像谢予夺这种,最多在皇帝生日当天远程投影过去走个形式,真身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是啊,但是……”谢予夺点头,他好像想说什么,但话要出口又露出一种犹豫措辞的表情。
他冲姜见明招了招手,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白碑道:“小阁下,您来看这儿。”
姜见明走过去,谢予夺抚了一下他的背,示意他低下身看。
黑暗中,那发光的白碑的底部,还没有开始镌刻名字的地方,赫然有几行更小的字。
姜见明上前一步仔细去看,蓦地怔住了。
只见碑文上写道——
祭人类英魂千古:
纵难埋骨故土,苍天寰宇可葬。我见英魂飞赴星海,应似白鸟归巢。尚飨。
看到这些字句的第一眼,姜见明立刻想到了某篇令他不快乐的,献给莱安太子的悼亡诗歌的末句。
也是让他下定决心前来远星际的导火索。
野外历练的时候,那个睡在激电中的风雪夜,他曾对唐镇说这诗“写的很烂”。
的确,前面又是什么“桀骜的金玫瑰”又是什么“永恒的太阳”,奉承意味太明显,读出来之后反而可笑无味。
但当时他也加了个前提,“除了最后一句还有点意思”。
没想到,这让他觉得还有点意思的句子竟然是化用,原句出自银北斗的英灵碑上。
谢予夺伸手摸了摸这座白碑,缓声道:“这是帝国初任大统帅当年为了牺牲的帝人们,尤其是牺牲在远星际的军人们所作的祭文中的名句,英灵碑的设计,也是出自这位之手。”
姜见明眉目柔和了一瞬:“是亚斯兰统帅,当年我和小殿下还研读过他的著书。”
谢予夺点点头:“新晶物种死亡之后,体内大量的晶粒子会快速逸散,很多人认为这些晶粒子最终的归宿就是宇宙深处的晶巢。逸散时的晶粒子是半透明的白色,所以被统帅比喻作白鸟归巢。”
“姜小阁下,我也会有一天把名字留在这儿的。”
谢予夺定定地注视着英灵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目光里有很复杂的东西。在碑石莹白的微光下,少将的侧脸显得比往常更加英俊。
“星海那么辽阔,离弦之箭不必回返。踏上这条路,然后再也不回来——这才叫银北斗的宿命。”
姜见明神色微动:“少将。”
“——但小阁下,您和我们不一样。”
谢予夺转过头,他正色道,“您还不是真正的银北斗人,我在心底,也并不想以银北斗的纪律要求您。”
少将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弯起嘴角:“我们这帮子人,从加入银北斗的那一刻就把命交出去了。”
“我们忠诚于帝国与人民,忠诚于这片雪银色的军徽和背后的宿命,而您……”
“而我,只是个普通人。”
姜见明接了下去,淡淡道,“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守护帝国人民,也不是想为帝国开疆拓土,更没有对银北斗的信仰。”
他说着仰起了头,于是四面无数座高大的白色尖碑倾斜着落入深黑的眸中,像夜色中倒悬银河。
“我没有那样高的觉悟,没有英雄该有的品质,只是想给一个人收尸,而已。”
谢予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在白碑间扩散,产生了新的回声,与下一句话语揉杂在一处:“是吗,姜小阁下?”
“我听说了您在适应期军官时的事情。那个被遣返的男孩……乔布朗,在他误把您的机甲轰下山崖前,您为什么回头救他?”
“人命当前,理所应当。”
“山谷前那场与宇盗的混战,您为什么冒险对赤龙开枪?”
“大概是上头了,我那时有点生气。”
“您沉静、智慧、通透,又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我曾经以为,您的性情会更冷一些。”
姜见明:“您想说什么?”
“无论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还是崇高纯洁的品德,找遍整个银北斗都少有能与您匹敌的人物。”
谢予夺说道,“但您依旧不像一位真正的银北斗人,这一点与殿下很像……”
“您们两位都缺少的一样东西。”
少将的眼底倏然亮了亮,好像利剑出鞘时尖端那点寒光:“叫忠诚。”
“您和殿下,都是那种不愿俯首称臣的人。世上有一种人的脊梁是宁折不弯的,他们天生就是帝王命格,紫微星下凡。”
“所以,您永远不会成为一名从属于银北斗、为信仰献出忠诚的兵。我的银北斗,注定留不住您,除非……”
下一刻,就在浩瀚静寂的英灵碑地底,古往今来数之不尽的亡魂见证之下。
要塞最高指挥官,谢予夺少将——面容平静地在年仅二十一岁的新晋中尉面前矮下了身!
他单膝跪地。
以右手轻抚心口。
姜见明倏然抬眼:“少将!”
他冷静地后退半步,军靴在地砖上摩擦出唦的声响,“请您不要这样。”
“阁下!”谢予夺猛地抬眉,口中爆发出一声断喝,他的眉眼仿佛是灼灼燃烧的,“除非您可以成为那个统领银北斗的人,由您来接受我们的忠诚,由您来成为我们的信仰!”
“直到那时,银北斗的军徽才有可能落定在您的胸前,我们才能真正地拥有您这个存在。”
姜见明眸底沉寒:“谢少将,您是来之前喝了假酒吗?”
他微微抿唇,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谢予夺身上,竟然镇定得有些反常:“您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小阁下,您知道下官没有在开玩笑。”谢予夺跪在地上,神态却如一头咄咄紧逼的猛虎,“如今远星际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帝国高层良莠不齐,内部分裂,我扳着指头数:进军派和收缩派,贵族和平民,新人类和残人类……一群酒囊饭袋能从早吵到晚!帝国三星系九星城看似安定,然而一旦战争来临,有多少矛盾会在同时爆发!?”
“我……我预感到,不,我已经亲眼看着,”少将闭眼深吸一口气,眉宇间说不清是疲惫还是沉痛,“盛世的太阳在落下去了,在它再次升起之前的寒夜里,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
姜见明长叹一声,神色中似乎有些忧伤。他环顾着四面的白碑,这一刻万万英魂的名字好像都闪烁起来,温柔地凝望着他。
“但我,”姜见明轻轻地说,“也只是一介残人类平民而已,少将。”
剩余的话喻于不言之中:您又究竟期待着我可以做什么呢?
“是啊。”谢予夺嗤笑一声,“您是平民,能参加皇帝寿宴的那种平民;您也是残人类,能参军银北斗的那种残人类。”
姜见明:“……”
谢予夺:“您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前皇太子妃呢,能随时带着加西亚殿下一起私奔的那种前皇太子妃。”
姜见明:“……”
“您有无限可能,重点在于您想不想,小阁下。”谢予夺叹息,他用力握住了姜见明的手腕,“作为银北斗的将军,我由我对银北斗与帝国的忠心出发,两相权衡之下,不愿意让军方、让帝国失去您这样的人才。”
“就当一笔提前投资……”
“小阁下,我希望您可以去接近帝国的核心,那里必然也会有您想要的真相。如果您这次从帝国归来后,还愿意留在银北斗,与我们共赴这场寒夜之战——”
谢予夺手抚胸口,低头垂首,嘴角却愈染狂气,“那么,请您接受下官未来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