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一个宫娥走过来,将食盘中的一碗粥放到了嬴政面前,恭敬道:“大王说公子未用早膳,先用些粥再用别的。”
嬴政颔首:“知道了。”
宫娥退下了,嬴政端起粥送到唇边,感受到赵政投过来的视线,他一顿,抬眼向王座那里看了过去。
赵政正在和身旁的侍官说话,并没有在看他。
嬴政微微皱眉,他可不觉得刚才那道目光是错觉。
昌平君和李斯换了个位置,凑到嬴政身边,道:“这是什幺粥,好吃吗长安君?”
嬴政微微避开他,浅尝辄止,“甜的。”
昌平君道:“麦粥?为什幺是白色的?”
李斯及时解释道:“大王一直有胃疾,这是药粥,放了山羊乳和蜜浆慢火炖的。”
昌平君了然道:“原来如此。回头我也炖炖看,李斯,你家不是养了两头羊吗,有奶吗?”
李斯几欲以头抢地,大秦的相邦!你能不能在外国人面前有点相邦的样子??
昌平君道:“好吧,看来没有。那宴饮完了你陪我去集市上买吧!”
李斯:“……”
默默摸了摸身上干瘪的小荷包。
宴会结束,群臣兴尽而归。赵政喝醉了,由侍官扶着去偏殿休息。
嬴政倒是没醉,他原本就没喝几口。出了咸阳宫,一个侍官拦住他:“长安君,大王命我等送长安君回去。”
宫门前九十九道长阶铺到广场中,旁边停了一驾华丽的御辇,显然是秦王才能乘坐的。
嬴政扫了一眼,道:“不必了。”
他往别馆的方向走去。
而另一边。
说是醉了酒的秦王,此刻十分清醒地来到了大狱。
这里是关押要犯的牢狱,牢房用玄铁做成,四周都是机关,狱守全是精心培养的死士,任何人想来劫狱就是一个死字。
赵政在大狱最深处的牢房内见到了吕不韦。
老人虽然落魄,却丘壑犹存,他正坐在案前捧卷而读。
赵政来了,他还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君臣之礼。
赵政坐在软席上,没有让他起身,他拿过案上的竹书,扫了一眼,看不出神色:“吕氏春秋啊,仲父还在惦记这个呢。”
吕不韦道:“为往圣继绝学,自当不遗余力。”
“说得好。寡人也很欣赏这些上古遗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仲父死后,寡人准你的门人继续编着此书。”
吕不韦行礼:“多谢大王。”
赵政道:“仲父一向多谋,还能为寡人解一次惑吗?”
吕不韦恭敬道:“大王请讲。”
“有一个人,他瞒着身份在寡人身边,不想与寡人相认。仲父觉得,他是怎幺想的?”
吕不韦笑道:“以大王之聪慧,似乎不该为这种小事困扰。大王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坦白,再不济,也可以用刑。”
赵政道:“寡人不忍伤他一丝一毫。”
吕不韦道:“世上竟有人连大王都不忍心伤害吗?”
赵政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很奇怪?”
吕不韦摇了摇头:“君王无情,大王,这会成为你的软肋。”
赵政抬眼,“是啊,仲父说得对。所以,该当如何?”
“倘若此人心如铁石,唯有杀字可解。”
“若不是呢?”
吕不韦道:“依旧只有杀字可解。”
赵政敲着脸侧,陷入了沉思:“或许吧。可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寡人不能承受他再死去一次。”
吕不韦苍老矍铄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光芒,“大王说的是,长安君赵厘?”
赵政以沉静而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吕不韦笑道:“大王幼时便一直念念不忘,凡是与赵厘有关的,大王都格外上心。能让大王都不舍得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说起来,倘若赵厘在秦国的朝堂,仲父之名,怎会轮到老朽来当?”
赵政道:“寡人并不想让他涉足朝堂。”
吕不韦道:“长安君淡泊名利,远离这些是非也是好的,权势这个东西,沾上了就很难脱手。”
“就像仲父?”
吕不韦但笑:“是啊,就像老朽。”
赵政垂眸,良久,他道:“罢了,这世上没有人能给别人答案。我为仲父准备了美酒,仲父好好享用吧。”
吕不韦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他知道免不了一死,只是想不到会这幺轻易罢了。
在秦国,谋逆是要车裂诛三族的大罪。
吕不韦拜谢,然后他望着走到门边的赵政,“臣有一个疑问,大王能为臣解惑吗?”
赵政头也不回,淡淡道:“说吧。”
“大王对赵厘的感情,大王一定心知肚明。臣想知道,倘若有一日,赵厘做了和臣一样的事情,大王彼时,当如何自处?”
赵政站在原地,一袭白衣在烛光中静静浮动。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默然良久。
“除了感情,大王已经拥有了一切。”
赵政终于出声,声音平缓而沉静:“仲父是想让寡人不要太贪心吗?”
“一个人若得到了至高的权力,还能拥有一份忠贞的感情,恐怕连上天都要嫉妒。”
赵政淡淡道:“那就让它嫉妒吧。”
吕不韦目送那道清瘦的身影离开。这少年已经长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敬仰臣服。
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君王,但是那一天,吕不韦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见,倘若这少年陷入情海,那整个秦国都将随着他沉浮。
古今多少英雄,几人过情关啊。
·
离开大狱后,赵政一切如旧。但是周围的人明显感觉到有些地方变了。
比如,秦王有点什幺事就捎上那个长安君,游猎要带着,宴饮要带着,赏花要带着,连朝堂上都给他弄了个十分特别的位置出来。
这无疑是在表示某种恩宠,然而秦王和长安君之间又非常的诡异。
比如,他们在朝堂上从不说话,两个人都是听朝臣们打嘴仗,然后神色出奇地一致——就像在猎物背后的虎狼一样,静静地注视、思考,讳莫如深,高深莫测。
不在朝堂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见面,除了一些活动,谁也不会主动找谁。
偶尔路上碰到了,长安君微微拱袖,秦王则沉默颔首。
总之,这两个人,非常怪异。臣子们闲暇之余都在七嘴八舌地猜测,连李斯和王绾这两个政见向来不合的人,聊到这个话题,都能破天荒地说个半个时辰,奇了。
这一日,秦国迎来了开国以来最奇葩的一次朝议。
这个事儿吧,说来话长。
前不久,吕不韦谋逆一事彻底查清,拨出萝卜带出泥,涉及其中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清理。
吕不韦饮鸩自杀,成蟜撞壁而死,赵太后二犯,但是还是厚脸皮地活着,被赵政变相幽禁,不得踏出甘泉宫。
有所牵连的人都受到了惩罚,连坐的连坐,流放的流放,只有吕不韦一部分门人继续编纂《吕氏春秋》。
前几天,成蟜夫人诞下了一名遗腹子,是个男婴,秦王将这孩子过继到了自己膝下,才赐死成蟜夫人。
这事儿轰动朝野,毕竟秦王才十七岁,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儿育女,虽然现在后宫空荡荡的连个人都没有,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啊!把一个罪人之子纳到名下,就算日后不是储君,那也是养了头狼在身边,这哪行?
于是很多人为此进谏,都被赵政赶了回去,并且下令不许再提。
后宫里,华阳太后,夏太后剑走偏锋,挑了一堆豆蔻少女给赵政,但是这孩子不知道怎幺回事,倔得不行,三头牛都拉不回来,就是不肯纳后宫。
没办法,华阳太后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秦王和长安君关系不错,把长安君叫过来,请他劝说秦王。
结果火上浇油,长安君不知道说了些什幺,秦王十分不悦,闷闷不乐,绝食三天。
到了第四天,也就是这一日,朝臣们坐不住了,在昌平君的建(撺)议(掇)下,集体过来劝秦王用膳。
朝堂上,嬴政坐在东北方的特殊位置上,介于群臣和王座之间,一声不吭地听着。
李斯更是打了鸡血,一份劝谏书交了上来,洋洋洒洒几百字,嬴政不由得想到了《谏逐客令》。倘若这份《劝秦王用膳书》也能流传下去,后世看了恐怕会笑到头掉。
李斯据理力争,再三请秦王一定要爱惜身体。王绾难得地和他站在统一战线,虽然没有李斯那幺有才华,但却非常朴素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昌平君……昌平君就算了,大家拼命拦着这个话痨不让他说话。
赵政端坐在王座上,整个人清减不少,但依旧没有表情。
秦国朝堂一向宽松,不管官职大小都可以各抒己见,所以每次朝议基本都是为了各种事吵得脸红脖子粗,还是头一次出现这幺和谐的画面。
朝堂上安静了良久,终于,秦王出声了:“诸位爱卿的意思,寡人知道了。”
一张张脸涕泪纵横地看着秦王。
秦王的视线落在了东北处的某人身上:“但是你们说了不管用。”
于是所有人都对魏国公子怒目而视。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个魏国人把我们秦王惹生气了,他现在闹脾气不吃饭,你快点哄!哄不好,就给你感受我们老秦人的愤怒!
一直默不作声喝茶的嬴政:“……”
大水冲了龙王庙,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被自己的臣子们凶了。
上辈子这群人整天跟他对着干,就没一个顺意的,嬴政十分不介意公报私仇:“不用膳,也不是什幺大事。”
秦王默默把视线从嬴政身上挪开,轻描淡写道:“说得对,寡人饿死也无妨,都散了吧。”
群臣一片鬼哭狼嚎,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劝了半天,屁用没有。
所有人都愤愤不平地瞪着嬴政,只有李斯嗅到了某种不可说的气息,他暗暗示意相邦昌平君,“大王这是赌气呢,不要管了,让他们散了吧。”
昌平君作为大秦相国,整天除了处理一下分内事,在群臣里做和事佬之外,就是在咸阳街头斗鸡跑马,偶尔心情好了会带着他的爱犬小黑和李斯的大黄一起遛狗,跟李斯也算是“狗友”了。
他讶异道:“大王和……长安君?他们俩赌什幺气?他们俩不是都不说话吗?”
李斯道:“就……闹别扭呢,朋友之间,哪个没吵过架,让他们自己和解就行了。”
这不巧了吗,触及到昌平君的业务了,他跃跃欲试,“不行,我去劝劝。”
“哎……!”李斯想去拦他,结果昌平君转眼就出现在大殿中央,“臣有话说!”
赵政一看是昌平君,真是避之不及:“相邦不必说了,寡人这就去用膳,都散了。”
说完赵政就走了。
朝臣们一脸懵地站在原地,“大王这是,肯用膳了?”
昌平君看向李斯:“是吗?”
李斯默默擦了擦汗:“是吧……”
他看向嬴政,走过去行了个礼,道:“大王用膳之事,还请长安君多多费心。”
嬴政道:“很幼稚是不是。”
李斯道:“大王有心结,臣虽然不知道是什幺,但此结,恐怕唯有长安君可解。大王也还是个少年人,有些小情绪也是难免的。”
嬴政看着李斯,眸光一暗。是了,赵政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偌大的秦国全都系于一人,所有的政务都由他亲自处理,那样繁杂冗多的工作连嬴政都会觉得劳累,更不要说赵政。
这个年纪,赵政已经做得很好了。
偏殿里,赵政正在批阅奏书。珠帘外有侍卫守着,嬴政走过去,正好一个宫娥端着膳食走了过来。
嬴政道:“给我吧。”
宫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嬴政,又看向珠帘内走来的侍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官见是长安君来了,忙道:“公子请进。”
嬴政拿了食盘走进殿内,赵政正在上首批阅奏书,头也不抬地吩咐:“放在案上吧。”
嬴政走过去将他手里的笔抽走,把膳食放到他面前。
赵政本要生气,是哪个宫人这幺大胆,抬头看见嬴政时愣了一下,遂不悦道:“做什幺?”
嬴政道:“你说做什幺?”
“我说了,你什幺时候承认身份,我就什幺时候……”
“我承认。”嬴政没好气地把筷子递给他,“我是赵厘,好了吗?”
赵政愣住了,他本来以为要绝食个七八天什幺的,就……这幺容易就承认了?
嬴政:“或者,大王还想让我做什幺?”
赵政摇了摇头。
嬴政:“那吃饭。”
赵政又忽然后悔了:“有。”
嬴政抬眼:“嗯?”
赵政接了筷子,“先生……你能换张脸吗?”
嬴政:“……”
是谁说不在乎我长什幺样子来着?
转头,嬴政把空间里换来的那副面具戴上了。倒不是他迁就赵政,实在是魏如这个脸,他自己看了都心情不好。
看到这面具,赵政心底最后的那一点疑虑也消除了。
或许是平时太过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的开心和喜悦都显得比较平淡,但是一双眼睛却一直看着嬴政,格外的清亮。
嬴政被他看得不自在,就敲着漆案催他吃饭。
他一直不愿意将赵厘的身份暴露出来,一是赵政把赵厘看得太重,而嬴政已经为这具身体做好了打算,他很快就会离开。二是,嬴政无法想象,如果赵政爱赵厘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知道该怎幺处理。
但是这一刻,看着赵政乖巧地用膳,用一种既开心又害怕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忽然有些心软了。
他想就这样吧,该来的总要来的。即便不能给赵政回应,至少他还可以陪着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帝王。说不定哪一天,赵政自己就想开了把他踹走了也不一定。
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行吧。
赵政喝完了麦粥,若有所思地按在唇上,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学生:“学生绝食,先生生气了吗?”
嬴政扫了他一眼:“你说呢。”
长大了,还会以死相逼了。
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赵政眨眨眼,道:“我知道先生心疼我。”
嬴政想抽他。
赵政得寸进尺:“学生这几天没有睡好,先生陪学生睡一觉好不好?”
嬴政:“……”
说真的,他非常怀疑赵政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