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无休(30)

沙春案侦破之后,重案组的侦查重点彻底落在巫震案上。

此前肖满已经确定,巫震笔记本上字迹突然发生改变是在去年12月。字迹的变化直接说明情绪的变化,在这个时间段里,巫震必然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龙天浩口中的“大学教师”很可能就是在此时接近、唆使巫震。

而从“神秘人”十分随意为沙春挑选“目标”的风格来看,巫震当时也不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必然接触了很多人,而巫震是那颗发育得最符合他期望的“种子”。

巫震杀了一个努力却平凡的人,然后接近沙春以及另一些“种子”,最终将接力棒交给了沙春,让沙春帮助自己“自杀”。

那么巫震杀掉的会是谁?

“沙春的死、于孝诚最后关头的拒绝已经说明,这种死亡传承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放在现实里,可行性微乎其微。巫震和沙春之间的传承算是成功了,但巫震和前一位被害者之间的传承也成功了?”明恕说。

易飞转着笔,“一种可能是巫震就是第一人,另一种可能是巫震前面还有一位受害人。萧局好像倾向于前者。不过现在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没有确切的证据。”

明恕拧着眉心,“前者其实更加复杂,后者的话,巫震如果作案,那时间就在去年12月到今年4月之间。”

“等等!”方远航说:“不该是去年12月到今年6月之间吗?”

明恕摇头,“巫震是4月开始到‘蒹葭白露’上课,用沙春案的情况倒推,是幕后的那个‘神秘人’发现了沙春这个‘目标’,所以将巫震引导到‘蒹葭白露’,这没有问题吧?”

方远航立即反应过来,“我明白了!‘神秘人’是在确定巫震作案之后,起码是在确定巫震即将作案之后,才会为他选择‘目标’,否则就是白费功夫。巫震4月已经在‘蒹葭白露’上课,所以作案的时间必然在4月之前。”

“嗯,所以现在除了查巫震去年12月的行踪,还有这么几条侦查方向。”明恕在会议桌前走动,“第一,去年12月到今年4月之间失踪的人口,还有各个分局没能侦破的命案;第二,巫震在今年4月到死亡前接触的人——这条线其实很容易找到突破点,巫震是一名长期蜗居在公司的编剧,几乎所有时间都用于写作,交际圈极为狭窄,他突然频繁外出,与多人联系,这就是异常之处;第三,就是冬邺医科大学了。”

易飞接着话说:“对医科大的初步摸排不理想,我们所询问的学生、教职工里,没人对龙天浩提供的画像有印象。校园监控也没能捕捉到相似的人。”

“这个人熟悉医科大,躲避摄像头不是难事。”明恕说:“但画像完成后,龙天浩不是没有确认过,他的意思是——不完全像,说不出那儿不像,大致符合他的记忆。”

易飞摸着下巴,“问过的人都没印象……就是说,这个人在面对龙天浩时易过容。而且是一次性易容,后来再也没有使用过同样的妆容。实际上他与龙天浩接触时,校园里其实有人见过他,但仅此一次,印象太浅,以至于记不起来,又或者是我们的初步摸排还没有找到那些见过他的人。”

明恕思考了好一阵,“易容的话,林久心理诊疗所的骆亦其实也能做到。”

“我也很怀疑骆亦。”易飞说:“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高深莫测,捉摸不透。面对警察时,他完全不紧张,那种状态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骆亦是楚灿的心理医生。”方远航说:“楚灿咬定他是利用自己接近楚家,楚家的水那么深,骆亦真如楚灿所说想去楚家搞点儿什么事,应该就没有精力再去做‘多米诺骨牌’的游戏了吧?”

“骆亦很理智,而躲在这个案子背后的人却很疯狂。从这个意义上说,骆亦似乎又没有嫌疑。”易飞放下笔,“但我还是不大放得下骆亦。”

说起楚灿,明恕便想到周茜。

楚灿现在已经认罪了,而且人证物证俱在,楚灿确实就是虐杀周茜的凶手。

楚灿说周茜在南城区以外郊区的锅炉厂被焚,周茜现在是尸骨无存,半缕痕迹都未留下。

这与许吟口中的那个女人有相似之处。

“明队?”易飞喊了声。

明恕回过神来,“骆亦我盯着,先按我提出的三条常规思路去查,沙春案已经查清楚了,大家再坚持一下,这案子一破,我就向萧局打申请,给大家放几天假。”

进不进重案组其实是双向选择,重案组最看中的是能力,但并不是每个有能力的人都愿意来重案组。

原因简单,重案组实在是太忙了,压力大得要死。

如果没点儿吃苦耐劳的觉悟,就算能力再强,也不会选择重案组。偶尔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来了,一场硬仗打下来,觉得实在是吃不消,也就退了。

现在还留在重案组里的,都是意志特别坚定的队员,使命感荣誉感极强,就算明恕不保证案子侦破后有假放,也会迎难而上冲锋陷阵。

不过明恕到底是队长,又老是被邢牧“领导来领导去”叫了好几年,还是得意思意思给队员们加个油鼓个劲。

会后,徐椿将明恕拦住。

明恕一猜便知,徐椿要跟他说的是肖纯的事。

“弘宁村没有姓肖的人家,也没有丢失过一个叫‘肖纯’的四岁女孩。肖纯说她父母叫肖虎、隆良莲,但这两个人根本不存在。”徐椿说:“在身世这件事上,肖纯是在撒谎。”

明恕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因为肖纯记得自己的生日、姓名的每一个字、父母的名字,也记得自己的家乡,表现出迫切的想要见亲生父母一面的愿望。

既然如此,肖纯为什么不自己去找?

肖纯身上背着命案,且心理极为扭曲,不敢与父母相认可以理解,但既然如此想念,也不是没有寻找的线索,偷偷去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

可肖纯离开万翠村后就到了冬邺市,没有为寻找父母付出任何努力,最后却希望警方帮自己找到父母,这在逻辑上很牵强。

“以前的户籍是笔最大的糊涂账,肖纯——暂时还是叫她肖纯吧,她四岁左右就被偷去万翠村,现在当事人伍守廉、王爱霞都死了,那除非肖纯说出实情,不然我们没有途径确定她的真实身份。”徐椿抓了抓头发,“我挺想不通的。”

明恕抄起手,“嗯?”

“你说肖纯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徐椿说:“刚才开会时我就在走神,想她撒谎的目的是什么?逗我们玩儿吗?她杀了三个人,证据链完整,撒这个谎也没有办法帮她减刑啊。她做了一件于她于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事,太古怪了。”

明恕低头看着手上的笔记本,沉默了一阵,“也许她不是故意骗我们。”

徐椿摇头,“骗就是骗,还分故意不故意?”

“肖纯四岁被偷走,这个年纪的小孩,记忆通常不会那么清晰,可她对于家乡和父母的名字却记得非常清楚。”明恕说:“有一种可能是——其实肖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姓名与来处,她不是说过吗,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伍彤。”

“那她……”

“她忘记了自己是谁,靠想象自己有名字、有父母、有家乡来安慰自己。”

审讯室。

在得知警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后,肖纯脸上的神情先是失望,继而微怒,接着一怔,垂眼摇了摇头。

“肖纯不是你的本名。”明恕说:“弘宁村也不是你的家乡,肖虎和隆良莲不是你的父母。它们都是你的臆想,对吗?”

过了很久,肖纯点头,“抱歉,有时候我分不清现实和幻象。我只记得我名字里好像有一个‘纯’字,我妈妈常叫我‘纯纯’……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纯洁的纯,也许是甘醇的醇,也许是别的,也许我连音都记错了……”

停顿片刻,肖纯长吸一口气,“我这算是真的黑户吧,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我真正的父母找不到我,我也记不得他们了。”

为一位杀害三人的凶手找寻亲人不是重案组的职责,明恕也没有时间陪肖纯伤春悲秋,但面对这样一位可恨又可悲的人,明恕没有立即离开。

“我以为你不会帮我这个忙。”肖纯忽然笑了笑,说:“我是凶手,不止杀了一个人,你们的任务是抓住我。找不找到我的父母对你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但你们还是帮我找了,虽然……虽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恕说:“你想说什么?”

“结果不重要,找不到就算了,起码你们去找过。”肖纯说:“谢谢你们帮我,作为回报,我也想帮你们一个忙。”

明恕说:“关于巫震?”

肖纯说:“是。”

摄像头对着肖纯,将肖纯说的话、说话时的模样一一记录。

“在沙春的教室里藏监听器之后,我就知道了巫震和沙春间的秘密。沙春我还算熟悉,知道她是演艺集团的人。但巫震,当时我几乎不了解。”肖纯说:“最早得知巫震想让沙春杀死自己,说实话,我还是很惊讶。我杀伍守廉、王爱霞是因为他们该死,我为自己复仇。可巫震是图什么呢?让别人来杀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地传死亡接力棒,是疯了吗?”

明恕说:“所以你对尚不了解的巫震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想要了解他?”

“对。”肖纯说:“我那时只知道巫震是个编剧,别的都不清楚,所以我查过他,也跟踪过他。”

明恕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一个人半年前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并不好查,在巫震和沙春都已死亡的现在,肖纯掌握的信息也许能对破案起到关键作用。

肖纯停下来,突然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我告诉你,也不是为了博取你们警方的好感,只是你们有心帮过我,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不想欠你们什么。”

明恕直视着她的眼,“你照实说就行。”

肖纯点了下头,“我发现巫震其实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不像他外表那么木讷。他在‘蒹葭白露’见沙春,也在别的地方见其他人。”

明恕问:“‘别的地方’和‘其他人’是指?”

肖纯说:“冬邺医科大学的一个女学生,大二,现在应该升大三了,新闻专业,姓汪,具体名字我不知道。”

明恕挑眉,“新闻专业?医科大里的新闻专业?”

“就是新闻专业。”肖纯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全是医学生的学校里怎么会有新闻专业。”

明恕在意的倒不是这一点。

肖纯不了解国内高校的现状,他却有大致认识。

在专业性很强的大学中,那些看似不该存在的专业大多都是该校的鸡肋专业,学生大部分是没有考上心仪的专业,而被调配过去。

医科大里的新闻专业符合这一特征,这位姓汪的女学生大概率是填报了更好的专业,却因为分数不够,而被调配到新闻专业。

和同校的其他人相比,她可能陷入与巫震、沙春类似的心境,于是成为“神秘人”为巫震选择的“目标”。

捋清这一点,明恕道:“除了这位汪同学,巫震还见过谁?”

“‘家家美’的员工,这人的名字我知道,叫罗敢锋。”肖纯说。

明恕问:“哪里的‘家家美’?”

“家家美”是一家全国性质的房屋中介公司,在冬邺市起码开了十几家。

肖纯说:“是彩邺街上的那个。”

明恕立即想到一个重要转折——去年,在拼搏多年没有收获之后,巫震转型,不再写影视剧本,而是专攻政府、企业的宣传短剧。

很多宣传短剧甲方会要求编剧到场,以便一边拍摄一边对剧本进行修改,前期沟通时编剧也应当出席,巫震人接触到罗敢锋和汪姓同学,很可能是工作途径。

“神秘人”连巫震的工作都能影响?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肖纯一怂肩,“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杀人犯的话,那就去查查看,不相信的话,就当我说的是废话。”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明恕说:“巫震提到过氰化钠的来历吗?”

肖纯蹙眉想了会儿,摇头。

“行。”明恕起身,“感谢你提供的线索。”

肖纯张了张嘴,忽然笑了声,“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向我道谢。”

离开审讯室之后,明恕对侦查做出了一些调整,派一组人去医科大寻找姓汪的大三女生,自己则去了位于彩邺街的“家家美”。

“你找罗敢锋啊?”门店经理也姓罗,“他今年五月就辞职了。”

员工档案里有罗敢锋的联系电话和住址,明恕记下之后问:“罗敢锋是为什么而辞职?”

“这个……”罗经理似乎不太愿意说。

明恕注意到表彰墙上的照片,今年第一季度的明星员工里,有罗敢锋。

“总不会是因为业绩不达标吧?”明恕转身问。

罗经理叹气,“小罗要是不达标,那我们这儿绝大部分人都别想达标。他啊,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太跟自己较劲了!”

一旦打开话匣子,后面的就好聊了。

明恕说:“这样的员工,对你们中层管理来说难道不是求之不得?”

“我个人还是很欣赏他,但他努力得过头了。”罗经理说:“我们这个片区,生意本来就不好做,小罗拼死拼活,业绩也就那个样。我跟他谈过很多次,让他放宽心放宽心,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还是老觉得自己没用。”

明恕轻喃:“觉得自己没用……”

这倒是能与巫震、沙春归为一类。

“我为了让他放宽心,特意把拍宣传片的任务交给他。”罗经理说:“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在拍完宣传片之后,居然变得更加消沉,没多久就辞职了。”

明恕马上问:“乙方是谁?”

罗经理不明就里,翻了半天工作记录,“是一个叫‘流光’的公司。”

明恕在罗经理提供的资料中看到,与罗敢锋对接的编剧正是巫震。

明恕立即联系罗敢锋,其手机却早已是空号。而方远航赶到罗敢锋的家,从房东处得知,此人上半年就已经搬走,招呼都没打一个,莫名其妙就消失了,连后面两个月的租金和押金都没有讨要回去。

几乎同时,前往医科大调查的队员在新闻专业找到了唯一一名姓汪的女学生,汪颖。

“我认识巫老师。”面对警察,汪颖有些躲闪,“大二时我是学院外联部的副部长,当时要拍一部反映校园生活的短片,我们和‘流光’合作,我见过巫老师几次。”

从汪颖的反应来看,她应当并不知道巫震已经死亡。

易飞问:“你们都交流些什么?”

“交流……交流……”能在外联部升到副部长的位置,汪颖不该如此吞吞吐吐,“我们就聊了下剧本什么的。我们学院是文学新闻一体,和巫老师也算半个本家吧。”

易飞观察了汪颖一会儿,忽然说:“不止吧?”

汪颖几乎没有与易飞对视过,都是低着头,眼珠不断转动,“真的。”

易飞已经看过汪颖入校两年多以来的成绩以及高考成绩,如明恕所料,她的确是被调配到新闻专业,她的高考分数离她所填报的药学专业差了二十多分,而新闻专业正是这所大学里收分最低的专业。

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专业里,汪颖的成绩仍旧排不上前列,始终徘徊在中下游。

易飞说:“巫震对你说过,一个人如果没有天赋就没有一切,努力唯一的作用是令TA输得更加彻底。”

汪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易飞,嘴唇动了好几次,终于道:“你……你怎么知道?”

市局。

许吟再次从心理研究中心“越狱”,跑到了重案组。

萧遇安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许吟警惕地退后两步,视线却并未躲闪,“你是谁?”

萧遇安知道她就是那位热爱尸臭的女孩,却问:“你是谁?”

许吟立即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我想找明恕。”

“哦?”萧遇安很有耐性,“明队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许吟愣了几秒,“我想问他,他找到那个死掉的姐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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