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影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新闻热度并未因为春节的临近而下降。
明恕赶到医院时,各路粉丝、记者仍旧和特警打着游击,伺机冲入病房。
前几日,湖影得知胡瑶已经去世,情绪竟然出奇地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掉泪。从那以后,湖影就不怎么说话了,对医生、警察的问话毫无反应,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具空壳子,无望地等着死亡的降临。
明恕站在床边,俯视着湖影。
湖影是睁着眼的,但那双眼里的光一动不动。
明恕挪来一张椅子,“我知道你现在很清醒。”
湖影没有反应。
明恕说:“只有清醒的人才会痛苦,才会用尽全力将自己封闭起来。”
湖影眼睫微动,唇角很轻地颤了下。
“专家的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你有严重的精神问题,那天你在审讯室说的话很可能是你的妄想。”明恕叹息,“不作数。”
湖影眨了下眼,那些死静的光终于在他眸底动了动。
明恕问:“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湖影不答,缓慢地闭上眼睛。
“想念胡瑶?恨父母不救胡瑶?恨自己没能保护胡瑶到底?”明恕顿了顿,接着道:“还是在想,人生简直像一场梦,由一个接一个错误组成,如果没有因为胡瑶进入娱乐圈就好了。”
湖影的双手是放在被子外的。
明恕清晰地看到,他的指尖有一个收拢,然后放开的动作。
湖影在挣扎。
明恕将视线移回湖影的脸上,“反正胡瑶的病没有办法根治,连医生都说,胡瑶也许活不过10岁,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赚再多的钱,也无法永远将胡瑶留下来。她注定要离开你。”
湖影摇头,眼尾已经洇湿。
明恕继续道:“你想,人真是最愚蠢的动物,为了别人,将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盛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如果不是为了别人,你们现在也许仍然没有混出头,但至少不会横遭噩运。”
一行眼泪从那洇湿的眼角流出,湖影紧紧抿着唇,胸口的起伏变得急促。
明恕看一眼床头的医疗设备,“湖影,你后悔了。”
满是泪光的眼终于睁开,湖影摇着头,嗓音沙哑而战栗,“我没有后悔,救胡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明恕说:“你终于肯说话了。”
湖影一怔。
“为了和你交流几句,不得不使些手段。”明恕说:“虽然专家已经给出结论,我们对贺炀的初步调查也没能查出什么来,但如果你说的是实情,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将贺炀,以及贺炀背后的团体绳之以法。”
湖影苦笑,“专家都说了,我是个疯子。”
说着,湖影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点了下太阳穴,“这里,还有这里都有问题。我说的任何话都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明恕肃声道:“恶魔凭什么横行于世间?无辜的人为什么死不瞑目?因为恶魔生而高贵?因为平凡的人在他们面前,只是一只只轻易就能踩死的虫?”
湖影睁大双眼,瞳孔压得很紧,泪水再次涌出。
“你甘心吗?”明恕说:“我明白你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争不动了,拼不动了,但是你甘心吗?”
湖影摇头,颤声道:“别说了,你不懂……”
“不懂什么?”明恕说:“不懂虫的悲鸣?还是不懂这个世界的残忍?”
湖影捂住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像是很快就要垮塌。
“没错,对于你的痛苦,我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归根到底,我们是不同的个体,成长环境不同,现状不同,未来也不同。”明恕说:“我不是为了和你感同身受才来到这里,我不懂你的绝望,但我懂刑警的责任。”
湖影讶异地抬起头,“刑警的……责任。”
“那些冰冷的数据证明你精神有问题,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成为证据。”明恕说:“但你真的只是在妄想吗?”
湖影说:“我……”
“接受审讯时,你前后反应迥异,后面说的话直接推翻了前面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害怕胡瑶被那些人伤害。”明恕语气一沉,“但现在,胡瑶已经走了,你唯一的牵挂已经不存在了!”
湖影紧捏着被子,“你到底想我说什么?”
明恕说:“我要你看着我的眼,告诉我,你所说的一切不是妄想,不是谎言,是你和盛芷的亲身经历!”
须臾,湖影突然惨笑起来,“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也说了,一个疯子的话,根本不足以成为证据。”
明恕声量一提,“但我必须确定,你没有撒谎!”
湖影僵住,“然,然后呢?你们就能去抓贺炀?”
明恕说:“然后竭尽所能,践行刑警的职责。”
“你们……”湖影说:“你们真的愿意帮我?”
“我的话你没有听见?那我再说一次。”明恕道:“恶魔凭什么横行于世间?”
病房里被低哑的抽泣充斥,许久,湖影抹掉眼泪,望着明恕,用尽全力道:“我没有撒谎,我没有妄想,我发誓,是贺炀逼我杀死了盛芷!”
·
春节假期到了,市局和各个分局无人放假。近来没有必须马上侦破的恶性案件,重案组也被安排进了执勤大名单。
大年三十,所有警察都严阵以待。
北城区的M.E.S商场聚集着无数等待听钟声、看礼花的市民,特警们手持盾牌、警棍,正在维持秩序。
商场东北角停着三辆巡逻车——像这样的巡逻车在M.E.S商场附近不下20辆。
明恕提着两口袋奶茶,快步跑上车,“自己拿,人太多了,排队都排了半小时,冻死我了。”
车上只有三名队员,易飞、邢牧、周愿。
大年三十是最重要的一天,连邢牧周愿这种技术队员都被拉了出来。不过他们倒是很想得开,尤其是肖满。
这位大兄弟此时正在外面和方远航一块儿巡逻,说是春节要加班正好,不用回去面对家里人的催婚。
“夏天你刚回来时,查的就是发生在M.E.S商场的案子。”易飞握着奶茶,透过窗玻璃看着外面拥挤的人群,“要不是你正好就在这儿,凶手不知道还会杀死多少小孩。”
明恕笑:“啧,别吹我是英雄啊。”
邢牧坐在最后面,抢了料最丰盛的一杯,一边喝一边缩头缩脑地说:“谁不知道你是去逛街买衣服?”
“噗——”刚吸到嘴里的奶茶被呛了出来,周愿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喷到你们吧?”
明恕拿起一包抽纸抛给他,“没事,自己擦擦。”
说完往后座一看,“邢老师,邢哥,咱俩是不是得谈谈心了?您怎么老爱和我对着干呢?”
邢牧老脸一红,更怂了,“你是领导,我怎么敢和领导对着干?”
“那你吐槽我?”明恕笑道:“还抢我奶茶喝?”
邢牧看了看自己的奶茶,“这是你的?那我还你。”
明恕摆手,“我嫌弃。”
邢牧又往里面缩了缩。
易飞笑,“小明,你老欺负邢老师,难怪他怕你。”
“冤枉。”明恕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从来没欺负过邢老师。倒是你们,张口小明,闭口小明,喊上瘾了是吧?知不知道隔壁洛城的兄弟都叫我小明了?”
“小明这么亲切。”易飞说:“叫你小明说明我们爱你。”
“去你的。”明恕踹了易飞一脚,“谁要你爱?”
此时已是晚上11点,再过一个小时,钟声就将响起,烟花表演也将开始。
四人闲扯了一会儿,周愿感叹道:“没想到梁队就这么走了。”
“大过年的,别用‘走’这种不吉利的字。”易飞说:“梁队只是不在咱们这一行干了。”
明恕眼神深了几分。
梁棹数月前申请从刑侦局调去北城分局,理由是协助分局的工作。但实际上,梁棹在分局几乎没有参与重要工作。刑侦方面的事务一直是副队长李驰骋在负责,就连分局面对两起涉及女性的命案时,梁棹都没有出面。
一些队员猜测梁棹是陷入了低谷,但没有人想到,梁棹会在年前辞职。
梁棹资质相对平庸,视野也说不上开阔,各方面都不如萧遇安,除了经验,别的甚至赶不上明恕,但他好歹是从重案组升上去的,重案组不少队员当初都是在他手下成长,以前个个都埋怨过他,但如今他脱下了警服,大家的怨气也就变成了怀念。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那梁队不当警察了,今后干什么?”周愿问。
“谁知道呢?”易飞说:“他办完手续就走了,都没有回重案组来看一眼。”
“我觉得他也挺累的。”邢牧从后座伸出个脑袋,“如果我是他,说不定我也辞职了。”
易飞赶紧说:“唉邢老师,你不能辞职啊,你撂担子跑了,我和小明哪儿去找像你这么好的法医?”
邢牧瞄了眼明恕。
易飞在明恕肩上一拍,“对吧小明。”
明恕心不在焉,敷衍地“嗯”了声。
邢牧瘪了下嘴。
易飞又说:“邢老师不能走啊。”
“我肯定不走。”邢牧虽然怕领导,但对法医这份工作是真的有热情,就算明恕要撵他,也不一定能把人撵走,“我刚才的意思是,梁队年龄到了,但凭能力、资历很难再往上升,李局现在又退了,与其这么尴尬地耗着,还真不如另谋出路。”
易飞用手肘碰了碰明恕,“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嗯?”明恕“呼呲呼呲”吸着布丁,“我听你们说啊。”
“梁队走之前没找你聊过?”易飞问。
明恕摇头,“我这阵子忙得,他回来办手续那天,我都不在局里。”
“砰——”
外面突然传来礼花升空的声音,隔着玻璃听上去,居然有些像枪声。
“还没到时间啊。”周愿按亮手机看了看,“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试放吧。”明恕把喝完的奶茶丢进塑料口袋里,打开车门,“我出去看看。”
M.E.S商场是个开放型的购物中心,占地面积广大,有室内中庭,外面还有一个广场,每年圣诞节、元旦、春节都会固定举行欢庆活动,其他小节日也经常有演出。
11点半了,人们在警察、保安的疏导下有秩序地聚集到广场上——那儿是观看礼花表演的最佳场所。
明恕这种级别的刑警不用拿着盾牌巡逻,但职位越高,越是得以身作则,必须守在分配的执勤地,对所划分的整个区域负责。
广场上实在是太挤了,他被人群撞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偏僻的,人不算太多的地方。
这时打电话是最不现实的,他给萧遇安发了条信息:“哥,在哪?”
萧遇安很快回复:“往你的两点钟方向看。”
明恕立即抬头,见萧遇安正站在A座的三楼平台上冲他挥手。
“你怎么在那儿?”明恕问:“你早就看到我了?”
萧遇安说:“这里清净,视野也不错。你一从警车上下来,我就发现了。”
不愧是特别行动队狙击手的水准,眼神尖得可怕,广场上的任何动静,恐怕都难逃萧遇安的视野——明恕如此想着,已经快步向A座跑去。
警方在M.E.S设置了两个指挥中心,一个在广场的西端,一个就在萧遇安此时站立的位置。
指挥中心自然不可能只有萧遇安一人,但明恕此时出现也不显得突兀。
他们都穿戴着特警总队的装备,明恕一来就向萧遇安汇报下面的情况,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
马上就到12点了,礼花试放停下,广场上居然安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
萧遇安指了指栏杆,“我们去那边。”
明恕跟着萧遇安走过去,站定时侧过头看着萧遇安的侧脸。
萧遇安笑,“带你看礼花,你看我?”
“哥。”明恕用力吸了一口冷空气,“真神奇。”
萧遇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居然是我成为刑警之后,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过除夕。”明恕说着眼眶一热,“真神奇,真难得。”
他与萧遇安很早就确定了关系,萧遇安是他的哥哥,他的初恋,与他相伴一生的人,但过去的年岁,他们各自身负要职,聚少离多,虽然春节前后几乎都能见上一面,但像现在这样一同等待新年的钟声、新年的礼花,却是陌生而久违。
底下的人群开始自发地倒计时,绚丽屏幕上也出现了数字。
萧遇安说:“你也数一数?”
明恕不干,“我现在是成熟的男人了。”
小时候,明恕最喜欢过年,明明撑不到12点,还要一边打瞌睡一边求萧遇安:“哥哥,你一定要叫我啊,我想和你们一起放鞭炮!”
——上一年,明恕9点多就睡着了,快到12点时,萧遇安叫是叫了,但没把人叫醒,零点一到,萧家三兄弟就冲去院子里放鞭炮,那么大的声音也没把明恕吵醒。第二天早晨,明恕一看那满地的红纸屑,就知道夜里“战况”有多激烈,而自己未能参与其中,为此大哭一场,连皮得上天的萧锦程都不得不买糖来哄。
那年明恕还是在9点多就睡着了,但12点之前萧遇安愣是把人弄醒了,明恕迷迷糊糊跟着三个哥哥倒数,然而激动了没几分钟,就又在萧遇安怀里睡着了。
因为又困又要逞强守岁,明恕被萧锦程嘲笑了很久。
当年小小的少年,早已是强大的,有担当的男人了。
萧遇安微偏过脸,两人的视线温柔地交汇。
这一瞬,新年的钟声敲响,人们欢呼雀跃,将过去一年的不顺心统统抛在脑后,开心地迎接新的一年。
一簇簇礼花飞向紫红色的天幕,绽开成闪烁的星星点点,倒映在每一个注视它们的人眼中。
明恕很想牵住萧遇安的手,就像小时候一起放鞭炮那样。
放鞭炮的主力军从来都是萧锦程,萧牧庭拖着鞭炮远远跑开,萧锦程就又跳又闹点火。
本来萧遇安也喜欢拖着鞭炮跑,但是他一跑,明恕也跟着跑,鞭炮这种喜庆的东西,到底有危险性,明恕最小,万一被炸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萧遇安不跑了,牵着明恕的手,坐在石板凳上,看烟花升空,听爆竹炸响。
难得一起守岁,遗憾的是公务在身,前方有无数市民,身后是忙忙碌碌的同事。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
明恕眯眼看着礼花,片刻,捶在身侧的右手抬了起来。
他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左手将右手的皮手套摘了下来。
右手紧紧握住冰冷的不锈钢栏杆,握得很用力,手背上的筋骨隐隐浮现。
萧遇安垂眸,看着明恕的手,唇角浅扬,旋即将自己左手的手套摘下。
最大的一颗礼花升空,明恕将右手从栏杆上挪开。
不锈钢非常光滑,上面留着一个捂出来的手印。
气温太低,留在栏杆上的热息很快就要散尽。
萧遇安将左手放上去,握住那枚即将消失的手印。
就像与心爱之人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