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桌未动过的佳肴,骆亦付现金离开。
茶餐厅下至服务员上至领班,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奇怪的客人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乌青色的云块笼罩在城市上空,也许寒风再刮得猛烈一些,就会将它们撕扯下来。
骆亦站在路边,微扬起头,眯眼看了看从乌云间艰难落下来的日光,眼眶渐渐变得酸胀。
他像邮筒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疯跑的小孩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向不远处的下穿隧道走去。
下穿隧道光照不足,两边躺着乞讨的流浪汉。
骆亦看着这些人,眼中的冷漠变成了悲戚。
如今春秋两季愈发短暂,说是秋天,其实已经算冬季。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流浪汉们要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被冻得瑟瑟发抖,要么裹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肮脏棉被,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和这些匍匐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相比,骆亦高高在上。
他这一身行头精致考究,足以养活整个隧道里的流浪汉,让他们有一个不愁暖饱的冬天。
可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与他们一样,也一直在流浪。
他的人生,比他们更加不堪。
带着一身光芒回国,不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更没有建设祖国这种伟大的追求。
从七年前得知白英“越狱”,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为白英报仇。
楚氏集团的楚信,那个男人的身体里,跳动着白英的心脏。
那颗健康的心脏,是那些恶魔杀掉白英之后,从白英的胸膛中剖出来的!
只要想到这一点,骆亦就痛苦得五脏六腑如被焚烧。
人要坏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世界上有那么多心脏捐献者,他们自愿在离世后捐出心脏,挽救一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的心脏一样能够帮助楚信,可楚家偏偏盯住了白英!
只是因为白英和楚信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白英就必须将命交给楚信!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骆亦无数次问“凭什么”,却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小时候,外祖母总是笑着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骆亦对这句话曾经深信不疑,长大后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白英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人,白英遭遇的却是最残忍的事。
上天善待过白英哪怕一次吗?
楚家坐拥金山,而钱财能够买来权势。楚家将那罪恶的手术隐瞒得滴水不漏,若手术不是在B国进行,若医疗团队里没有Q.E大学的教授,若没有konto的帮忙,骆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挖出那泯灭人性的真相。
迟明岳教授,不到四十岁,Q.E大学医学院公认的天才,教学与救死扶伤两不误,早几年甚至跟着军队赶赴战火纷飞的国度,拯救那些无辜的民众。
迟教授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学校、各国政府、国际组织颁发的荣誉证书,感谢他的精湛医术与赤诚仁心。
但谁又知道,这心怀大爱的医生,在救人的同时至少与十三起国际非法心脏移植手术有关?
富人的钱能够买命,能够买一个荣誉满载医生的灵魂。
七年前,楚信所做的心脏移植手术,是迟明岳的第五起非法手术,正是这个严谨、严厉的教授,将心脏从白英的身体里挖了出来。
将几张百元钞票放进流浪汉的纸箱子里,骆亦走出了下穿隧道。
忽然,他很想看一看迟明岳认罪时的录像。
静历市不像冬邺市,几步一个咖啡馆。骆亦沿途找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家打着动漫旗号的咖啡馆。
这样热闹可爱的地方,他向来是不喜欢去的。但周围又没有别的可落脚的地方,这里是唯一的选择。
咖啡馆里放着甜腻的日文歌曲,骆亦点了一杯美式,坐在角落里,给一个不常用的手机插上耳机线。
画面开头摇晃得厉害,不久镜头对准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男人半躺在治疗椅上,双眼空洞,眼角淌着泪。
画面外传来冰冷的机械音,“楚信的手术是不是你做的?”
男人点头。
机械音:“心脏呢?心脏是谁的?”
男人木然地说:“楚家送来的人,名叫‘白英’。”
机械音:“为什么是白英?”
男人说:“他们是兄弟。”
机械音停顿很久,画面静止得近乎诡异。
骆亦没有拖动进度条,眼中杀气毕现,握着手机的手浮现出绷紧的青筋。
机械音:“白英是怎么死的?”
男人沉默,继而叹息。
机械音:“你明知他不该死,明知不该做这样的手术,还是取走了他的心脏!”
男人张了张嘴,“我……我习惯了。”
机械音:“习惯什么?习惯杀人?”
男人低下头,“对不起。”
机械音:“你还做了多少类似的手术?”
男人说:“一共十三例。”
机械音:“患者都是像楚信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吗?”
男人点头。
机械音似乎颤抖起来,“供体都是像白英这样……白英这样的……”
不等机械音消失,男人再次点头。
机械音怒喝:“你不是人!”
男人费力地从治疗椅上站起,然后缓缓跪地,将额头贴在地上,“我忏悔,我忏悔可以吗?”
又是一段尖锐的静默,机械音:“你要怎么忏悔?”
男人颤抖着,“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忏悔,我就怎么忏悔。”
机械音:“我要你去死!”
画面至此停下。
四年前,Q.E大学“地震”。
声名远播的迟明岳教授在做完一场外科手术后,朝手术室深深鞠躬,然后在连手术服都没有脱的情况下走向走廊。
这一举动十足奇怪,但没有人会料到,迟教授是准备自杀。
所以当他站在楼顶的栏杆外时,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声闷响,罪恶的肉体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浓黑的血液像灵魂的阴影一般,在这具身体的下方缓慢扩散……
没有人知道,迟教授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自杀。
他明明刚救了一位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明明晚上还要去医学院授课,明明下周还要以主要嘉宾身份参加一场国际学术会议。
在这场喧闹的边缘,骆亦安静地转过身,走入自己的黑暗中。
迟明岳是Q.E大学的名人,而若是人生没有突遇变故,凭与生俱来的天赋,他骆亦也将成为Q.E大学冉冉升起的明星。
报仇有很多种方式,骆亦选择了最擅长的一种。
长久的心理暗示,循序渐进的催眠,他终于将迟明岳捉在手心。
迟明岳在他面前忏悔,痛哭流涕,而他告诉迟明岳,真正的忏悔只有一个途径,那便是穿着手术服,以医生的身份,当着患者、同僚、无关者的面,结束自己的生命。
迟明岳死了,但非法心脏移植手术并没有就此停下。
死了一个迟明岳,还有与迟明岳一样拥有高超医术的人为了巨额报酬,或是屈服于权势,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做着一场场卑劣的手术。
抹杀一条“卑微”的生命。
挽回一条“高贵”的生命。
这一切,骆亦都管不了了。他并非惩奸除恶的圣人,他要做的,只是为自己懦弱而善良的哥哥报仇。
楚氏,楚林雄,楚信!
关于迟明岳的死,业内众说纷纭,而B国警方到底未能查出真相,最后定性为压力过大引起的暂时性精神错乱。
骆亦回到国内,本想以同样的手段引导楚氏父子忏悔自杀,却发现别说干预他们的心理,就是接触他们都是一件极难办到的事。
迟明岳再有名望,终究只是一名医生,他的周围没有藏在明里暗里的保镖,本人的戒备心也不算太强,因此骆亦能够以心理专家的身份,轻松地进入他的生活。
但归国之后,限制极多,骆亦第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入楚氏内部。
当时楚林雄还是楚氏的决策者,下面几个后辈争权夺利,鹿死谁手还难以判断。
让骆亦颇感意外的是,接受了白英心脏的楚信竟然放弃家产,跑去城外的海镜寺出家了。
是因为知道自己胸膛里的心脏来自一个被杀死的人吗?因此而感到悔恨吗?
可悔恨有什么用?
那个一生都在努力向上的人,还不是像草芥一样,被你们轻而易举地碾碎!
骆亦以香客的身份,数次前往海镜寺。
楚信总是面带微笑,漫不经心。
攻陷这样一个公子哥儿的精神世界,比影响迟明岳容易得多。但几次接触之后,骆亦改变了想法——让楚信在这荒凉的山上自杀,这太便宜楚氏了,他要楚林雄亲手杀死最疼爱的儿子!
楚氏四子争斗,骆亦看中了楚庆。
他一个心理医生,就算在业内再受追捧,也入不了楚庆的眼。为了打入楚氏,他只能步步为营,不惜攀附楚灿这种人渣。
楚庆继承了楚林雄性格上的狠辣与商业上的才能,不仅排挤掉了几个竞争对手,还将年老昏聩的楚林雄逼入绝境,逐步成为楚氏真正的主人。
而他也以楚灿为跳板,与楚庆的助理水勋结下不浅的关系。
楚庆大权在手,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担心出家只是楚信的幌子,也担心半截身子埋入泥土的楚林雄还有后手。
楚信和楚林雄一天不死,变数就一天存在。
而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死,却有极大的讲究。豪门有豪门的规则,无数双眼睛盯着豪门里的每一个人,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
骆亦说:“我有办法。”
楚庆目光冰冷,像淬了毒。
“只要你给我时间,并且给我为楚林雄‘看病’的机会。”骆亦笑道:“我就能为你除掉你的两个心头大患。”
不久前,骆亦终于得以踏入南泉庄园,站在楚林雄面前。
那一刻,他感到一阵恍惚。
恶魔老了,稀发皱皮,虽然养尊处优,却也与外面那些老人没有太多区别。
骆亦在心中嘶声问道:哥,你怎么能被这种人害了一辈子?最后还被这种人夺走性命?
怀疑的目光从楚林雄眼中射出,直打在骆亦身上。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骆亦神情恢复正常,唇角浮现虚假的笑,“楚老先生。”
“是楚庆派你来?”楚林雄冷笑,“心理医生?可笑,是想让我成为疯子?”
“您说笑了,楚先生怎么会这么想呢?”骆亦平静地说:“楚先生注意到您独自生活,时常感到孤单,而人到了老年,容易陷入情绪困境,这虽然不是生理上的大病,却还是会影响健康。楚先生是为了您好,才让我来和您谈谈心。”
楚林雄鄙夷道:“谈心?你是个什么东西?”
骆亦并不恼火,“我是冬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心理医生,也是医科大的客座教师,您尽可以相信我。”
听完这句话,楚林雄再次将骆亦打量一番,“医生?教师?”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医生和教师无疑是最崇高,最值得尊敬的职业,他们救死扶伤,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骆亦笑了,“现在您愿意相信我了吗?”
一阵静默之后,楚林雄竟然朝骆亦吐了一口浓痰,旋即干笑起来。
骆亦避开这口浓痰,站在一旁俯视着楚林雄。
他唇角仍是带着笑,眼神却越发冰冷,像看着一个死物一般。
楚林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笑声像是从粗粝的砂石与碳火中挤压而出。
说不定下一秒,楚林雄就要断气。
不过恶魔又怎么会就此轻易死去?
楚林雄缓过那一口气来,阴恻恻地望着骆亦,抹掉挂在下巴上的口水,“医生又怎样?教师又怎样?还不都是给钱就听话的玩意儿。”
骆亦知道自己眼皮正在跳动,但面上仍旧堪堪维持着平静,“您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毕业于B国Q.E大学?”楚林雄看着桌上的资历介绍,“一路货色。”
骆亦本能地握紧拳头,双眼半眯起来。
别人听不出楚林雄这句话的意思,他却再清楚不过!
楚林雄指的是迟明岳,那位外界眼中毫无瑕疵的教授。
那么一个既是医生又是教师的“完人”,不也成了金钱与权势的“奴隶”吗?
楚林雄哼气,“你回去告诉楚庆,我还没糊涂!控制我?休想!”
骆亦不急,对付一个四面楚歌的老人,他有的是办法。
他要这一切在他的掌控中走向万劫不复,让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在世人面前一个个死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还有人在为白英复仇。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第一个死去的,是逼迫白英顶罪的曹风槐;
第二个,是将白英带出监狱的龚国真;
不久前,轮到了秦雄。
在对楚林雄进行催眠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白英曾经被寄养在秦家。
那个为白英报仇的人,对白英的了解到底有多深?
计划被打乱,在他一门心思打入楚氏时,白英的仇人已经接连死亡,他感觉到了,那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信。
较劲也好,不甘也好,他发誓,楚信与楚林雄必须死在自己手上。
不能再等下去了,但恰在这时,楚信却被警方监控起来。
咖啡馆里的乐声中断,骆亦抬起头来。
原来是服务员换班,新来的关掉原来的日文歌,开始播放自己喜欢的网络古风歌。
骆亦收好手机,起身准备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警察正在外面等待着他。
二十分钟之前,明恕接到消息,“笑谈”茶餐厅附近的公共监控,捕捉到了一个疑似骆亦的男子。
此前,重案组在冬邺市找遍了骆亦可能去的地方,却都一无所获。
因为“复仇者”已经离开冬邺,来到了静历市。
警车紧急出发,上车时,明恕却迟疑了一下。
易飞喊道:“明队!”
明恕一怔,这才拉开车门。
“怎么了?”易飞问。
“有问题。”明恕紧皱着眉,“骆亦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到静历市?他的目标明明在冬邺。”
身为常年奔波在命案一线的刑警,易飞也感到一丝不安,“骆亦知道自己暴露了?”
片刻,明恕摇头,“不应该,除非是那个身在B国的konto察觉到什么,并且告诉了他。”
易飞说:“查konto的是洛城市局的柳至秦。”
“柳至秦想查一个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明恕想了一瞬,“‘笑谈’茶餐厅的位置,就在以前的‘红妆’海鲜餐厅,骆亦去那里,恐怕是因为暂时无法对楚信动手,彷徨焦虑之下,来秦英工作过的地方‘叙旧’。”
警车飞驰,明恕看着窗外近乎静止的行人,自语道:“不对。”
易飞回头:“嗯?”
“骆亦是为秦英复仇的人,他连续杀害了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秦雄一家,现在终于轮到了楚信。”明恕说:“但骆亦是个心理专家,心理专家想要复仇,残杀不是最佳选择。骆亦接近楚灿,正是为了潜入楚氏内部,他打的是心理战术!他和牟海渊一样,要的是罪人的忏悔!”
易飞说:“你觉得真凶是另外的人?”
明恕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瞳孔渐渐收紧,“楚林雄用秦英的命换了楚信的命,楚信胸膛里跳动的是秦英的心脏。对深爱秦英的人来说,楚信和楚林雄一样罪不可恕,如果要复仇,楚信必然是目标。骆亦一定会要楚信死。但假如犯下那三桩命案的不是骆亦呢?”
易飞盯着明恕的双眼,猛然道:“楚信?”
警车在巷道中停下,警察悄无声息地将咖啡馆包围起来。
“骆亦为秦英报仇,因为秦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拿回秦英的心脏。”明恕说:“但要论亲疏,楚信是秦英的一母同胞!”
在被按倒在地上的一刻,骆亦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你们?”
有人喝道:“警察!别动!”
冬邺市,楚氏集团。
自从久未出现的楚信步入集团大门,气氛就骤然变得紧张。
顶楼办公区,楚庆西装革履,而楚信穿的却是暗淡的僧袍。
两人面对面而立,脸上都挂着一抹笑。
但这笑,既冷又假。
“怎么,撞钟的日子过腻了,想回来看看?”楚庆说:“不过你好歹收拾一下自己,起码换一身衣服。”
“换一身衣服?什么衣服?”楚信笑意更浓,“你身上这套?”
楚庆嗤笑。
“禽兽的皮囊而已。”楚庆双手展开,随意地挥了挥袖子,“哪有我这粗布衣穿着舒服。”
楚庆不恼,“说吧,有什么事?你是我堂弟,有什么要求就提,只要我能办到,我都答应你。”
“是吗?”楚信摆出顽劣的表情,笑容满面道:“我要你去死。”
像是预料到楚信会这么说似的,楚庆耸了耸肩,“能力之外。”
楚信笑出声来,“开个玩笑。我今天来呢,是想见见老头子。”
楚庆眼神微变,“你不是嫌他啰嗦,最不愿意见他吗?”
“太久不见,还是怪想念。”楚信眯缝着眼,“堂哥,你不会说,这也是你做不到的事吧?”
楚庆打量着楚信,片刻道:“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找他有什么事?”
楚信为难道:“隐私。”
楚庆冷笑,像是终于不耐烦了,“楚信,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现在的楚氏已经不是老头子当家?”
“我知道。”楚信说:“现在是你说了算。”
楚庆说:“丧家之犬,就该有丧家之犬的样子。”
楚信叹气,碰了碰自己胸口,“楚庆,你活得不累吗?自从七年前,我就不再是你的对手了,你至于这么提防一个换过心脏的人?就算我过去再有野心,现在在这儿的,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颗心了。”
楚庆皱眉。
“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老头子而已。”楚信接着道:“最近经历了不少事,祈月山上死了一串儿人,任谁也会有所触动。命运这东西最说不准,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你就当行个好,让我去看老头子一眼,跟他聊聊这几十年都没扯清的事儿。”
一小时之后,三辆豪车将楚信送到了南泉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