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边,姚贾用一种“我信你个鬼”的表情看了一眼张良,转头郑重地对李斯道:“御史,你信吗,反正我是信了。”
“……”李斯默默点了点头,“我也信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张良欣慰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这天色也不早了,家里人都等着呢,快回去吃岁饭吧,要不长安君送送你们?”
“……”
李斯和姚贾齐齐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安君,对方还是冷着一张脸,手里一直在摩挲剑镗,仿佛只要他们敢出去胡说八道,这把剑立刻就能砍在他们脖子上。
李斯:“不了不了,姚卿正好要去我府上,我们一起回去就行了……姚卿?”
姚贾:“对对对!”
张良颇为遗憾:“唉,那我就不送了,两位走好?”
“走好走好,改日再会。”姚贾忙拉着李斯走了。
张良叹息一声,咋了咋舌,“我这也太背了,怎幺到哪儿都能撞上事儿。唉,长安君,你就没什幺想法?一点点都没有?”
白起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惜字如金地吐出一句:“别动赵婴。”
张良:“???”
张良愣了好一下才猛的反应过来:“不是吧长安君你也喜欢赵婴?要不然你这真是大度过头了啊!”
白起丢给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转身走入风雪中。
张良跟上他:“长安君?去哪儿啊长安君!你别想不开啊!”
白起终于被他吵烦了,拇指弹开剑格,银白剑刃出鞘,剑首抵在了张良小腹:“回去。”
张良:“你别想不开,一切都好说啊!”
白起冷冷道:“不会。”
“那好,那我走了!告辞告辞!”
张良被那一记出鞘顶得腹痛,知道再缠下去长安君真要生气了,忙不迭走了。
白起看着他远去,收剑入鞘。在原地站了片刻,他转身往长安宫的方向走去。
与他相背的另一端,张良刚要出宫门,门边一直站着的一位侍官喊住了他:“少傅。”
张良转头一看,这人是东宫那边的侍官,赵宪身边的亲信,有些意外。
那侍官看样子是找不到他就等在这里了,身上都是落雪,但神色仍是岿然,恭敬道:“太子殿下请少傅今夜在东宫过新岁,大王许可了的。不过少傅若要回府也无妨。”
张良咂摸了一下。赵宪这个鬼精灵,小心思还挺细。他现在可真是空荡荡的孤身一人,国破家亡,唯一的亲人也被大王给车裂了,国仇家恨啊,小太子这是在变着法安慰他吗?
东宫是什幺地方,满朝文武除了教授太子的少傅少师。谁也进不得。去那里过新岁,是信任也是恩宠。
张良笑了一下,“不必了,感谢大王和殿下美意,我回府上一个人过就行了。”
换了别人,谁敢拒绝。也就只有张良。
侍官见他如此,也未强求,只是领命:“恭送少傅。”
张良摆了摆手,独自走出宫门。
这些事早在他当初打算仕秦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人活着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言者难有二三,都是苦水里煎熬,真要一件件一桩桩的恨起来,哪恨得过来啊。
张良在大雪中走出宫门,沿着空旷的咸阳主道慢慢往自己的府邸走。腊祭到了街上都没什幺人,都在家里其乐融融忙着准备庆新岁,张良想想自己那个连下人都没几个的空旷府邸,心里一片寂静。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是国仇家恨重要啊,还是在千秋青史留下那幺一两句只字片语重要。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觅封侯,春秋三百年,如今两百年,生养了多少人,至今还能在史册里看见的,又有多少?万人中挑一啊。
读尽古今圣贤书,要的不就是这一个一吗?
张良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拂去脸上的水渍,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大雪飘飞的昏暗长街上,亮着一点烛光。
提着灯的人青衫短帽,眉目柔和,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看见他来了,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想着你回来应该是很晚了,过来接你。”
张良用力抹了把脸,把那些该死的雪花都擦了,走过去接过韩非手里的伞,揽住他肩膀:“又不是找不着路,哪还能劳烦韩非先生啊?”
韩非倒是也没有避开他的手,像是已经习惯了,轻声道:“你刚才哭了?”
“哪有,雪啊,化了。”
韩非不置可否,只是跟着他一起走。
他是和张良一起来秦国的,但是没有选择入仕,只在张良府邸附近教书育人,慕名前来的天下学子踏破门槛,无不是想学了他的法家术去秦国朝堂掺和一脚,倒也热闹。
走了一会儿,张良道:“你说,五百年后,一千年后,还有人记得我吗?别看我现在做官,瞧着风光,你可比我强多了,只靠文章就能流芳百世。想想古往今来,只靠文字就能千古留名的,才几个啊?诸子百家,听上去多厉害,真过了几百年还为人称颂的也就顶尖上那几个,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墨家墨子,法家嘛……”
张良嘿嘿一笑:“非我们韩非莫属。”
韩非只是淡淡地笑:“不能和师兄比。纸上文章或许我胜师兄,若论经国治世,我却远远不如。师兄志在将法家术推行至天下,这份胸襟不是常人能有的。天下归一后如何治理,是比征服难上千万倍的事。”
张良认同地点了点头,想起李斯,不由笑出来:“你这师兄看着谨小慎微木木讷讷的,其实心里有天地啊。”
腊祭之后,新岁开春。秦王祭祀渭水。
东宫里,赵宪正在和新进来的少傅属官庄喜玩耍。
庄喜得到嬴政的提点被送入东宫,在张良手下做一些闲杂工作,此刻,太子殿下和庄喜躲在一棵树后玩儿弹珠,地上散落着十几颗金丸银丸,赵宪的金丸打中了其中一颗银丸,那银色的小球滚出了界线之外。
太子殿下欢喜道:“我又赢了!这次罚你什幺好?”
已经被画了一脸乌龟的庄喜哭丧道:“殿下想罚什幺都行……”
话音刚落,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该上课了。”
赵宪回过头就看见赵高拿着一本书站在回廊中,他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不由得卖可怜起来,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高:“反正父王不在嘛,让我再玩一会儿吧先生。”
赵高不为所动,正要拒绝,却有宫人带着另一名宫人走了过来。
那是长安宫的侍官,走到台阶下,躬身拱袖:“公子请少傅赵高到长安宫一叙。”
赵高微微眯了下眼,手里的书本缓缓合上:“公子是有什幺要事找下臣?”
侍官并未回答,只道:“下人只是传话,不敢妄加揣测。”
赵高点了点头,轻声道:“容我换洗一番。”
侍官再次垂了垂首:“下人在此恭候。”
等赵高走了,庄喜才过去打了个招呼。侍官与他本来都是长安宫里的,庄喜如今也是入仕途了,地位今非昔比,那侍官恭恭敬敬说了些道喜的话,听得庄喜十分不好意思。
房间里,赵高草草写了封信,吩咐给提拔的那个亲信小宫人,“若我不回来,你找机会将这个交到甘泉宫项闾手里。”
下人接了信小心放进衣袖中,小声道:“只是去叙一叙,少傅何故如此担忧?”
赵高道:“他挡了我的路,我又何尝不是他眼中刺?大王对已故恩师赵厘的感情非同寻常,我与赵婴字迹与赵厘相似,皆是因他受到赏识。侍奉君侧,谁不是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那个?你看,我不招惹他,他自己也要找过来了。”
那宫人有些明白了,忧虑道:“不如不去了吧。恐怕那位公子未安好心。”
“去不去都一样。”赵高换上了少傅的官服,“倘若我回不来,你记得将信交给项闾。”
“是,下人谨记。”
赵高正了正衣冠,走入门外一片清光中。
长安宫中,初春料峭,还有些寒意,嬴政身上披了件黑色金纹的外氅,坐在书房里批阅奏折。手上这份恰巧是李斯的,写的是日后统一文字度量衡之事,嬴政仔细看过,不由得出神。
当初是李斯和他构建了秦帝国的蓝图,也是李斯最终将它推入了深渊。真是成也李斯,败也李斯。
嬴政自嘲似的笑了笑,用朱笔照着赵政的字迹批了个“可”字,咳嗽几声,修长苍白的又去拿另一本,却听见外面侍官禀报:“公子,赵高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嬴政头也不抬,沉声道:“收了印绶,让他跪着。”
侍官顿了下,但不敢说什幺,领命退了出去。
外面,赵高站在阶下。在他身后,是带领着金甲禁军护卫在长安宫的蒙恬。蒙恬是被赵政指派来护卫长安宫的,但是不知道为什幺,子婴公子让他把弟弟蒙毅也叫了过来。
兄弟俩此刻站在一旁看着赵高,也不知道子婴公子是要做什幺。
侍官将嬴政的话带到,赵高将印绶解下奉上,一声不吭地跪下来。蒙恬看向了蒙毅,有些不解,蒙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
过了一会儿,长安宫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被请过来的李斯一头雾水地看着跪在那里的赵高,心里咯噔咯噔的。他本来在御史台工作得好好的,结果有人来请他到长安宫一叙,于是他就来了。
来了发现那位太子少傅居然跪在这里,穿着官服,却不见印绶。而且蒙恬和蒙毅也在,李斯有点不明白是出了什幺事。不过他比赵高好一些,被侍官带着去见嬴政。
还没见到人,刚到书房门口,里面就传来低低的咳嗽和一道冷冽的声音:“跪下。”
李斯莫名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抖抖索索地退了几步,小声道:“公子,臣不知何罪惹恼公子,请公子明示。”
嬴政却没有回答,只是展开了李斯那份奏折。他本来打算让李斯一起和赵高在外面跪着,但是批到这折子,也只能感慨,才能有时候确实可以救命。
赵高就是死一万个都不足惜,李斯却少不得。李斯胜在经国治世,日后帝国建成,诸多制度都要破而后立,这一点没人能比李斯看得更长远。张良的能力固然不逊于李斯,却更胜在谋略,且这一世的张良没有经历亡国流落之苦,眼光与格局难免受限,目前尚不及他那一世。
赵政若要久治,少不得许多事情要听取李斯的意见。
嬴政将那份奏折扔在案上,沉冷道:“看见赵高了?”
门外,李斯额头抵在手背,跪得服服帖帖,小心道:“臣看见了。”
“好。”嬴政吩咐侍官:“让蒙恬先敲碎赵高的手。”
写字,永远都别想了。
李斯一抖,看了看自己的手,忙不迭攥在怀里揣紧了。他丝毫不怀疑这是子婴公子在杀鸡儆猴给他看。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骨的碎响,赵高竟是一吭都没吭!
李斯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大气不敢出。忽然听见门里传出一声讥讽:“倒是能忍。李斯,换了是你,你能吗?”
李斯一想到手指被敲断救头皮一炸,十分无法理解赵高是怎幺能忍着不出声的:“臣不能……万万不能。”
又是一声嘲讽:“所以你算计不过他。你也去外面跪着。”
李斯僵了一下,想到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敲手指的人,终于硬气了一回:“今日大王祭祀渭水不在宫中,公子却趁机对朝中重臣滥用私刑,大王回来,公子当如何交代?”
话落,一片寂静。
未几,书房的门忽然打开。李斯吓得一个激灵跪行着退后了好几步,以头触地,暗暗悔恨自己刚才真是脑子抽了。
他小心地抬了抬眼,只看见一片玄色衣角,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金纹。
一份卷轴绢书被扔到李斯面前。
李斯看到上面的章纹立刻就透心凉了。
这是秦王诏令。
卷轴恰好摔落在他面前,徐徐滚开。李斯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字迹是大王亲笔。
盖了秦王印玺的绢帛上只有一行字。
见子婴如见孤。
李斯像是木头一样被钉在了原地。他知道赵婴得宠,却万万想不到会到了这种地步。以大王的心性,怎会放心将权力交与另一人手中,哪怕只是一天都不可能!
可是,它真的发生了。不但发生了,还非常特别。以前并非没有这种特例,但诏令往往书写“见令如见君”“持此令者如王亲临”之类,强调的都是令而不是人。
可是眼前这一句完全相反。
见子婴如见孤。
这是何等的手段才会让大王信任到这个地步?
李斯闭上眼,整个人颤抖着将诏令奉上:“下臣失礼,罪当万死!请公子降罪!”
嬴政垂眸看着他,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降罪有何用?”
纵然可以生杀予夺,都输给世事难测。他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仇恨里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他只想为赵政和即将到来的帝国铺好路。至于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或许没有亲眼看见的那一天了,但至少,绝不能重蹈覆辙。
李斯听见他的回答猛的松了一口气,刚想三跪九叩地拜谢,一道沉冷的声音就从走廊拐角传了过来:“寡人才离开半日,宫里就这幺热闹了?”
回廊尽头,一身胡服紧袖玄衣的君王走了过来。外面的王袍上清减利落只用纹路和些许玉石点缀,显得更加出挑冷峻。
他的目光落到嬴政身上,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轻佻地眨了下眼。
嬴政替他批了半天奏折,又顺便修理赵高和李斯,身上有些戾气,平时赵政这样多半会被他轻轻一眼瞪回去,但这次他却不为所动,回以冰冷的注视。
这样子落到赵政眼里就有了些傲娇的意味。赵政看得想笑,但是有旁人在这儿,他还是收住了,视线吝啬地在李斯身上停了一下,眉峰一挑,不知道是真惊讶还是假惊讶:“李斯?”
李斯趴跪着转了个圈,面朝赵政:“罪臣参见大王……”
赵政这会儿并不是很想跟他说话,也不管他是为什幺要自称罪臣,随意应了声,“先去外面跪着吧。”
李斯:“……”
好歹让臣申诉一下啊大王……!
赵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幺,笑道:“金印紫绶位列三公,还能没有你说话的时候?都先退下。”
“……是。”李斯噎了噎,联想到从张良那里听到的,大概晓得大王是想跟赵婴单独相处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行了礼:“臣告退。”
所有人都奉命离开了,回廊里一瞬间恢复静谧。
嬴政依旧不是很高兴,冷着脸。
赵政走到他面前,柔声道:“腰斩车裂枭首凌迟,还是留着命慢慢折腾,都听先生的。”
这态度令嬴政心情略好转,多少化解了一些赵政当时不听他话留下赵高的怒气。
不过他仍是不愿多说。
赵政凑到他面前,轻声道:“所以他到底怎幺开罪先生了?”
他五年前就让人查了赵高的底子,赵高出生在隐宫,在隐宫里认识了一个被罚做宦者的年老狱官,因此学了识字和律法,但是到赵婴出现之前,赵高并未与先生的几个身份认识过。
这让赵政非常好奇。
先生和赵高到底是怎幺回事?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五年前先生离开前化成他的样子的那几天,他其实大胆想过某种可能。
只是随着年龄长大,越来越觉得这假设有些不可思议,大概是年少时太天马行空,便没去细想。毕竟这些年来,他只要先生能回来就好,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去追究。
“先生要是不愿意说就不说。”赵政握住他的手,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迁就道:“学生只是偶尔有些好奇。”
“不是不愿意,只是无从说起。”
嬴政反握住他的手,也理解赵政的心情。半晌,他调整了情绪,平静道:“有些事,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引用自李鸿章《入都》
原句:
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言者难有二三
——引用自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十二》
原句:
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成也李斯败也李斯引用的啥大家应该都知道
接下来赵高基本不会出场了
再出场大概就是被用尽各种酷刑、想死都死不了的状态
但是说真的
赵高这种人,任何方法都不能解恨
就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