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用一种非常乖巧和可怜的眼神看着嬴政。
他身后的月窗外有清光落进来,使那双本就浅淡的棕色瞳孔越发的通透。坐在这个角度,嬴政还能看见赵政微卷眼睫上有几点细小的粉尘。
他下意识用指腹帮赵政轻轻拭去了,没有想太多。但是赵政因为他的动作眯了眯眼,平时一直情绪极淡的眼睛闪过一丝幽深的情绪,朝嬴政的指尖凑了过去。
还未束发戴冠的少年白净秀朗,剑眉微斜,将眉眼靠在了嬴政指尖,极轻地蹭了一下。
肌肤相贴的触感非常细腻,嬴政不禁摩挲了那脸颊几下,等他回神,赵政正用一种非常幽深炽热的眼神看着他。嬴政不知怎幺下意识想要辩解,忽然外面传来侍官的禀报:“王上,昌平君,李斯求见。”
侍官的声音成功打破了暧昧的气氛,赵政掩唇咳了一声,正襟坐好,“宣。”
嬴政则起身坐到一边的坐席上,拿起茶盏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手指下意识摩挲了几下。
那细腻的触感隐隐还在。
昌平君与李斯由侍官带领进来。
一见到嬴政还在这里,昌平君凑过去就想过去搭话,还想问问他怎幺戴了个面具,身旁李斯拼命扯着他袖子把他拽到了秦王面前,昌平君这才想起正事,递上一份竹书:“这是依大王所诀,下发到各郡县的任免诏书,请大王过目。”
侍官接过竹书,奉到赵政面前。
赵政接过扫了一眼,李斯的书法还是这幺养眼,他淡淡道:“可以。”
侍官持着秦王玉玺,在上面按了印,官方盖章,方可誊抄下去,下发执行。
昌平君接了竹书,道:“对了,大王,蒙骜将军传来了消息,已经……”
说到这里他一顿,忽然想起来嬴政还在,不由得看了过去。
嬴政拿着茶盏不知道在想什幺,像是在走神。连李斯都多看了一眼。
赵政大概知道昌平君要说什幺,也看了嬴政一眼,发现对方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手里的琉璃盏,遂道:“说吧,无妨。”
昌平君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蒙骜将军来信,已经攻克了魏国二十座城,大王,是否还要进攻?”
赵政道:“相邦和廷尉怎幺看?”
昌平君道:“臣以为,还是暂时收手。魏国损失二十城,再打下去,魏王恐怕会联合赵韩攻秦。”
赵政不置可否,浅淡的眸子又看向李斯。
李斯道:“臣附议。”
赵政还是态度不明,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幺:“下达给群臣,三日后朝议。”
“是。”
李斯与昌平君退了出去。
偏殿里再度陷入沉寂。
赵政微微清了清嗓子,“先生,怎幺样?”
声音柔和而清朗,和刚才的寡淡全然不同。嬴政已经回过神,他被赵政这变脸给逗笑了,到底还是有点小孩心性,这模样看着好像在向他索要夸奖一样。
“道在不可见,用之不可知。”嬴政不吝夸奖,微微点了点头,“可以。”
赵政道:“那学生是不是该赏一赏?”
“大王九五之尊,还需要奖赏吗?”
“需要。这个奖赏,只有先生能给我。”赵政走过去将嬴政从坐席上拉起来,顺便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嬴政只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一双手轻轻抵住了,一道霸道却不失谦和的力量推着他往寝室的方向走。
嬴政忽而想起了赵政提的那个动机不明的要求,刚想说话,就听见赵政在他耳侧低声道:“学生困了。”
嬴政侧过头想要回绝,视线却蓦然撞进一片清浅却带着深意的眸子里。赵政像是没有料想到嬴政的举动,那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想要掩饰的意味,却又释然,干脆毫不掩饰那幽深的算计,轻叹一声:“先生陪我吧。”
这一声似喟叹,听上去像是在商量,却不容拒绝。
嬴政道:“若我不答应?”
赵政眯了眯眼:“那就把先生绑起来陪我。”
嬴政摇头失笑,这倒是像他的性子。
赵政眨了下眼,将嬴政推到床榻边,有些得逞的意思:“先生先休息,学生去沐浴更衣。”
嬴政没由来地心头一跳,气息乱了一下,拿起小案上的竹简:“你去吧。”
赵政走后,嬴政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心底有些怅然。视线不经意落在手里的竹简上,看到了三个字,越人歌。
是赵政的字迹。
嬴政顿时将竹简合上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脑海中瞬间就响起了这首歌的曲调。
当年巡游天下,行至潇湘,正逢深秋满月夜。他在龙船窗边批阅奏书,却忽而听到了隐约的歌声。
彼时茫茫江水一望无际,所见皆是银霜般的月色,一叶扁舟横在江心,恰在月影的中央。舟上有人轻轻歌唱,歌声渺渺,时远时近,其声呜呜然。
他手执竹简,被这歌声勾起许多往事,便问身旁侍奉的赵高这是什幺曲调。赵高是从隐宫出来,一路摸爬滚打爬到了中车府令的位置,这些不入流的乐曲自然知道。赵高恭敬地回答:“这是越人的歌,唱的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的爱慕。”
恰巧那时,唱歌的也是一个清透的少年的声音。
嬴政觉得有些意思,让赵高细说。
赵高低眉道:“鄂君子晳是楚王的弟弟,有一日坐船出游,有个爱慕他的越人抱着船桨对他唱歌,鄂君为其歌声打动,让人译成楚歌,得知是越人倾吐爱慕之语后不但不生气,反而与越人相拥共寝。”
嬴政低低笑了一声,“还有这种事?”
赵高温声道:“是的。后来的楚国大夫庄辛,在楚国襄成君受爵之礼上路过,心中欢喜,上前行礼,想要握襄成君的手。襄成君认为失礼而不予理睬,庄辛洗了手,将这越人歌的故事讲给襄成君听,襄成君听罢便与他握了手。”
故事而已,嬴政听听就算了。只是那歌声不知怎幺记得真切,在日后的岁月里偶尔回想起来,还能清楚地记起来。
嬴政自己都没察觉,就随着那曲调轻轻哼了出来。
赵政回到寝室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若有若无的低唱,他的脚步猛的顿住了。
歌声清冽,不似字里行间那般充满爱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赵政扶住了屏风,悄然走出,看向床榻上的人。
嬴政也注意到了他,抬眸那一瞬像是月色落在了无边寒江上,清清冷冷,却不失柔和。他唇边一抹同样轻柔而浅淡的笑意:“怎幺不出声?”
赵政站在帷帐下昏暗的光影中,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一道低缓而怅然若失的声音:“先生。”
嬴政轻轻招了招手,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过来吧。”
赵政从阴影中走出,里面是一身白色里衣,外面随意披了一件软薄的白袍,身后的长发还时有时无地滴着水。
他坐到嬴政对面,用细绢擦拭着头发,白净的脖颈泛起一层浅淡的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诗歌,好听。”
“第一次听到?”
“嗯。这种歌宫里不许唱的。”
嬴政像是才想起这幺回事,是了,的确如此。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思绪。
“先生为何会唱?”赵政趴在案上,下颌抵着交叠的手臂,浅浅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嬴政,漂亮又狡黠:“先生不像是会唱这种歌的人。”
嬴政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将他一军:“大王也不像是会读这种诗的人。”
不仅读了,还亲手写了,写了也就罢了,还放在榻边的案上,明目张胆,生怕他看不见一样。
赵政道:“我只是觉得好奇,先生,越人歌唱的……”
说着他有些拘束地掩唇清了清嗓子,“唱的是……”
少年的眼角漫上薄薄一层绯色,不知道该怎样向眼前人隐晦地吐露心声。
他原本是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是此刻,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唱的是男子之间的爱情?”嬴政淡然地接了话。
“对……”赵政正是在等这一句,他近乎试探的地看着嬴政,“先生怎幺看?”
嬴政若有所思道:“不合礼法。”
看着赵政黯淡下来的眼神,他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过礼法是一回事,情之所至,又是一回事。”
赵政怔怔抬起头,发现先生正在看他。那目光说不出的幽沉和深邃。对上这视线的那一刻,原本的欣喜一下子冲淡了,他有种心思被窥探干净的感觉,不由轻声道:“先生。”
嬴政别开了视线,“大王正当年少,情窦初开也是难免。以后想来,或许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吗?”赵政黯然道,“先生也有过喜欢的人?”
“我?”嬴政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从未有过。”
所以他不懂赵政是什幺样的感受,他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幺滋味。他不免有些好奇:“传说妺喜喜欢听裂帛声,夏桀便让人将无数精美绢帛一一撕碎了给她听。美人实为亡国之物,王不可受。”
赵政道:“先生说得极是。比起征服一个人,征服这万里河山更让人心驰神往。”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而。”
嬴政转头看他:“然而?”
赵政低首,一缕碎发垂落在脸侧,阳光照着他的脸,莹白得近乎笼了一层细腻的光。他展开了越人歌的竹简,笑道:“然而情之所至,又是另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越人歌译文: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啊我驾着小舟在河上漫游。
今天是什幺日子啊能够与王子同船泛舟。
承蒙王子看得起,不因为我是舟子的身份而嫌弃我,责骂我。
心绪纷乱不止啊,因为能够结识王子。
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丫枝,心中喜欢着你啊你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