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恕即将再次赶往庆岳村时,洛城市局的外勤队员传回一个消息——
侯桨不在洛城大学宿舍,也不在其租住的出租房。据侯桨的同学称,侯桨七月初就说在外面接了活儿,暑假不会留在学校,最后一次见到侯桨是十多天以前。
“十多天以前?”明恕说:“那我的怀疑没有错,侯建军去洛城找侯桨时,侯桨不是故意不见他,而是没有办法再见他。但是侯桨为什么会失踪?”
“侯桨失踪发生在洛城,交给我们去查。”花崇说:“车已经在楼下等待,我安排了两名痕检师,你赶紧出发。”
明恕看了看萧遇安。
萧遇安道:“去吧。”
警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明恕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与围栏,心里有种突兀的紧致感。
侯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失踪只是一起偶然事件吗?
还是与侯建军有关?
或者与侯诚有关?
明恕眼中忽然一亮——侯桨的同学说最后一次见到侯桨是十多天以前,而那个时间段里,侯诚也在洛城。
侯诚一直没有交待清楚来到洛城之后的行踪。而公共监控只能证明,侯诚有一段时间待在富康区。
可是如果侯桨失踪与侯诚有关,那侯诚与侯桨有什么交集吗?侯诚的动机是什么?
侯诚在庆岳村没有朋友,只有侯建军和另外几名村干部时不时会去关心一下他的生活,侯桨是侯建军的儿子,侯诚没有道理对侯桨做什么。
明恕甩了甩头,想起出发前花崇的交待,“侯桨交给我们去查。”
他滑下窗户,缓慢地吁了口气。
于情于理,侯桨都该交给洛城警方去查,单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侯桨失踪大概率与侯诚无关,很有可能与侯桨在洛城的交际圈有关。
摆在他面前最紧要的事,是挖出侯诚家地下室的秘密。
热风迎面而来,将焦灼烧得更旺,开车的警员看着后视镜说:“明队,开着空调呢,把窗户关上吧。”
“抱歉。”明恕应了一声,立即将窗户滑上去。
说地下室还有秘密的是他,请求再次搜查的也是他,但他其实没有把握能搜出东西来。
因为找到现金的那一次他就在现场,整个地下室被他翻得底朝天,连暗室都发现了,不应该还有任何遗漏。
可腐烂的西瓜和蔬菜绝对可疑,侯诚一定是在掩藏什么。
警车抵达庆岳村时,侯建军正急匆匆地邻村赶回来。
侯建军一边跑,一边剧烈地喘息,看到警车就像看到了救星,“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啊?怎么突然说他不见了呢?我儿子不会不见,他在洛大好好上着学呢!”
明恕知道自己现在问再多也无济于事,仍是问了一句:“你上次去洛城找侯桨,打他的电话时,他是已经关机,还是通着不接?”
侯建军双唇颤抖,“是,是关机!”
明恕眉心紧了一分。
“他经常关机的,他就是不爱接我电话,不爱见我这个没用的老爹。”侯建军徒劳地自我开解,“他一定没事的,我这就去洛城,我儿子明年就毕业了,是高材生呐!”
明恕叹气,安慰了侯建军两句,同行的痕检师喊道:“明队,我们先去侯诚的家了。”
“我马上就来。”明恕应完又转向侯建军,“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侯建军遮遮掩掩地抹着眼角,“什么?”
明恕问:“侯桨和侯诚有过往来吗?”
“侯诚?”侯建军愣了几秒,“没,没有吧。”
明恕问:“你并不确定?”
侯建军重重叹息,“小桨他瞧不起我,也瞧不起我们村里的人,基本不和大家交流。”
明恕点头,不打算再耽误时间,正要离开,又听侯建军道:“不过小桨年纪还小的时候,跟我去侯诚家送过汤饭和水果。”
一名村干部开着车赶到,催促侯建军赶紧上车,侯建军担忧地望着明恕:“小桨不会有事吧?你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对吧?”
明恕紧抿着唇,对上侯建军那双泛红而浑浊的眼睛,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被儿子扔在乡下,被儿子瞧不起,这位老父亲仍然以儿子为骄傲,盼望儿子能够平安,出人头地。他不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只能向警察讨一句“你儿子不会有事”。
好似听到了这句话,儿子就真的能够平安无恙。
但明恕无法回答他。
洛城警方一定会找到侯桨,但侯桨是死是活,现在谁都无法保证。
车子载着侯建军远去,明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快步走向侯诚的家。
探照灯将阴暗的地下室照得如同白昼,所有物品全部被转移到院子里,两个小时后,并无任何新的发现。
痕检师关闭探照灯,开始在地下室做鲁米诺测试。
“怎么样?”明恕问。
“地上有大面积血迹残余。”痕检师说:“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是否是人血。”
“大面积?”明恕抱住手臂,想了一分多钟,“我再下去一次。”
方远航在后面喊,“师傅,下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我不信。”明恕说:“一定还有,只是我们还没能发现。”
痕检师面面相觑,只得跟随明恕再次进入地下室。
明恕避开鲁米诺反应区,最初是靠着墙根一寸一寸查看,后来几乎已经趴到了脏污的地上。
地下室的墙上早前有木板,现在木板被拆除,部分位置的墙与地面就隔着一小截缝隙。
缝隙太窄,而受角度限制,眼睛其实很难看到缝隙里去。
明恕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紧贴墙根,在围着地下室转了半圈之后,忽然高声道:“来看这一点是不是血迹!”
痕检师立即赶来,明恕站起,活动着酸痛不已的脖子,直觉找到了关键证据。
“是!”痕检师激动道:“我马上带回去做检验!”
等待检验结果的过程十分漫长,明恕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下室入口处,右手支着额头,冷静地梳理线索。
西瓜、蔬菜、乱七八糟摆放的箱子、生活垃圾都是障眼物,侯诚在掩饰发生在这里的事。
地板上有大量无法由眼睛看到的血迹,说明侯诚曾用水清洗过地板。
缝隙里的那一点可见血迹,是侯诚没能发现的,是受害人冥冥中留下的重要证据。
这里是一个命案现场,侯诚在这里杀死过一个人。
是那个曾经住在侯诚家的年轻男人吗?
如果是,那他的尸体在哪里?
侯诚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在自家地下室将房客杀死,却没有立即处理掉尸体,而是将尸体暂存在地下室。家是侯诚的安全区,侯诚认为只要将尸体带出院子,不管放在哪里都可能被发现。
可是当尸臭越来越明显,侯诚意识到,若再不将尸体转移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侯诚被迫转移尸体,只可能将尸体从一个安全区转移到另一个安全区。
明恕站起来,脑中浮现出那一片杂草丛生的田地。
那是家之外,唯一一个侯诚能够掌控的地方。
还有一个疑点。
侯诚是悬疑作家,一定知道水无法完全洗掉血迹。
为什么地下室还有那么多能被鲁米诺试剂检测出来的血迹?
那些血迹也是障眼物?
明恕无法再等,与前来协助的刑警们一道向瓜田赶去。
7月正是西瓜大量上市的季节,庆岳村的瓜田欣欣向荣,唯有侯诚的瓜田久未打理,荒芜可疑。
瓜田外拉起了警戒带,刑警们正顶着烈日,带着警犬在田中搜索。
村民们不再干活,纷纷围在警戒带外,一边好奇地观望,一边高声议论。
“听说侯诚杀人了?”
“不可能吧,侯诚木头人一个,怎么会杀人?”
“那警察来搜什么?”
“哎呀田里别是埋了什么吧?太吓人了,我家田就在旁边呢!”
“我还跟侯诚是邻居呢!”
“嗨,我就说今年收成怎么没往年好,敢情是侯诚做了歹事啊!”
“你这是迷信……”
搜寻工作一直进行到傍晚,瓜田中央赫然出现两具并排的,被烂布包裹着的骸骨。
“我操!”方远航惊呼:“怎么会有两具?”
现场没有法医,明恕蹲在尸坑边,观察片刻道:“不对,这可能不是我们要找的被害人。这两块裹尸布放置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估计在十年以上。还有这些尸骨的摆放形状,根本不像是埋在这里自然腐败,更像是已经成为白骨后,被人转移到这里。”
方远航毛骨悚然,“那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侯诚的田里?”
围观的村民们看不清田里的情况,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好像挖出什么东西来了?”
“我不敢看了!”
“我孩子还经常去侯诚家里玩,吓死我了,今后打死我也不让他去了!”
明恕站立良久,道:“他们可能是侯诚早已过世的父母。”
方远航说:“师傅,你没有开玩笑吧?侯诚将父母埋在田里?还是在已经白骨化之后才埋在田里?田里年年长西瓜?他有病吗?”
“你看看尸骨掩埋的方位。”明恕说:“在对角线的中心。在一些乡村里,对角线中心代表尊贵,有祈冥福的意思。他们到底是不是侯诚的父母,去村外的墓地看看就明白了。”
庆岳村全面推广火葬是最近十年的事,村外的山上零零散散立着许多私人墓碑,全是过去几十年的土葬墓。
政府呼吁火葬,但并没有整治过去的土葬墓,于是它们被留存了下来,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寄托哀思的地方。
村干部将明恕一行人带到侯诚父母的土葬墓前,劝道:“人死为大,人死为大,你们可别动他们家的墓啊。”
方远航问:“师傅,我们真要开这个墓?”
明恕围着墓走了两圈,摇头,“不必。”
村干部松了口气。
方远航不解,“那怎么证实侯诚田里的人就是他的父母?”
“这个墓碑已经很旧了,周围全是杂草,起码有五年没有被修缮过。”明恕盯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迹,“侯江风,许红。他们的照片都掉了。”
方远航脑子一转,明白过来,“侯诚非常孝顺,二楼他父母住的那间房至今打扫得一尘不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爱护父母的墓碑,更不可能连照片掉了都不管。墓碑现在这么破旧,只有一个原因——”
明恕点头,“侯江风和许红的尸骨早就不在这里。”
痕检师蹲在墓碑旁边,抬头道:“有被打开的痕迹。”
正在这时,明恕接到一个电话,血迹检验的结果终于出炉,出现在侯诚家地下室地面的不可见血迹是猪血,而缝隙里的微量血迹是人血。
明恕心中一定,问:“能提取DNA吗?”
电话那头道:“能!”
明恕没有立即赶回洛城,只是与萧遇安通了个电话。
“不出意外的话,地下室的血迹属于在侯诚家留宿过的年轻男子。侯诚在地下室大费周章,做过多次清洗,用腐烂的蔬菜水果掩饰尸臭,甚至拿猪血误导我们,但百密一疏,他没注意到夹缝里还有陈旧血迹。”明恕说:“这位房客大概率已经遇害,但是侯诚如何处理尸体,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我本来以为侯诚会将尸体掩埋在田里,但田里只找到了侯诚父母的尸骨。”
萧遇安打断,“侯诚父母的尸骨?”
明恕将自己的分析告诉萧遇安,又道:“侯诚应该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他对他父母抱有一种畸形的爱恋。”
萧遇安道:“而侯桨对侯建军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愿意尽。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完全相反。”
明恕问:“萧局,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侯桨?”
“突然想到了而已。”萧遇安说:“洛城警方查了大半天,摸出一条重要线索。”
“什么?”
“侯桨所谓的‘接活儿’,其实是在富康区一家夜店里当男招待。”
明恕着实吃了一惊,同时想到侯诚正是在富康区的夜总会被治安支队控制。
“先不说侯桨,这边调查还算顺利,估计过不了多久,真相就会浮出水面。”萧遇安语气放缓,“只要能提取到DNA,就能做全国范围内的失踪人口比对。就算暂时没有找到尸体,我们也多了一条关键线索。”
侯诚被带到审讯室,态度越发张狂,“又想问我什么?”
“我的队员搜查了你的地下室。”萧遇安说:“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侯诚额角的纹路幅度很轻地颤了颤,“我那地下室你们搜查多少回了?你不用来诈我,如果能搜查出东西,你这会儿就不会这样问我了。”
“你还真有自信。”萧遇安笑了笑,将一张鉴定表放在审讯桌上,“地下室里有残存的血迹。”
侯诚并不慌张,“血迹?你能确定是人血吗?”
萧遇安问:“不是人血,那会是什么血?”
侯诚阴沉的视线在萧遇安脸上逡巡,萧遇安不为所动地与他对视。
半分钟后,侯诚笑,“你们已经查出来了吧,那是猪血。”
“你是说地面上的?”萧遇安手指在鉴定表上点了点,“对,地面上的是猪血。但是一个地下室为什么会有猪血?还是大面积猪血。你在地下室杀过猪?不会吧?”
侯诚眼皮跳得厉害,牵连着皱纹阵阵波动。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你越想要掩饰自己的罪行,越容易露出马脚。”萧遇安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悬疑作家惯于设置反转局,你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书里当然是环环相扣,反转再反转带劲,但现实里……”
萧遇安顿了顿,“你的局越复杂,我要解开,线索就越多。明白吗?”
侯诚冷笑,“你如果有所发现,现在就不会在这儿和我废话。”
“好吧,不废话了。”萧遇安说:“猪血是你布下的障眼物,但你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将作案时留下的血液清理干净,有这么小一块,现在还残留在地板与墙面的缝隙里。”
说着,萧遇安伸出右手,比了比血迹的大小,“你在地下室安装了木板,若是不将这些木板拆除,便绝对看不到这块血迹。即便拆除了,也需要细心再细心,才能看见。所以你注意不到它,这很正常。”
侯诚张开嘴,眼色顿变。
“怕了?”萧遇安起身,一边在桌边踱步,一边继续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在目前的刑侦技术下,即便是陈年血迹,也能提取DNA。在地下室被你伤害,或者说杀害的人是谁,我很快就能知道。”
侯诚一言不发,凶光从松弛的眼皮底下射出。
“还有一件事。”萧遇安忽然站定,双手撑在桌沿,“因为这一块血迹,我的队员去搜查了你的瓜田。”
侯诚瞳孔一紧,“你们!”
“这不是很符合侦查逻辑吗?假设地下室是第一现场,那你会如何处理被害人?”萧遇安说:“你会将他掩埋在你的瓜田里,因为那里是你的安全区。”
侯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萧遇安说:“不过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被害人,倒是在瓜田的对角线中心,找到了两副白骨。”
侯诚情绪大变,猛然吼叫道:“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萧遇安退后一步,“你这么激动,因为那是你的父母,对吗?”
侯诚背脊高高躬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你们凭什么去挖我的田!凭什么让我父母不得安息!”
“让你父母不得安息的是你!”萧遇安厉声道:“将他们从土葬墓里挖出来的是你;犯下罪行,让他们的骸骨曝于世人眼下的人也是你!”
侯诚抱住额头,“你胡说!我只是想尽孝!”
“那你尽孝的方式实在是很独特。”萧遇安居高临下,态度忽然变得狠厉,“你作过的恶,每一桩我都不会放过。”
当夜,陈年血迹里的DNA信息被提取,经过比对,确定属于三年前失踪的庐城青年,杨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