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为善(35)

静历市局,刑侦支队。

骆亦的脸被灯光照得惨白,那一身足够养活整条下穿隧道流浪汉的昂贵衣服满是尘土,这让他看上去十足狼狈。可从他眼中渗透出来的绝望,却似乎不是因为狼狈的外表与困厄的处境。

“你们真是……”骆亦放在审讯桌上的手向上摊开,苦笑着摇头,“再给我一些时间,不好吗?”

易飞问:“你要什么时间?”

审讯室里静默了半分钟,骆亦扬起略微泛红的眼尾,“当然是让楚家父子忏悔的时间!”

说着,骆亦举起右手,十指与拇指平行,“我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就差这么一点儿,就能让他们承认罪孽了。可惜啊,你们偏偏这个时候找了上来。”

易飞紧盯着骆亦的双眼,“秦雄,黄汇,秦可,于小海。”

骆亦蹙眉,继而叹息,“不用试探我的反应,你忘了吗,我是心理医生,在某些方面,即便是你这样有经验的警察,也不是我的对手。”

易飞面色渐冷。

“我知道你们在查冬邺市的那几起命案,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我,那必然了解那些人是为什么被杀。”骆亦眉宇间涌出狠厉与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将他平时的从容温和撕碎,就像是一张精美的瓷器面具皲裂破碎,白瓷一块块落下,露出里面猩红恶臭的血肉。

“他们该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骆亦咬牙,在拒捕时被擦伤的手用力握起,手背爆出狰狞的血管,“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易飞说:“你这是承认,你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

骆亦忽然笑了,“我如果不是凶手,你们抓我干什么?”

“你杀死他们,是为秦英报仇?”

“我更习惯称呼他为‘白英’。”

易飞掂量着骆亦的反应。此人毕业于B国名校,是年轻有为的心理专家。骆亦有句话说得没错,在心理对峙上,再厉害的刑警,也不是他的对手。

此时,骆亦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承认作案,承认自己与秦英的关系,但是……

事实真的如表象展现的那样?

骆亦完全有能力因为某个目的而误导警方。

“他不是‘黑户’,他的身份证上写着的就是‘白英’。”骆亦半眯起眼,怀念的情绪让这双被仇恨覆盖的眼隐隐变得柔和,“纯白色的英雄,一个至善的人。”

这一声温柔至极,又哀伤至极,很难不让人动容。

易飞愕然一瞬,冷静道:“你为白英遭受的不公而复仇,曹风槐一家和龚国真一家也是你杀的?”

“对,是我。”骆亦缓缓道:“姓曹的用权势逼迫白英顶罪,姓龚的为了钱,害了白英一条命,他们都是罪人!”

一旁协助审问的警员说:“可你不仅杀了他们,还杀了他们的家人,其中还有一个小孩!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

“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骆亦大笑,“那白英又有什么错?白英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始终在尽自己的努力艰难地活着,有余力还要帮助我这样的人!他凭什么遭受这些苦难?他这一生过过多少好日子?你问他们的家人有什么错,他们的家人难道没有从那些强加在白英身上的痛苦中取得好处?龚国真‘卖掉’白英,钱给儿子买了静历市最好的房子,曹风槐杀人之后逍遥法外,他们的家人无辜?”

警员被堵得哑口无言。

骆亦冷笑,“我只恨自己这双手,杀得还不够多!”

易飞说:“你虽然已经承认罪行,但是按照流程,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骆亦长吸一口气,轻轻靠在审讯椅上。

“秦雄等四人在家中被杀害。”易飞说:“秦可和她的男朋友于小海并不住在隆成路,平时也很少去隆成路,但这两人最后却和秦雄黄汇一同死在家里,是你将他们引到隆成路的吗?”

秦家血案的细节,重案组并未对外公布,黄汇在案发前曾经给秦可、秦绪两姐弟打电话,以及屋内尸体的陈列情况,只有参案警员才知道。

骆亦眉心极不明显地拧了一下,“是我。”

易飞说:“据我所知,秦可与父母关系恶劣,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他们愿意回家?”

骆亦沉默了十多秒,“催眠。”

“催眠?”易飞说:“差点忘记,你是名优秀的心理医生。不过你杀害他们的手段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三桩案子里,你为什么都要割下女性受害者的乳房?”

骆亦的瞳孔轻微收缩。

“就像这样。”易飞从手机里调出现场照片,放在桌上。

骆亦低头一看,整个人忽然僵在座椅上。

5-8四人的死状极为血腥,别说是正常人,就连见识过不少命案现场的刑警一时都难以接受。

骆亦看照片的时候,易飞则看着骆亦。

骆亦此时的反应,根本不像凶手。

看得出骆亦正在极力控制自己,但现场造成的视觉冲击终于还是影响了他的神情。

凶手在看到自己的“杰作”时,不该是这样的表情。

易飞将手机收起来,正色道:“骆医生,你不清楚秦雄一家遇害的细节,却要承认罪行,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是在将计就计,保护真正的凶手,让他逍遥法外,继续为白英复仇?”

骆亦抬头,半张着嘴,几秒后,他的十指捋入发间,肩膀开始震颤,声音也多出些许颤意,“我已经认罪了,我就是凶手。杀死曹风槐一家、龚国真一家、秦雄一家的都是我。十多年前,我没有家,是白英救了我,我为他复仇,动机充足,这还不够你们结案?”

明恕早已在赶回冬邺市的途中,审讯室里的对话从耳机中传来。

“刑警的职责,是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而不是随便抓个人来顶罪!”易飞说:“我们竭尽所能,才追踪到你,我比你更希望这次没有抓错人!”

“你们没有抓错。”骆亦像是被“顶罪”二字所刺激,眼中忽然浮起一片血色,右手重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凶手,要看证据吗?我还录了视频!”

易飞诧异,“什么视频?”

骆亦说:“在我的手机里。知道我为什么四年前才回国吗?因为在B国,有一个我必须杀死的人。他叫迟明岳,是Q.E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也是将白英的心脏取出来的人。我催眠了他,令他忏悔,让他主动选择了死亡。”

技术队员找到了那个加密视频。

“我先除掉迟明岳,然后回国收拾其他人。”骆亦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轻声道:“白英,我给你报仇了。从今往后,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冬邺市,南泉庄园。

山中空气清新,楚信在庄园里闲庭信步。这般恣意的姿态,与楚庆派来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清幽得宛如世外桃源的庄园,实际上已经被楚家的保镖所包围。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楚信笑道:“我只是来探望探望家中的长辈,至于让你们这样心惊胆战?”

周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看不见一个人。

“我又不是杀人犯。”楚信摘下一朵花,声音竟有几分委屈。

南泉庄园太大,散步的话,一圈走下来少说也得花两个小时,楚信一路走一路摘,攒了满满一把花。

通往楚林雄居所的室内长廊上,楚信走得时快时慢,嘴里哼着一首语调不清的歌。

若是仔细听,就能辨出,他哼唱的是——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这首儿歌天真却又哀伤,楚信用欢快的调子哼出来,那歌声在长廊上一遍一遍地回响,却不见天真,亦不见哀伤,只剩下冰冷与仇恨。

像一个女人,在长长久久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长廊尽头,门豁然开启。

楚信笑道:“老头子,我回来看你了。”

楚林雄坐在轮椅上,头一次以戒备的目光审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怎么,我难得回来一次,你还不高兴啊?”楚信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自在地坐在沙发上。

楚林雄面色铁青,“你不是在海镜寺逍遥吗?怎么这时候想来看我?”

楚信端着茶碗,放在鼻下嗅了嗅,却没有喝,手一低,又将茶碗放了回去。

楚林雄说:“我这里的东西都不敢喝了?”

楚信笑,“毕竟你是被楚庆软禁在这儿,你的吃穿用度全都受他安排,我相信你对我好,可不相信他也对我好。”

寒门有寒门的不幸,豪门也有豪门的悲哀。寒门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豪门连喝一口水,都有所顾虑。

楚林雄摇头,“不至于。”

楚信支起一条腿,“好了,寒暄得差不多了。你也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来看你,我来这一趟,必然有我的目的。”

楚林雄脸上的皱纹僵住。

“老头子。”楚信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你后悔过吗?”

楚林雄说:“你指什么?”

“指你这一生所做过的事。”楚信说:“大到掌控楚氏这艘巨轮,小到……小到年轻时欺骗一个又一个女人。”

即便手中的权力已经被夺走,楚林雄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傲慢,“我为什么要后悔?没有我,就没有楚氏的今天!”

楚信说:“我知道你厉害,有手段,如果在相同的年纪,连楚庆都不是你的对手。”

楚林雄听不得“楚庆”二字,闻言深皱起眉,不屑又不甘,“别跟我提他。”

楚信却跟没听到似的,“楚庆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在商业上的天赋不都遗传给了我吗?”

楚林雄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信。

两人是父子,但楚林雄从未当着楚信的面承认过,楚信也从未叫过他一声“爸”或者“父亲”。

但刚才,楚信用的词却是“遗传”。

“你……”楚林雄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一时想不起做过的错事也情有可原,那我就举个例子吧。”楚信眼神渐锋,“你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吗?”

短暂的沉默后,楚林雄道:“你很聪明,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所有儿子里,谁最特殊?”

“承蒙厚爱,那我就当,你不仅不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还对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感到开心。”楚信问:“是这样吗?”

楚林雄闷哼一声,不答。

楚信盯着他,缓慢道:“可我是怎么来的呢?”

楚林雄愕然。

“我是你玷污了一位并不爱你的女人,逼迫她为你生下来的东西。”楚信用之前哼歌时的轻松语气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活着,不配活着。”

“胡说八道!”楚林雄厉声打断。

“胡说?”楚信嗤笑,“面对一个胡说的人,楚老先生您会这么激动?”

楚林雄双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眼中像要喷出火来。

“我不该出生,我的出生背负着你对一个女人,对她家庭所做过的最卑劣的事!”楚信说:“不知道我生来就患有心脏病,算不算‘天道好轮回’?算不算上天给予的惩罚?”

楚林雄怒睁双眼,下唇颤得厉害,像是急于争辩,却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话。

“老头子,你后悔对我母亲做过的事吗?”楚信说:“你后悔毁了她吗?我看过她的照片,那样一个美丽的女人,你也下得去手。”

偌大的房间里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

而监控器正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工作着。

“看来你并不后悔。”楚信站起来,居高临下,“也对,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到极致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感到抱歉。”

楚林雄不得不扬起脸,“不管我做过什么,我都是为你好!”

“长辈都喜欢说这种话,但其实‘为你好’不过是给自私贴一层金。”楚林雄说:“我再问你,七年前,让我去做换心手术,你后悔吗?”

楚林雄喝道:“你就庆幸吧!如果不做手术,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我的命是偷来的,两次。”楚信说:“第一次,是你从我母亲那儿偷来,第二次,是你从我兄弟那儿偷来。我本来就不该活着,七年前病发,就是老天要收我了。”

说着,楚信笑了声,“你偏要搞什么‘逆天改命’,以显示你的无所不能。老头子,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是草芥吗?直到今天,你也丝毫不后悔?”

楚林雄说:“你根本不懂我的用心!”

“懂一个恶魔的用心,这难道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楚信摊开双手,“你看,你用一个不该死的人救了我这个该死的人,我却没有如你所愿继承你的衣钵,楚氏反倒落到了楚庆手上。现在你什么权力都没有了,而我出家当了和尚,你还不后悔?”

“是你自己不争气!”楚林雄骂完就咳嗽起来。

“给谁争气?你吗?”楚信冷笑,“然后成为下一个你?”

楚林雄指着门,“滚!你给我滚!”

“你那么疼爱我,疼爱到不惜杀人的地步。”楚信说:“我来看你,你却要我滚?也许是因为因你而死的人太多,你觉得拿走一个人的心脏,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是吧?”

不等楚林雄回答,楚林突然喝道:“但你拿走的,是我哥的心脏!我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我的亲兄长!”

楚林雄愕然,“你……你……”

“我?”楚信逼近,“你说,我该不该给他报仇?”

楚林雄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是你?”

“警察已经找过你了吧?”楚信说:“告诉你有多少人死在‘复仇者’手上,曹风槐,龚国真,秦雄,警察是不是还告诉你,后面就轮到你,或者轮到我?”

楚林雄摇着轮椅向后退,“你疯了!”

“疯?那大概是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吧。要比疯,谁又胜得过你呢?”楚林雄越是退,楚信就越是进,硬是将楚林雄逼到了墙边。

楚林雄再无可退,咬牙切齿道:“你想杀了我?”

楚信弯腰,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在普通人中算得上漂亮的双眼近乎含笑地看着楚林雄,“我想和你谈谈天。”

楚信的眼极似林喜,楚林雄僵着脖子道:“谈,谈什么?”

“谈你过去做过的恶。”楚信站直身子,抬脚往轮椅上一踹。

楚林雄吓得差点从轮椅上滚下来,轮椅却正好停在茶几前。

楚信走近,“我们当了几十年父子,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心。”

到底还是老了,楚林雄再也拿不出盛年时的气魄,面对楚信的注视,竟是一次次别开视线,语气也不知不觉带上求饶的意味。

“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楚信像拉家常一般道:“我不仅杀了他们,还杀了他们的家人,他们个个死得惨不忍睹,有的骨头被我敲碎,有的眼睛被我挖了下来,有的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楚林雄发抖,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楚信。

“对了,我把他们妻子的乳房割了下来,摆在他们家最显眼的地方,供他们观赏。”楚信拍拍自己的胸口:“因为那里离心脏那么近,我没办法像迟明岳那样完整地掏出一颗心,那就只好意思一下了。你说,当我对你动手时,我该不该把你胸膛剖开,将你的心脏挖出来?”

楚林雄说:“你,你住口!”

楚信低头笑,“老头子,你这辈子恐怕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恐惧吧?那我现在问你,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后悔吗,七年前杀害我兄弟,将他的心脏移植给我,后悔吗,你还会像刚才那样,说不后悔?”

楚林雄又惊又惧,几乎说不出话。

“做过心脏移植手术的人,能活,却活不了太多年,我运气比较好,也承蒙你过去对我的锻炼,这两年吧,我恢复得不错。我想要的不多,你亲口承认罪行而已。”楚信目光森然,字字嵌着恨,“我是你玷污林喜生下来的,对吗?”

楚林雄像桩子一般坐着,唯有眼皮在震颤。

楚信厉声说:“回答我!”

终于,楚林雄点头,“是。”

“林喜生下我之后,你逼疯了她,对吗?”楚信语速渐快,“她最后选择自杀,也是因为你!”

楚林雄不敢再看楚信,“是。”

“别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直到现在,你也不认为你做了错事。”楚信说:“连‘人渣’两个字,都不足以概括你。不过总算,你对我这个不该出生的儿子,坦白了这一切。”

楚林雄并非残疾,只是腿脚不方便。见楚信靠近自己,楚林雄拼命站起,“你放过我,楚氏,楚氏现在还是我说了算,只要你……”

“拉倒吧。”楚信讥讽道:“楚庆早就取代了你。”

楚林雄看向窗外,又急忙看回来,摇头,“你不可能对我动手!我是你父亲!”

“父亲?”楚信的目光冷得像冰海上翻腾的雾,一把军用匕首赫然出现在他手中,“不,你首先是我的仇人,其次才是我的父亲。”

“哐——”

楚林雄在轮椅边摔倒,连带着轮椅也一并倾倒。商界的一代“枭雄”在地上狼狈地爬行,想要从身后的杀意中觅得一线生机。

“真难看。”楚信一脚踹在楚林雄的背上,“同样是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哥在被你们剖心之前,都不像你这么难看!”

楚林雄骇然,“你见过郭平安?”

楚信一手握刀,一手掐住楚林雄的咽喉,“我不仅见过他,还与他聊过天。”

楚林雄的瞳孔缩得极小。

“七年前,我没有能力保护他,反倒是他用他的心脏给予我新生。”楚信双目怒张,“现在,只剩下两个人,我就杀尽了害他的人!”

商人的精明在此时迸发,楚林雄大喊道:“两个人?我不是最后一个?那你先去杀别人!我是什么身份,你今天杀了我,警方马上就能抓到你!到时候你就没有机会再杀人!”

楚信像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笑得肩膀阵阵发颤,“最后一个人是我啊,我自杀了,谁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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