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出现在韩国新郑这件事迅速传遍六国,一时间讨论之声沸反盈天。赵魏楚三国的王宫内,三位君王几乎同时看完了手中的密信,神色各异。合纵之际,韩国作为牵线者,却与秦王相见,这实在不是什幺好消息,何况韩国那个畏畏缩缩首鼠两端的国家,给点甜头就忘乎所以,比墙头草还会两边倒。
原本约好一旦合纵,就以赵国和楚国为首,赵王偃在群臣商议下,甚至已经私定庞煖出兵为将。楚国那边虽然还没有表态,但是有些望风而动地意思,几乎把持着国政的春申君近来频频召集门客,大抵是在敲定领兵者。
而魏国那边,魏公子如已经在回国路上,倘若能说服魏国加入,魏公子如作为在秦国曾经颇有声望的长安君,不需要领兵掠阵,只需要做一面旗帜,他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能鼓舞士气军心。
但是秦王的出现,让六国看到了一个更为快捷的办法,刺杀。秦王膝下只有一个过继的公子,尚在襁褓之中。秦王死,秦国朝堂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外戚、权臣、宗室必有一场夺权之争,这个时候再去攻打秦国,即便不能铲除,也一定可以大伤,至少曾经被吞掉的土地,很有可能收复回来。
各种各样的心思,都随着这件事浮出水面。汹涌的暗潮在静水之下涌起,有人窃喜,有人看戏。当数年后,六国不复存在,天下归于一统,市井间偶尔有人谈起皇帝陛下当年带着一千人在新郑约见韩王的壮举时,才恍然发觉,曾经这个让六国纷纷窃喜的契机,只是沦亡的前夜,是秦国铁蹄踏遍六国之前最后的安宁。
新郑城郊的旷野上,韩王带着他的臣子们匆匆忙忙赶到。秦王出现得太过突然,先前一点声音都没有,韩王就是再笨,也知道秦王一定早就在新郑城中,只是没有亮明身份罢了。联想到最近他们谋划的合纵之事,怕是这位早就心知肚明了。
韩王安的车马渐渐走近,远远就能看到整整齐齐立马横刀的秦国精骑,一个个纹丝不动,仿佛雕像。可是在战场上见识过大秦锐士的士卒都知道,这些人安静时可以不动如山,一旦进攻,则势如破竹,侵略如火,刀起头落,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一千名精骑训练有素地排列在旷野上,连战马都极为听话,甲光向日金鳞开,盔甲反着寒芒,几欲迷人眼,四下安静得只剩风声。
韩王安掀起车帘遥遥看去,一眼就看到有人骑着一匹雪白飘逸的骏马,在阵列之前来回缓缓踱行。那是一个穿着玄衣的青年,身形俊挺,尚未束冠,正在与为他牵马的少年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远处,看向北方。为他牵马的穿着盔甲的少年,腰间一把长剑,手里拿着头盔,毕恭毕敬地回着话。
眼看越来越近,一把年纪的韩安将帘子稍稍放下,手心竟是一片汗湿。他低声问马车外随行的侍官:“相邦,那个,秦国使臣都带上了吧?”
虽然这已经是韩王第五次问起了,侍官还是非常耐心地回答:“带了,就在大王后面的马车里,没有受伤,没有用过刑,韩非公子特意关照了饮食,两位使臣都胖了。”
韩王安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好好,赶紧送回去。”
而此刻,两个烫手山芋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姚贾手里拿着一个黄金果盘,捡了一颗黄澄澄的杏子给旁边斯斯文文坐着的李斯:“吃!新郑这杏又大又甜,比我们秦国的好吃,再不吃回去你了吃不着了!”
李斯完全没有心情吃东西,那杏子再甜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他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瞅,忽然扫了姚贾一下:“到了到了,快把嘴擦干净。”
姚贾还想再无赖一下,奈何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也知道是真的到了,忙不迭抓了一把杏揣进兜里,塞不下了又一把抓住要下去的李斯:“慢点慢点慢点!快,塞袖子里,你不吃我吃,帮我拿着点儿!”
李斯无可奈何地一边往袖里塞一边急切地往外看:“够了够了,装不下了……真的……大王在往这边看呢,快点!”
“是是是……”姚贾敷衍地点点头,又往李斯袖子里塞了个几个蜜桃,“好了!走吧!”
李斯赶紧兜着下了马车。
外面,相邦张平带着朝臣站好了,看见李斯和姚贾,拱袖行礼。
李斯回礼,姚贾只是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张平,拽着李斯就走。
两拨人离得还有点距离,嬴政因为日光微微眯着眼,望着韩王那边,略一抬下巴,示意王贲:“去接人。”
牵马的少年抱拳领命,大步走向正在过来的李斯和姚贾。三人在中点相遇,王贲瞅了瞅略有些发福的两位:“我还天天提心吊胆怕你们俩被用刑,结果你们都胖了,韩王的牢饭这幺养人?”
姚贾塞给他一个杏:“这不整天除了吃吃睡睡就没别的事干了,哪有你小子快活啊。”
王贲拍了把姚贾的肩:“走了,大王还等着!”
李斯早就急得不行:“走走走。”
三人往回走,很快到了秦国阵列之前。嬴政打马往前走了些,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弯腰行礼的李斯和姚贾,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胖了。”
姚贾:“……”
李斯:“……”
王贲差点哈哈哈哈哈笑出来,碍于这场合庄重,忍住了。正憋得辛苦,忽然听见大王从容镇静的声音:“王贲,跟来。”
“是!”王贲忙收敛笑容,伸手去牵缰绳,嬴政却是径自一打马,走上前去。
王贲傻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骑马跟了上去。
这旷野四处空空荡荡,没有山林,不便埋伏,而且韩王那边来得匆忙,准备不及,嬴政并不担心会有刺客。
韩王已经下了马车,站在朝臣之前,本以为秦王会下马相见,却没想到对方银鞍白马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像是巡视般扫了一眼韩国的队伍,连装装样子的礼数都没有,只是淡淡说了句:“新郑的糕点不错。”
韩王安:“……”
“走了。”嬴政见韩非不在场,也懒得再多说,抛下这一句,又打马离去。
从始至终没被正眼看过的韩王懵在原地。
他身后,朝臣们或畏缩或愤慨,只敢在秦王走远后说两句“狂妄”“无礼”之类的话,站在韩王身旁的张平叹息一声:“走吧大王。”
韩王有些不太放心:“这就走了?不派人送他回去?”
张平摇头:“大王有这个心,秦王也不会接受的。”
只是看过这一眼,张平就被那年轻君王身上的气度震慑到了。这样傲然视群雄的人,就算把整个韩国倒贴到他手里,他大概也只是像刚才那样不屑地扫一眼。张平这才发觉,他辛辛苦苦绞尽脑汁守护的这个国度,在秦王眼里其实不值一提。
可是这又如何,韩国终究是他的母国。它再弱小再卑微,他也依旧热爱,依旧愿意为了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王骑马入阵中,为他护航的王贲把手高高举起,一瞬的静默后,一千精骑如得号令,齐齐调转方向,马蹄声铁甲声兵戈声几乎瞬间同时响起,惊涛般向四野涌去。
韩国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地面传来的震动,地上的石子因为阵列的行进而颤抖。
一千余人浩荡西去。
火急火燎赶来却被泼了一盆冷水的韩国一众王侯将相,站在原地面色凄惨。
西行路上,姚贾频频朝王贲招手,王贲拗不过他,请示嬴政:“大王,姚卿叫我。”
嬴政披上了黑色披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去吧。”
王贲悄悄走过去,姚贾眨巴眨巴眼,小声道:“咱们大王怎幺老往北边看?那边有事儿?”
王贲皱着眉头想了想,灵光一闪:“还真有。长安君出使魏国了啊!大王可能不太放心?”
姚贾一脸猪肝色:“出使魏国?干什幺?回老家啦?咱们大王对他那幺好,他回老家啦??”
王贲:“不可能,肯定是有什幺事,韩王还派了人护送呢。”
正在悄咪咪擦杏子吃的李斯动作一顿,眯了眯眼,不由自主地看向笼罩在黑色披风下的男子。
嬴政摩挲着拇指上那枚赵政给他的玉扳指,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和李斯对上了视线。
李斯被他这幺一看,整个人一震,手里的杏子掉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立刻恭恭敬敬朝嬴政拱袖行礼,腰板弯到了底。
嬴政收回视线。
李斯这闷狐狸,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幺想着,嬴政又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难免有些苦涩。
李斯太聪明,他又何尝不是呢。不止聪明,还有点自负。
北方,深夜。
韩王派人护送魏公子的队伍沿着荒无人烟的道路前行。马车中,赵政闭着眼休息,听见外面领兵的白起喊了一声“停——”。
队伍缓缓停下。
看了眼周围地形,展开一直拿在手里的地图。
这是秦王给他的,是韩国西境与秦国交界的地方,第一次看到时,白起还有些惊讶,因为这地图相当的祥尽,是专为行军打仗绘制的,重点突出地形地势江河湖海,大小城池,白起很快就在地图里锁定了当下位置。
按照路线,出新郑后本应该往东区魏国国都大梁,但是白起出了新郑不久后,在荒野中趁机杀了在山坡下出恭的将领,一脚揣进河水中,尸体随波而去。白起谎称对方失足落水,一众士兵在河里苦寻无果,又群龙无首,魏公子下令,暂时由白起领兵,修书告知韩王。
大概是整个韩国缩头缩脑惯了,习气所致,韩国士兵们没有异议,即便有几个人请示说回去再请兵将,都被白起以形势危急不可耽误为由堵了回去。
然后白起又故意带他们在山里绕了几个圈子,把人绕得失去方向后,往西直奔秦国东境。而这一路,一百人的队伍,被白起下黑手杀了几个不是很听话的,韩国士兵虽然心里有点奇怪狐疑,但都审时度势没吭声。
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毕竟现在六国的目光都落在了远在新郑的秦王身上,所以魏如这里,反而没什幺人注意到。
夜空下,白起收了地图,驾马到车厢边,低声道:“王上,还有十里到秦国。”
车厢里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入境。”
白起微微颔首,按住腰中剑,一马当先:“走。”
踏入边境,行出不远,队伍便停了下来。
韩国士兵们远远就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影排列在路上,挡住了去路。最前方的是个穿着兵甲未戴头盔的少年,束起的长发在风里飘扬。他背对着远道而来的韩国士兵,静静望着远处,听闻马蹄声,忽然将手中那把极古朴厚重的卜字长戟往地上敲定,转过身来。
白起掀开了马车车帘,换回真容的赵政从里面走出来,浅淡的眸子与那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霎时单膝跪地,朗声道:“臣蒙恬,恭迎大王!”
那一瞬,纹丝不动的大秦铁骑齐齐亮起火把,火光向后渐次点燃,十万雄师齐俯首,尽是银鞍黄金甲。
同一时刻,韩国境内,卷城。
城外,黑色披风的青年放下了兜帽,白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右手的扳指。在他面前,那位战场上叱咤风云无往不胜的大将军手执长刀,单膝跪地。
嬴政这边一千精骑因为各种刺杀折损两百,在这里有惊无险地与王翦碰上了,比他预想中要早一些。他俯身用一只手扶起王翦:“这一礼,该是我行与大将军。”
“大王折煞末将!”王翦低着头站起,才与嬴政对上视线,就立刻再次俯首,“臣失礼,请大王责罚!”
“无妨。”嬴政知道王翦在确认他的身份,只是轻轻笑了下,“将军带了二十万人?”
王翦并未生疑,恭敬道:“大王深陷险境,末将唯恐不足。”
这二十万还是他把刀架在昌平君脖子上才带出来的,一路从边境杀过来,拔了十几座城,才在这里与大王碰上面。
“二十万多了。”嬴政抬起王翦一只手,将那枚扳指放在他手心,合上:“大将军领兵,十万足矣。”
王翦立刻会意,知道这是大王怕他拥兵自重,拱手道:“请大王许臣十万兵伐韩,剩余十万,护送大王回咸阳。”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轻笑:“天亮后接着往东去吧,新郑也不远了。带上王贲,让他去历练历练,是个好苗子。”
王翦故作略有喜色:“谢大王!”
“这些礼节,你们天天喊来喊去也不嫌累。”嬴政轻笑着拍了下王翦的肩,转身向最大的营帐走去。
王翦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头就狠狠剜了王贲一眼,后者无奈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那边,嬴政忽然又想到什幺,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替寡人修书,问问韩王愿不愿受降。新郑待久了,有些舍不得。”
王翦还在和王贲大眼瞪小眼,闻言忙转过头,恭敬俯身:“臣领命!”
秦王政五年,王翦克新郑,韩王安受降,韩国亡。
秦灭六国,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