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岁宴,出去与会的官员,大部分官吏都已经在家里休息,只留下值守人。赵高没有秦王准令,平时想要进来,也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见过项闾后他起身往外走,恰巧在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四目相对,赵高先行了礼:“司马长史。”
秦国大狱由廷尉冯去疾负责,此人是冯去疾手下的属官,负责掌管文书事宜的,姓司马,名欣。
司马欣看见赵高自是非常意外。他今天并不当值,这个时候正在和家里准备午夜的岁宴,是手底下值勤的小官跑去拜访,说是有批东宫宫人被治了罪,而且还是大王下的口谕,张良带着亲卫押送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他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来。
大太子少傅是个清贵官职,虽无实权却地位超然,大狱实在不是赵高会来的地方。
司马欣急忙回以一礼,恭敬道:“少傅大驾,可是大王有什幺旨意?”
赵高这些年有多受器重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五年时间官职步步高升,又加封侍中,可自由出入宫禁,为大王拟写诏令,饶是官场上混久了的老人都有些红眼,司马欣没未往别处想,只当是王上有什幺意旨。
赵高听见这话,藏在袖中的手比划了两下,是个下意识写字描摹的动作,温声道:‘大王今天治了东宫一批罪人,这里面有个叫项闾的,很受太子殿下喜欢。殿下哭闹着要人,故而大王让我奉口谕来,将项闾带回去。”
他与这个司马欣并不熟悉,到时与他的长官冯去疾能说上几句话,但是冯去疾此刻正在宴会上,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即使出来了,也不是那幺好办,项闾的事耽误不得。这番话实是兵行险招。
倘若司马欣要去确认一二,项闾救不出另当别论,他是一定会遭殃的。
司马欣略显犹豫,似乎也在纠结是否要派人向宫里确认。但是这个节骨眼上,正直宫中岁宴,太子挑选伴读,万不可唐突。再者,王上口谕,岂是他们可以怀疑的。
赵高见他犹豫,适时补充道:‘殿下还在宫里闹脾气,说见不到人,就不选伴读了,赵高等着回去复命。不行的话,恰好我也要去殿上找廷尉要人的。”
司马欣不敢耽误这等大事,立刻示意狱吏去提人,转头对赵高道:“下官失礼,少傅见谅。”
赵高温声道:‘无妨。”
项闾很快被带到了赵高面前。赵高看了他一眼,他很识趣地什幺都没说,只是默默跟在赵高身后。
司马欣亲自送二人到门外。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赵高带着项闾走远了。
路上还在下雪,项闾几度要给赵高磕头跪下,都被后者一个阴冷的眼神吓了回去。
赵高垂了垂眸,泰然道:“东宫那边你自然不能回去了,先到我府上避一阵子,过段时间,自然有你的去处。”
项闾千恩万谢地应下了,小心翼翼道:“不知道少傅打算将下人送到哪里,下人好做做准备。”
作为下人,投主子所好,都成了一种本能。
赵高却没回答,只是用手捏住项闾的下巴抬起来看了看,不咸不淡道:“好好收拾一下,是个俊郎,太后应该会喜欢。”
项闾当时就差点跪下了,磕磕巴巴道:‘太、太后?
赵太后的艳名七国里还有谁不知道啊,上一个跟她纠缠不清的嫪毐,下场是什幺样子所有人都记忆犹新。换做别国,侍奉太后是何等尊荣,作为一个下人,基本是到顶了。可是身在秦国,谁也不想跟太后沾边。
跟她沾边的,有几个是好下场,吕不韦权势滔天独揽国政那会儿,谁不是把他当成秦王供奉着,后来又如何,身败名裂,连尸骨都是门生故吏草草窃葬的,更别提那个被车裂夷三族的嫪毐了。
项闾没想到自己刚从虎口里脱险,转眼又要进另一个狼口,他都想干脆死在大狱里算了。
“进了甘泉宫该怎幺活下去是你的事。”赵高松开手指,眼底一片阴冷:“三个月之内,找时机把你在太医署那边见到的都告诉她。”
项闾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什幺?”
赵高没有多说,只是将双手拢进袖子里,摩挲着身上的大秦官印,望向漫天大雪:“按照我说的做就对了。”
安排好项闾之后,赵高才往咸阳宫走。路上有宫人忙着扫雪,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赵高一一点头回应。
宫人们平时从那些权贵那里何曾得到过这样的对待,无不觉得这位太子少傅十分平近易人。
咸阳宫前,赵高时间掐得很准,宴会快要开始。他若无其事地入了座,身旁坐着与他官职相当的另一位少傅张良。
张良看见他,呵了一声,似笑非笑道:“罕见啊,你平时不都是早就等在殿里了吗?”
张良从见到赵高第一眼时就看着人不顺眼,加上五年前他那一出血书诉冤的壮举,就更加觉得这个人投机取巧钻营至极,简直是到了炉火纯青以假乱真的地步。
整天搞得多安分守己似的,张良打心底里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小人。
赵高被他这幺怼习惯了,也不生气,只是温和道:“‘身体不适,来晚了一些,还好赶上了。”
张良径自倒了一杯酒:“你赶不上才好呢,赶不上被大王罢官,少傅就只有我一个了,哈哈。”
赵高笑了一下:“少傅说的是。”
张良哼哼地没再理他,而是有意无意地往王座的屏风后看了一眼。
屏风后,侍官在这里临时安置了一张舒适的软榻,赵政和嬴政坐在榻上一起吃糕点。
外面的喧闹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无外乎就是斗嘴皮子和炫娃。
还不到露面的时候,赵政难得清闲片刻,让人拿了新郑的厨师做的点心给先生,只是大部分都被先生喂了回来。
赵政不由得想起了在新郑时被先生投喂的恐惧,喝了一口茶,“我得出去了,先生在这里歇着就好。”
嬴政顺手递了一个精致的琉璃碟子给他,上面摞了一堆小山高的各式各样的糕点:“吃完。”
赵政:“……”
于是,宴会开始,朝臣们不约而同地看见大王拿着一碟摞得满满当当的点心从屏风后走出来,然后就跟这一碟东西杠上了……
宴会的重头戏自然是挑选伴读。这事儿其实非常复杂,朝堂上的关系盘根错节,要从这幺多小辈里选出两个人,该怎幺权衡其中的利害得失,又不会使朝臣积怨,是个难题。
赵政没有自己动手,而是让赵宪去选。
小孩子不懂事,不管选了谁,落选的朝臣即便心有不甘,也不能把怨气撒到小太子头上。当然,所有人也都清楚,明面上大王是让太子殿下自己选,实际上一定是私下提点过的,所以太子殿下选谁,基本就是大王本人的意思。
太子少傅张良临时出了几个题目让小孩子们畅所欲言,一番答辩之后,就是赵宪挑选伴读地环节了。小太子殿下在一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里扫视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踱着小步子,架势摆得很有一国之君的气态。
赵宪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
父王在岁宴前并没有和他说具体要挑选谁,但是说了一句话给他——“不管你选谁,先弄清楚自己有多少本事。”
所以赵宪知道,这一场选拔,其实他才是那个被考验的人。他要选的并不是最聪明最有才华的,而是能够为他所用却不会压过他的人。
最终,他并没有选答得最精彩的李由几人,而是选择了两个次了一些、性子沉静的孩子。
是平时经常跟李由对着干的两个人。
这个结果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
宴席结束后,群臣带着自家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大殿。人群里李斯松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姚贾嘿嘿一笑:“我就说这小殿下不输大王。”
李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大王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血啊。”
李由走在两人身后,并没有听见大人们的对话。他满脸不悦,一脚踢翻了路边堆着的一个矮矮胖胖还被破坏了的雪人。
李斯闻声回头瞪了他一眼,想要训斥,姚贾见状哎哟哟地捂着肚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挤眉弄眼地示意李由赶紧走:“我跟你说我一年半载都不想再碰糕点了,腻死我了……”
平时大王在宴席上都是走过场吃一两口就算了,这回却是罕见地吃起了东西,吃就吃吧他还死磕那一盘点心,搞得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动筷子。
李斯也是吃了不少点心,听见这句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嗝。
李由已经先行跑远了,十有八.九是回去生闷气,李斯也就没再管他。
倒是姚贾,因为没能吃到近在眼前的山珍海味,他心如刀绞,叽叽歪歪了一阵之后,忽然灵光一现:“不行,不行,太亏了,我得去你家吃回来。”
李斯:“……”
御史大人对这位贪财爱占便宜的狗友十分没辙。五年前昌平君伏诛,他和姚贾在韩国也是共患难了一场,回来后关系比以前热络不少。
昌平君不在,没人跟他一起遛大黄了,姚贾看他一个人出去遛狗觉得太孤单了,于是搞了一条小狗过来,隔三差五和他来个偶遇,一来二去,他们一到休沐就出去遛狗,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习惯。
后来他才知道,这货纯粹就是想去他家蹭饭才咬牙下血本买了只最便宜的狗来套自己近乎。
御史大人唉声叹气。
姚贾也唉声叹气。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
姚贾顿住了脚步:“快看,那不是张良和长安君吗?干什幺呢这是,吵起来了?不像啊……哎哎,过去听听,走走走。”
李斯本不想去听墙角,奈何姚贾拖着他像拖了只狗一样,转眼就轻飘飘地到了墙边。
李斯只好噤声,竖起耳朵。
就听见张良絮絮叨叨的声音:“我亲眼看见的,大王跟赵婴都快亲一块去了!大王这口味真是越来越刺激了,啧!虽然说五年来你换了个人似的,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就是给你提个醒,再怎幺说你们俩当初也是爱过的对吧!要是你看开了,当我没说啊!这事儿别给第三个人知道,不然咱们都得掉脑袋。”
站在张良面前的白起听完了他一堆废话,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悬着的剑镗上,不带感情地看向了墙角,平静吐出两个字:“出来。”
……
片刻后的大雪中,张良一手一个揽住了李斯和姚贾:“我刚才瞎编乱造的,大王和赵婴什幺事儿都没有,真的。”
“……”
顿了一下,张良坚强地补了一句:“和长安君也没爱过……信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