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市局,刑侦支队。
“‘钧爷’原名刘顺钧,在宁芝市横行霸道多年,比较‘聪明’,从来不碰毒品和枪支,但其他为非作歹的事没少干。”花崇将一份资料放在桌上,“两个月前,特警支队在宁芝市全面‘扫黑’,刘顺钧和他的手下被一网打尽,现在都关在看守所里。刘顺钧和你们最近在查的案子有关?”
明恕快速浏览资料,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太确定。”
湖影曾经说,自己是在路上被贺炀的秘书拦下,载去贺炀的私人庄园。贺炀对他急需一笔救命钱、玩过密室游戏的事了如指掌,早就清楚他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救胡瑶一定会答应参加游戏。
那么游戏的另一位参与者盛芷,其背景也必然被贺炀所掌握。
顾峥寒欠钱的事有没有可能是贺炀设计的圈套?刘顺钧是不是贺炀的手下?他们挖了一个陷阱,等着盛芷往下跳?
在从宁芝市赶来洛城市局的路上,明恕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刘顺钧借钱给顾峥寒可能和贺炀没有关系。刘顺钧是小城市里最常见的那一类地痞流氓,或许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贺炀的爪牙。
顾峥寒这条线查到这里,似乎已经断了。
“遇到棘手的案子了?”花崇问。
冬邺市警界和洛城警界合作频繁,明恕和花崇交情也不浅,但凡事有纪律,湖影、盛芷、贺炀背后牵扯的黑幕目前还不能彻底向洛城警方交待。
明恕长吸了口气,想起在完成对池言的审问后和易飞讨论过的事。
池言心理极端扭曲,犯罪动机匪夷所思,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难以在案发初期想到他这条线上。而审问他也是一件苦差事,就连易飞这样经验不可谓不丰富的刑警,在离开审讯室之后也缓了半天劲。
而花崇,尤其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甚至能够沉浸入这种人的情绪中。
明恕说:“对了花队,有件事想请教你一下。”
花崇笑了声,“有什么直说,别跟我客气。”
“你很擅长将自己带入嫌疑人的情绪中,在命案一发生,就将自己想象成凶手。这对侦查案子很有帮助,因为一个刑警,他越是能站在凶手的角度去思考,就越能够尽快破案,有时甚至能够在下一场悲剧还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明恕话锋一转:“但很多刑警会因此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要么陷在其中迟迟走不出来,要么被凶手的情绪所说服,最终走上犯罪这条路。”
花崇说:“你看我是像走不出来,还是被犯罪分子同化?”
明恕笑道:“不就是因为你完全不受影响,我才请教你的吗?”
花崇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办公桌边走了几步,“‘完全’这个词不准确,我想,可能没有人在沉浸入凶手的情绪之后,能够完全不受影响。”
明恕点头,“但你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受影响。”
“我调整得比较快?”花崇靠在桌边,双手抱在胸前。
他比明恕年长,举手投足自是成熟一些,但或许是因为曾经在边境参加过反恐,他的身上始终有种凛然正气与无畏的英气,这让他看上去既有岁月赋予的从容,又绝无岁月附加的老沉。
是个精彩绝伦的人物。
明恕盯着花崇的侧脸看了会儿,“怎么调整?”
“嗯……”花崇认真想了想,像是想到了某个人,目光倏然变得温柔,“我也有调整得很艰难的时候。几年前吧,那时我还在重案组当组长,上司很照顾我,队友也不赖,但是能够跟得上我思路的人很少。”
顿了片刻,花崇换了个说法,“没有人能跟上我的思路。”
明恕眨了下眼。
“我是从特警支队调到刑警支队来的,这你知道。”花崇说:“其实最早,我也不习惯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但是周围能够给与我的助力不多,我想要加快破案的效率,就只能寻求改变。将自己带入凶手,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明恕有些意外。
“当时其实很痛苦,我一个正常人,硬生生把自己带入那种扭曲的心理中,还要强迫自己消化、理解。案子是破了,但我走不出来,好几次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变态。”花崇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可我是重案组的队长,我的队员们都看着我,我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明恕说:“你硬扛着?”
“除了硬抗也没有别的办法。”花崇笑了笑,“久而久之,好像就习惯了,除了在解决一起案子后失眠、做噩梦之外,也没有更糟糕的反应。不过噩梦确实挺烦心,梦里我不是目睹别人被杀,而自己无能为力,就是自己亲自杀人。”
明恕问:“那现在……”
花崇眼神柔软,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现在不会了。”
“嗯?”
“因为有人帮我分担。”
明恕还想问更多,队长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
明恕和花崇同时看过去。
不敲门就能进入队长办公室或许是仅柳至秦才有的“福利”。门都已经开了,柳至秦才装模作样地敲了下门,“原来是小明来了。”
明恕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没有逼格的称呼怎么就传到了洛城来,闻言眼皮跳了下,“柳老师,又来找花队?”
“什么叫‘又’?”柳至秦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长款大衣带着一股寒气,“我和花队是同事,我来找他汇报工作上的事而已。”
明恕余光瞥见花崇唇角挂着一丝纵容的笑。
对,就是纵容。
明恕很确定,花崇对柳至秦向来是纵容的态度。
“那我就先走了。”明恕说:“我去看守所见见刘顺钧。”
花崇问:“今晚回不了冬邺吧?”
明恕倒是想赶回去,但确实来不及,“得在洛城歇一晚。”
花崇说:“难得来一趟,今晚一起吃个饭?”
明恕突然想起自己欠柳至秦一顿酒的事,连忙应下来,准备就今天晚上给了了,省得柳至秦老是拿他的考试分数说事。
“我对洛城不熟,你们挑个地方吧,我请你们。”
“不行。”柳至秦却笑道:“今天不是时候。”
明恕觉得自己和姓柳的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花队都说了今晚一起吃饭,怎么不是时候?你还要什么时候?是不是我得给你寄请帖才行?”
“你当初答应的是请喝酒。”柳至秦有理有据,“但现在是年底最繁忙的时候,你们冬邺市重案组的刑警敢吃个便饭就喝酒?”
明恕一想也对,他和萧遇安在家都挺久没有喝酒了。
花崇对柳至秦道:“小柳哥,你别为难明队,一见到明队就喝酒喝酒,你酒量很好?”
说完又对明恕道:“其实就是吃个便饭,你是客人,当然是我请。”
“那不行!”明恕连忙说。
“就这么说定了。”花崇说:“我安排人陪你去看守所,你晚上回来找我。我和小柳哥值班,再晚都在。”
时间不早了,明恕和方远航立即动身赶往看守所,见到了刘顺钧。
此人四十多岁,一脸凶相,和警察对视也不怵,一副恶事做尽,已经彻底看开的模样。
“顾峥寒你还记得吗?”明恕问。
刘顺钧那断掉的眉毛挑得老高,“谁?”
明恕说:“曾勇,你曾经向他放高利贷。”
“啧,那个小白脸。”刘顺钧抹脸,“老子记得。”
明恕故意用笃定的语气说:“有人指使你向他放债。”
“指使?”刘顺钧立马激动起来,“宁芝市是老子的地盘,谁敢指使老子?”
明恕说:“刘老板‘生意’做得这么大,全宁芝市都是你的关系网,居然连一个小白脸都记得这么清楚?”
刘顺钧咧出满口黄牙,“两百万不少喽,他差点没还上,和钱有关的事,老子记得最清楚。”
明恕说:“他当真是主动找到你借钱?”
“你不相信?”刘顺钧说:“那我得问你,谁他妈传老子受人指使放债?老子在宁芝市混了半辈子,就他妈没被人指使过!”
明恕报出了贺炀秘书的名字,“周杉。”
刘顺钧不耐烦道:“谁?”
明恕心中叹息。在花崇处得到刘顺钧的资料时,他大致认为此人和贺炀无关,现在面对面接触,几个问题问下来,他已能确定刘顺钧不是贺炀给盛芷安排的陷阱。
回到洛城市局已是夜里11点多,花崇所说的“便饭”原来是市局对面的火锅,刑侦支队一大帮人在那儿吃“流水席”,吃完的回去接着值班,新来的点上菜继续吃。
大冷的天,热腾腾的白气与香味比什么都诱人。
方远航奔波了一天,坐下就动筷子,一点儿不客气。
明恕笑着推了徒弟一把,“你还挺自来熟。”
方远航夹走了不知谁烫的牛肉,“都是自己人,我干嘛客气。”
柳至秦说:“小方明白人。”
花崇往空着的杯子里倒热豆浆,递给明恕时说:“刚烧开,小明,小心烫。”
明恕险些被噎住,“花队,你怎么也小明小明?”
花崇笑:“怎么了,这称呼没毛病啊。”
“你们叫我徒弟小方,叫我小明?”明恕说:“小方小明,我和这家伙一个辈分?”
方远航呛得不行,“师傅,你辈分高,你辈分高,我不跟你抢!”
“你堂堂重案组队长,连这都要计较?”柳至秦说:“小明,不应该啊。”
明恕嘴上功夫一向不输人,但当初在特别行动队时,柳至秦是老师,而他是学生,官大一级压死人,以至于他从来说不过柳至秦。
“柳老师,看在花队的面子上,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明恕端起自己的豆浆,白了柳至秦一眼,“你也就仗着花队宠你。”
此话一出,桌上突然安静。
直到方远航咽下去一整个滚烫的香菜丸子。
“烫死我了烫死我了!师傅,你快要失去你可爱的徒弟了!”
明恕抛给方远航一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把‘可爱’两个字给我去掉。”
火锅店不打烊,到了后半夜,还有结束巡逻的警察来填肚子。
从火锅店出来,花崇和柳至秦回市局,明恕去市局附近的酒店,分开之前明恕说:“我有个预感。”
柳至秦问:“什么预感。”
明恕吐出一片白雾,耸了下肩,“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合作。”
花崇说:“虽然我不希望发生必须我们合作才能解决的案子。但如果它确实发生了,洛城警方会全力以赴。”
次日,明恕和方远航回到冬邺市。
冬邺市和洛城一样,春节前后领导得带头值班。明恕没有立即去局里,打算回家收拾几件衣服,结果一开门就听见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萧遇安竟然在家。
“哥。”明恕敲了敲浴室门,“你通宵了?”
他太清楚萧遇安的作息,一般只有熬了夜,才会这时候冲澡。
“嗯。”萧遇安的声音同水声一起传来,“吃饭没?”
明恕在外面不爱吃早饭,而且今天天不亮就从酒店出发了,赶的是最早一般高铁。
“没,你呢?”明恕问。
“叫个双人份外卖。”萧遇安说:“我也没吃。”
明恕点点头,靠在浴室外的墙上一边点外卖一边说:“你昨晚干嘛了?”
“二队和北城分局有个联合行动,我去了趟现场。”萧遇安说:“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明恕点好了,将在洛城查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下,感叹道:“如果盛芷知道,顾峥寒不到一年时间就结婚,并且马上要成为爸爸,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值。”
浴室的门打开,萧遇安带着一身热气出来,“我倒是觉得,在他得知游戏的内容时,就已经后悔了。”
客厅没开空调,冷飕飕的,萧遇安只穿一件浴袍,脖子上挂着水珠。
明恕怔怔地看了片刻,突然张开手臂,将萧遇安抱住,“怎么回来也不开空调?冷不冷?男朋友给你暖暖。”
萧遇安笑,“刚回来,忘了。”
明恕抱着不撒手,还将手臂紧了紧,“感受到男朋友的温暖了吗?”
萧遇安往他后腰那儿拍了下,“这算是补偿?”
明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补偿?”
萧遇安说:“昨天没给我暖被窝的补偿。”
“唉我明白了。”明恕“啧”了声,“我说你怎么熬了个通宵,现在才回来。原来是因为我不在家,你怕回来独自守空房。”
萧遇安顺着道:“你怎么这么聪明?”
明恕昨天忙得够呛,单是路上的消耗就让人吃不消,晚上那几小时几乎没睡着,现在在萧遇安身上赖了会儿,总算又有精神了,将人放开,“我去开空调,一会儿来给你吹头发。”
上午接单的外卖员太少,早午饭送来时,明恕因为等不及,已经冲进浴室洗澡去了。
萧遇安看了看两口袋鱼片粥和灌汤包,将两份粥倒进一个大瓷碗里,放入微波炉加热,又赶在明恕洗好之前煎了两个鸡蛋。
明恕换好睡衣,“还有加餐呢?”
萧遇安说:“怕你吃不饱。”
食物不多,两人就站在厨房里解决了。喝粥时明恕问:“你暂时不会去局里吧?”
“嗯,休息一下,下午再去。”萧遇安说:“不然也不会回来一趟。”
明恕说:“那等会儿你收拾厨房。”
他们住在一起,虽然对家务没有做过明确的分工,但明恕“笨手笨脚”不会做菜,所以饭后洗碗擦桌一般由明恕包办。
不过明恕有时也会耍赖,将洗碗擦桌的活也丢给萧遇安。
都是小事,萧遇安不跟他计较,“行。”
明恕凑过去,单手环住萧遇安的脖子,“哥,你是不是太宠我了?”
萧遇安说:“嫌多?”
明恕赶紧摇头,“谁会嫌多呢?”
萧遇安低下头,碰了碰明恕的额头。
两人难得有机会大上午黏在一起,难免腻歪一下。
明恕吃完自己的一份,漱口洗脸,“那哥,厨房交给你了。”
都是外卖盒,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需要洗的只有盛粥的大瓷碗和两双筷子。
萧遇安出门丢垃圾,擦掉桌子上的污迹,一走到卧室边,就看到被子拱起一座小山。
“哥,我给你暖被窝呢。”明恕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声音被闷在被子里,听上去很嗡。
萧遇安走进去,“这就是你让我收拾厨房的原因?”
“对啊。”明恕半撑起身子,“已经热了,你进来感受感受?”
萧遇安在他鼻尖亲了一下,“这也太贴心了。”
“谁叫我宠你呢。”明恕挪到一旁,待萧遇安躺到他刚睡过的地方,他连忙将被子拉严实,又俯身去亲萧遇安,从额头到嘴唇,最后坐起来,“感受到男朋友的宠爱了吗?”
萧遇安摸了摸他的下巴,声音很沉,“感受到了。”
明恕扬一下眉毛,坐在床沿穿拖鞋,“那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局里了。”
话音刚落,腰被一只不怀好意的手揽过。明恕往后面栽倒,笑着“哎哟”一声。
赶到刑侦局时,已经比计划中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