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擅长将自己带入嫌疑人的情绪中,在命案一发生,就将自己想象成凶手……一个刑警,他越是能站在凶手的角度去思考,就越能够尽快破案,有时甚至能够在下一场悲剧还未发生之前及时阻止。”
“……其实最早,我也不习惯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但是周围能够给与我的助力不多,我想要加快破案的效率,就只能寻求改变。将自己带入凶手,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1月初,为了在盛芷身上找到贺炀的突破口,明恕曾经去过一趟洛城。线索断在洛城,他与花崇进行了一番有意思的对话。
回冬邺市的路上,明恕一直在琢磨这段对话。
站在凶手的角度,将自己带入犯罪分子,或许能够在下一场悲剧尚未发生时,将其阻止。
但这何其困难。
贺炀的罪行,只有湖影一个证人,而这个证人的话还无法成为证据。
已经发生过的事,追查起来难度极大,证据要么被毁灭,要么藏在警方难以找到的地方。
重案组甚至没有理由去查贺炀。
要将贺炀绳之以法,只能等待他下一次出手。
下一只“虫子”,会是谁?
带入具有反社会人格之人的心理,用他们的眼睛去看,用他们的脑子去思考,锁定他们锁定的目标。
“贺炀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了。”当明恕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萧遇安,萧遇安在思考片刻后说:“先是不满足于普通人,现在经过湖影和盛芷,恐怕连明星也不能满足他了。”
明恕紧拧着眉,“我也知道他的犯罪呈现递进性,但我想不出他往上会看中哪个群体。”
萧遇安说:“花队是这方面的高手,难怪你会去请教他。”
“但他不熟悉贺炀。”明恕说:“这案子现在也不至于让洛城出力。”
“带入犯罪分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也不至于复杂到无解。”萧遇安说:“屠杀让贺炀感到兴奋,但屠杀里最关键的是人。刺激他,令他感到兴奋的是屠杀的实施者。想一想,操纵哪类人最让他兴奋。”
明恕按着眉心,像是抓住了什么,却没有抓牢。
“你是贺炀,你具有反社会人格,你是个罪犯。”萧遇安说:“即便你外表光鲜,对自己的手段高度自信,恐惧被你压制到最低,但它未必不存在。”
“我怕罪行败露。”明恕忽然道:“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但是发生过的事,必然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萧遇安点头,“无数实例证明,最为罪大恶极的凶手,内心仍旧对追踪他的人抱有畏惧情绪。”
“警察?”明恕说:“最畏惧的人,往往也是最希望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人!”
萧遇安说:“贺炀,还有他身边的那个秘书周杉,我猜,他们也许很希望看到代表正义的警察,在他们手中变成任其揉捏的虫子。”
明恕沉默了很久,“我们需要一个卧底。但……”
萧遇安摇摇头,“你打算找一名队员,去主动接近他们?”
明恕说:“不然怎么办?”
“贺炀那种人,如果卧底主动接近,根本无法取得他的信任,甚至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萧遇安说:“注意一点,你刚才是站在贺炀的立场,想到了警察,那么贺炀和周杉,势必会主动物色符合他们条件的警察。”
明恕蹙眉,“他们的条件……”
“对近况非常不满、不甘,甚至对整个警察队伍产生怨愤。”萧遇安说:“同时个人实力出众,有强烈的诉求。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才是能够掌控的人。”
“但是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当卧底?”刚一说完,明恕一怔,“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李单李局长马上就要卸任了,任内最后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明恕将从家里带来的茶放在桌上,当即就要给李局泡一壶。
“别忙了,说正事吧。”李局似乎一眼就明白,明恕来这一趟的目的,并不是献茶。
明恕从善如流,“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梁队。”
“梁队?”李单问:“哪个方面?”
“哪个方面太具体了。”明恕说:“您就说说,对他的看法。”
李局从座位上站起来,过了大约十分钟才开口,“梁队踏实、认真,是局里最能吃苦的人之一,能力强,却和你、萧局有差距。”
明恕看着桌沿,没有出声。
“你知道这种差距来自什么吗?”李局转身问。
明恕说:“来自眼界。”
李局笑了笑,“重案组数你最聪明。”
须臾,李局又道:“你是不是也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些年我培养梁队,提拔梁队,最终却没有将梁队提到副局这个位置上?”
“您有自己的考虑。”明恕说:“梁队是将才,却不是帅才,副局长、局长需要广阔的视野,以及有效的御下手段。梁队难堪此任。您不想留下一个看似和睦,却处处隐藏着问题的局面给我们。”
李局点点头,“我有心让梁队继续历练,眼界这个问题是成长环境造成的,硬要将他和萧局比,他永远都不是萧局的对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是处。”
“梁队出生在小城市里的普通家庭,父母都是普通人,无法给与他太多的支持,他有他的局限,考虑问题不全面,为人处世也算不上好。”李局继续说:“但作为一名刑警,他身上的优良品格你也不能否认。”
明恕若有所思。共事多年,梁棹虽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领导,却向来负责、较真。
“萧局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李局说:“好的方面,萧局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假以时日,能够改变他的短处,同时,萧局也能够替他扛一份压力,让他发挥自己真正的长处。坏的方面,局里人人都在议论,他被萧局取代了,他自己也没转过这个弯儿,心中多有怨愤。”
明恕说:“他跟您谈过?”
“嗯。暂时调去北城分局,是我的意思。他需要换一个环境,去正视自己的问题,”李局笑了笑,“梁队是个普通人,不是圣人,他有情绪,我理解,也请你们理解他。他还没调之前,我经常观察他,也观察你和萧局。也许你早就注意到了。”
明恕微惊,“这您都看出来了?”
李局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人,能够尽早通力合作,扛起刑侦局的担子啊。”
明恕静默片刻,将心中真正的想法明白说了出来。
李局眼中有诧异,也有意料之中的神色,“你和萧局想利用梁队现在的处境……”
明恕说:“就是要委屈梁队了。”
半晌,李局说:“我安排你们见面。”
明恕说:“李局,我还有一点担忧。”
李局抬手,“别的我不敢保证。梁队是我亲手培养的警察,你无需去质疑他的忠诚。”
被“放逐”在北城分局的日子,梁棹做的事不多,一来打不起劲来,二来李局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多多观察下属,思考如何温和地与下属沟通。
在外人眼中,这就造成了一个假象——刑侦局来的梁队消极怠工,或许是还没有从打击中走出来。
“我去当卧底?”梁棹高挑起眉,盯着明恕,这眼神十足凶悍,让人冷不丁犯怵。
而明恕不是没被他这样盯过,恳切道:“梁队,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
梁棹摆手,打断,“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话,你只需要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明恕忽然感到动容。
得到李局的保证后,他就知道梁棹多半会接受,但他没想到,梁棹会接受得这么爽快。
对刑警来说,这不算特别危险的任务。但是心理上的那道坎,却很难迈过去。
他们是在利用梁棹一时的困窘、不甘、愤怒。
梁棹甚至可以认为,他们是在羞辱自己。
而梁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受了。
李局对梁棹的评价没有错——他有很多局限,但他的忠诚无需怀疑。
那天梁棹离开时,难得地牵起唇角,“你们在这时候能想到我。我很感激。”
回到北城分局之后,梁棹越发懒散,消极怠工,多次引起其他警察的不满,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便在他面前发泄而已。
渐渐地,关于梁棹的议论越来越多,他不仅不解释,反倒几次三番公开抱怨自己在刑侦局遭受的不公,将矛头直接指向萧遇安、明恕、李单。
整个冬邺市警界都知道,被排挤的梁队怨气冲天。
春节之前,梁棹离开警察队伍,匆匆回到刑侦局,办完手续后又匆匆离开。奉献了那么多年的刑侦局,竟然没有一个人去送他。
他成了一个笑话。
恶魔终于循着“痛苦”的香味而来,他们要将他变作另一只虫子。
但他们低估了一个警察肩负的荣誉与正义。
“你!”周杉睚眦欲裂,“你给我挖坑?”
梁棹冷厉道:“是你和你的贺先生,盯上了我。”
周杉被带至重案组审讯室,梁棹跟着所有人一道回到刑侦局,却暂时没有参与审问。
他坐在走廊尽头那间出奇小的房间里,愣了好一会儿,正想要点烟,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个房间是专门的吸烟室,以前一遇到棘手的案子,队员们熬不住了,就爱到这儿来吸烟。
他以为是哪位队员,正打算起身离开,便听见外面的人说:“是梁队吗?”
他怔了下。
这声音不算熟悉,但他听得出,是萧遇安。
片刻,他说:“请进。”
萧遇安没穿外套,衬衣搭配警裤,整洁而利落,左手关门,右手拿着手机、烟盒,以及一枚打火机。
梁棹略有耳闻,新来的萧局不抽烟。
萧遇安走到梁棹面前,将手中的物事放在桌上,向梁棹伸出手。
梁棹低头看了看,脸上那道伤疤轻轻挣动。
“梁队,谢谢你的付出。”萧遇安眼神认真而郑重,“辛苦了。”
梁棹右手有些发颤,两手相握之时,他的喉咙中挤出一个音节:“我……”
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无私。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嫉恨萧遇安的,甚至防备过明恕。
因为他们都比他优秀,比他视野广阔,比他有才华。
去年夏天萧遇安空降,他满腹怨气,横竖看萧遇安不顺眼,找李局倾述过几次,李局都和气地提醒他注意自己的问题,稍安勿躁,保持平常心。
可吃亏的是他,地位一落千丈的也是他,他怎么能够保持平常心?
他并非不争功名的人,过去的每一步,都是他努力拼、努力争来的。
他接受不了萧遇安空降给他造成的影响。
后来重案组在萧遇安和明恕的带领下连破要案,他心里更加痛苦。
以前他主管重案组的时候,重案组的效率可没有这么高。
萧遇安一来,加上明恕从特别行动队锻炼归来,重案组仿佛脱胎换骨。
萧遇安根本不是他以为的无用花架子,这个人有手腕,有能力,更有他最欠缺的眼界。
与他相比,萧遇安更适合刑侦局副局长这个位置。
承认对方比自己出色,承认自己落败并非是因为对方背景雄厚,而是自己技不如人——对心高气傲如他者,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周杉和贺炀会看中他,并不是偶然。
面对周杉的一次次蛊惑,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想过,不如就真的撕下警服,投入黑暗。
萧遇安的这声“谢谢”与“辛苦了”,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他猛地回过神来,抬眼,就撞上萧遇安的视线。
这个男人总是从容不迫,时刻保持冷静——这也是他所缺乏的,身为上位者必需的魄力。
他暗叹一口气,“没什么辛苦不辛苦,身为警察的职责罢了。”
萧遇安松开手,拿起桌上的烟盒,“来一根?”
梁棹接过,“谢谢。不过我听说你不抽烟?”
“不抽,但不是不能陪同事抽。”萧遇安说着,“叮”一声打起火。
梁棹错愕,此时拒绝是失礼,立即就着火点烟。
白雾很快在两人间升起。
这个房间装了换气扇,窗户也大,就算是几人一起在里面抽烟,烟味也不会太浓重。
男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气场,相识许久也不熟悉,甚至互相提防,但一起抽过烟,关系就不一样了。
梁棹忽然觉得,萧遇安并非他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
“你说得没错,这次任务,只是你身为警察的职责。”萧遇安道:“但我仍然应该感谢你,不是所有警察都能扛住这份压力。”
梁棹向来不善言辞,闻言沉默了很久,唇角扯了下,“不打紧。”
“接下来怎么打算?”萧遇安说:“休息一段时间,还是立即回来?”
梁棹瞪着双眼,看上去有些凶恶。
他并非生气,只是面相如此,时常引人误会。
“让你立即回来工作,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萧遇安笑了笑,“不过李局已经退了,刑侦局需要你。”
梁棹低喃道:“需要我……刑侦局需要我……”
耗在北城分局时,他隐约想明白了,李局是想给他一个缓冲、冷静的时间。但真的冷静下来,他又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刑侦局的同僚。
他想过,以后就不回刑侦局了,一直留在分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他不是当领导的料,回去说不定又会掉入死循环。
“回来吧。”萧遇安态度真诚,“当然,想要休息一阵子也行,不过站在我的角度,我不希望你休息太久。”
梁棹笑了笑。
他的笑不好看,总是让人联想到“局促”、“狭隘”,即便是发自肺腑的笑,也就那么一丝“奸诈”。
“我不休息。”他说,“我这就归队。”
萧遇安点点头,起身道:“行。明队正在审周杉,去看看?”
此次行动虽然没能将贺炀当场抓获,但周杉是贺炀的秘书,其行为直接与贺炀挂钩。而梁棹在与周杉周旋时,已经取得重要的录音录像证据,以及关键的屠杀视频。
它们与湖影的证词互相佐证。
湖影当初被专家判定为有严重精神问题,其证词不能成为证据。
但新证据的出现,让警方必须重新判断湖影的证词。
这正是明恕所希望的。
重案组终于有了直接调查贺炀的理由。
审问持续到晚上,周杉先是拒不承认所做的一切,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承认湖影、盛芷都是他为贺炀的游戏所物色的参与者,也承认和梁棹一起劫持周平,是为了接下来的“警察屠杀”。
另一个房间里,周平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泪水从眼中跌落。
“他……”周平艰难地说:“就是我的弟弟吗?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周杉眼神怨毒,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恕:“怎么,只允许命运将我这种人变成虫子,不允许我将其他人变成虫子?你们这些被上天眷顾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说教?我受罪时你们在哪里?我被卖掉时你们谁帮过我?你们只是表面光鲜而已,就像我那个吸干家人血的大哥!”
周平摇头,轻声说:“不是这样。”
明恕正要喝止周杉,耳机里突然传来提示音。
方远航语气很急,“师傅,贺炀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