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炀失踪的消息是由贺氏峰途集团传出。
开年之后,贺炀由于工作上的事务,数次往返冬邺市与峰途集团总部所在的禄川市。峰途集团内部有传言——集团目前的两位主事者贺国州和贺召川多有不和,两个派系的争斗愈演愈烈,贺炀手里握着峰途在国内新能源这一块的业务,回到禄川市是为了协助叔父贺召川,对付自己的父亲贺国州。
豪门利益争斗向来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贺炀身为贺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其态度十分关键。出人意料的是,在贺国州和贺召川的争斗中,他竟然没有站自己的父亲,反倒是站了叔父。一时间,得知这条内幕的人都不得不往他的身世上想。
峰途集团是贺炀的祖父创立,在贺国州、贺召川手上发展到如今这般规模。外界只见其外在的鼎盛,不见其内在的龌龊。
官方的说法是,贺炀是贺国州的小儿子,但现在,贺炀到底是谁的种,还得打一个问号。
一周前,贺炀申请前往V国,参加在那里进行的国际新能源交流会。
然而事实却是,贺炀根本没有离境。他就在禄川市,然后失踪了。
“失踪?怎么可能?”周杉很惊讶,眼中的慌乱不像是伪装。
明恕问:“你是贺炀最信任的秘书,你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你一点不知情?”
周杉摇头,神态显出一丝落寞,“贺,贺先生已经疏远我一段时间了。”
“疏远?”明恕说:“这次的行动是你擅自决定?”
过了半分钟,周杉才说:“找梁棹是贺先生的意思,周平……周平是我向他推荐。但是上次我告诉他,已经搞定梁棹时,他说,他说暂时停下来。”
明恕盯着周杉的眼睛,“暂时停下来?为什么?是因为贺家内部的争斗?”
“不!”周杉说:“绝对不是!我了解贺先生,他是那种外界给的压力越大,便越要找刺激的人。他不可能因为峰途的派系斗争停止游戏。”
明恕说:“那是什么原因?贺炀为什么疏远你?”
周杉显得极为痛苦,肩膀开始颤抖,喉咙发出挣扎的闷哼。
明恕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贺炀难道早就知道警方的计划,所以才将周杉抛出来?
可也不对。知道计划的人非常少,只有梁棹本人,他、萧遇安,还有李局,收网之前,他连易飞都没有告知。消息走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并且贺炀和周杉早就绑在一起,贺炀不至于认为抛弃周杉,自己就能够安全脱身,周杉手上还掌握着所有虐杀视频,贺炀根本逃不掉。
但贺炀现在失踪了又是怎么回事?
潜逃?还是遇上了其他事?
几分钟的沉默后,周杉平静了一些,“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贺先生回禄川市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发现了更有趣的游戏’。”
明恕一手搭在桌沿上,蹙眉思考着这句话。
更有趣的游戏?
什么游戏?
有趣到放弃筹划中的游戏?
并且将周杉排斥在外?
是谁在影响贺炀?
有另外的人加入到贺炀的游戏中?并策划了贺炀的失踪?
明恕脑中忽然一闪,一个词逐渐浮现——
虫子?
贺炀的失踪让本来已经迎来曙光的案子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现在有三条思路。”萧遇安说:“第一,贺炀的失踪与峰途集团的争斗有关,这也是禄川市警方的主流看法。第二,贺炀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暂时潜逃。”
明恕一边吃迟来的外卖,一边摇头。
“我知道你认为第二种可能性很小,不符合贺炀的行事逻辑,但现在不能将这种可能排除。”萧遇安继续道:“第三,就是你想到的,有‘第三方’加入了进来。”
明恕吃饭吃得风卷残云,放下筷子道:“尹甄遇害之前,也无故失踪,当地警方查不出她失踪的原因,几个月之后,她的尸体在八竿子打不着的洛城被发现。与他情况相似的是另外两名富豪之子,江希阳和岳书庆。他们都是无缘无故失踪,最后被人虐杀,死状凄惨。”
萧遇安点头,“所以你认为,贺炀现在遭遇了与他们相同的事。”
“如果不是有‘第三方’接近贺炀,我想不出贺炀为什么会疏远周杉。”明恕用湿巾擦了擦手,拧开一罐水果甜茶喝起来,“他们早就被捆绑在一起,抛弃周杉也没有用,那么多的证据足够我们不断挖掘下去。退一步说,贺炀脑子不清醒,真的决定抛弃周杉,也不该是这种抛弃法。”
萧遇安说:“他会做得更绝,起码不会让周杉留有证据,或者直接处理掉周杉。”
明恕说:“对。贺炀给周杉说的那句话,再加上他前后做的事,让我想到一个很形象的比喻——顽劣的小孩子被新玩具吸引了注意力,从而抛弃已经玩腻的旧玩具。”
“假如真有‘第三方’。”萧遇安眼神变深,“那么这个‘第三方’将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对手。他,也有可能是他们,手段高超到能够将贺炀这类人拉入陷阱。”
明恕紧皱着眉,“这几个案子摆在面前,每当我觉得理清了其中的内在联系,又有什么地方被割断。”
“因为有一个重要问题一直在困扰你。”萧遇安说:“你想不出,‘第三方’是以什么方式接近、影响他们。”
明恕在椅子上歪着身子,正好将头靠在萧遇安右肋。
萧遇安拨了下明恕的头发,“我们不是没有收获。现在一方面是要找到贺炀,另一方面,得顺着周杉这根‘藤’,查清所有被贺炀夺去性命的人,他们身上也许有重要线索。”
周杉给梁棹看的视频仅是冰山一角,他保存着六个虐杀视频,按时间排序,湖影杀害盛芷的视频是最后一个。
所有视频都被复制了一份,送到特别行动队做技术鉴定。
据周杉供述,贺炀表面上儒雅温柔,但性格有极其阴暗的一面,这和其成长环境不无关系。
贺炀名义上是贺国州的小儿子,但自幼独居,从来没有与贺国州一同生活过。贺家老宅很多年以前就有下人背地里说,贺炀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贺国州。
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龄之后,都会被送出国,在国外完成学业,然后回国进入家族企业锻炼,有实力的往上升,进入管理层,没实力的占一份闲职,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总归不会少。
贺炀却有些特殊,他还没有念完中学,就被贺国州送到国外,毕业后也没有立即回国,而是协助兄长处理峰途集团在海外的事务。
这看起来光鲜,其实不然。
峰途的海外事务发展得一般,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海外业务不会成为峰途的主要方向。那位兄长便是被贺国州“放逐”的,贺炀去给兄长打下手,更是“放逐”中的“放逐”。
贺炀年少时就残忍,他会将周杉养在身边,是因为看中了周杉一身的仇恨和扭曲。
当年,周杉还是个小孩,在城市里流浪,和狗抢食物,时常被年纪大的流浪汉毒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贺炀发现了只剩一口气的周杉,问:“你想不想杀死那些欺负你的人?”
周杉咬牙点头。
贺炀将周杉捡了回去,给周杉治病,让周杉锻炼身体。
当周杉彻底恢复之后,贺炀带着他回到当初乞讨的地方,“你还记得谁打你打得最厉害吗?”
周杉心中全是恨,“记得!”
“想办法把他杀了。”贺炀像交待一件平淡无奇的事,“越残忍越好。你不用担心别的事,我保证,你不会被抓。”
那年秋天,禄川市死了两个流浪汉。但他们的死亡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就像每天都要丢弃的垃圾一般被人遗忘。
在那之后,贺炀残忍的本性似乎收敛了,没有再让周杉去杀人。在外人眼里,他变得越来越优秀,年纪虽然还小,但在同辈中已经是非常出色的一人。
迷上虐杀这种游戏,是在E国就职期间。
较之国内,E国的混乱程度令人很难想象。它的乱并非是战乱,相反,它经济发达,社会高度发展。
一切在其他国家不被允许的事在这里公然,或是半公然进行。富人们在这里的黑市,只要给钱,就能看到残酷的决斗——就像过去的“角斗士”。
“打黑拳”在很多国家都存在,屡禁不止,打伤打残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发生死亡事故。但在E国,擂台变成了海边、森林、孤村等一个个模拟场景,参与的人要么被杀死,要么杀死别人,没有第三种选择,并且屠杀手段越血腥,奖金就越高。
这反社会反人类的游戏吸引了许多富豪,他们为屠杀一掷千金,并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商场弱肉强食,观看这种活动,有助于培养他们杀伐果断的能力。
贺炀是忠实的观众,但这种“被动观看”渐渐难以满足他。
他要自己策划一场虐杀。
视频全部拍摄于E国,这里不管是警察还是地方官员,都很容易用钱买通。六个视频中的前两个,主角都是外国人。
他们中,有靠奖学金生活的贫穷学生,有失业的中年人,有无钱给父亲治病的女人,还有伤残的退役军人。
无一例外,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在贺炀眼中,他们不是人,只是虫子。
在周杉的记忆里,他们为了活下来而互相残杀的情景极大地取悦了贺炀。而周杉自己,也感到无比痛快。
原来将别人的生死揉捏在手中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
难怪古时候的贵族沉迷于“角斗士”!
贺炀并未像那没用的兄长一般耗在E国。在国外积极开拓的同时,贺炀也逐渐在国内展开活动。
贺国州始终没有让贺炀回国的意思,但贺召川却力排众议,以贺炀能力出众,峰途新能源需要新血液为由,将贺炀召了回来。
归国的三年,贺炀并未停止游戏。
最初,贺炀对国内的情况尚不熟悉,物色的都是没有户口的人,后来才开始专挑有名有姓的人下手,最后发展到明星、警察。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景,周杉调查得一清二楚,如今也记得一清二楚。
加上湖影和盛芷,国内一共有11名被害人。
而湖影是唯一的幸存者。
“上一场厮杀的获胜者,要么死在下一场厮杀里。”周杉说:“要么……被我和贺先生处理掉。湖影本来也是要死的。但一来贺先生想让他再参加一次游戏,一来湖影好歹是个名人,《红尘与江湖》播出后,他越来越红,贸然下手的话,可能会出事。”
明恕说:“所以其实是湖影孜孜追求的名气,救了他一命?”
周杉无力地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吧。”
“另一个问题。”明恕说:“湖影告诉我,你们有一个组织。”
闻言,周杉怔了下,不久摇头,“没有组织。”
明恕目光幽深,不言不语地盯着周杉。
周杉说:“真的没有组织。这种事,如果是在国外,有组织还说得过去,但在国内,没人敢这么做。”
明恕说:“你的意思是,湖影在撒谎?”
“他精神有问题。”周杉说完眉心拧起,又道:“他指的也许是E国的黑市。那里的确有人交流杀人方面的情报。”
明恕不大相信,“只是这样?”
周杉沉默。
“我认为,贺炀这样的人,不会满足于独自欣赏他的‘杰作’。”明恕说:“他一定有一个,或者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周杉睁大双眼,下唇动了动。
明恕说:“有头绪了?”
周杉说:“贺先生确实有一些朋友……”
明恕问:“都是谁?”
周杉犹豫地低下头。
“你还有什么可隐瞒?”说着,明恕拿出十来张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
照片虽多,却只有三个人。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
周杉脸色突然改变。
明恕问:“你知道他们?”
周杉食指指向尹甄,“她……”
“她和贺炀认识?”
“在E国,她也是黑市的常客。”
明恕又问:“其他人呢?”
周杉摇头,“我不知道。”
明恕说:“那你知不知道,尹甄已经遇害?”
“去年就听说她失踪了。”周杉说:“洛城温泉山庄的命案闹得那么大,我知道。”
明恕说:“你和贺炀好像并不着急?”
周杉没听懂,“什么?着急?”
明恕站起来,在审讯室走了几步,再次看向周杉。
此时,他的眉目掩藏在灯光的阴影中,看不大清。
周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白了下去,“尹甄是被人报复?这不可能!”
明恕说:“为什么不可能?你和贺炀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们所做的事罪大恶极?”
周杉尽力克制情绪,但慌张仍是掩饰不住,“可那些人都是虫子……虫子怎么能……”
明恕叹了口气,出门抽烟。
此前他心中有个很深的疑问,那就是尹甄等人如果真是被报复,那么其余人——比如贺炀——为什么毫无反应?现在可知,他们的自负令他们根本不会联想到复仇上来。
只有他们玩弄虫子的道理,懦弱的虫子又怎么会反击?
周杉交待,贺炀与尹甄之间并非是什么“组织”。早在贺炀还没有回国之前,就与尹甄认识了。
在E国的黑市,女性极为罕见,东方面孔的女性几乎没有。尹甄气质典雅高贵,内里却藏着一颗与贺炀不相上下的心。
她甚至比贺炀更早策划属于自己的屠杀游戏。
“据我所知,贺先生和尹甄见面的次数不多。”周杉说:“几乎都是在国外,有一次,前年,贺先生邀请尹甄看过一次游戏。”
此时明恕已经站在另一间警室的监控器前,审问周杉的是梁棹。
“那次游戏的受害者是谁?”梁棹厉声问。
周杉愤恨地瞪着梁棹,半晌道:“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来审问我。梁队,梁先生,你贱不贱?”
明恕眉心紧皱,有立即冲进审讯室的冲动。
萧遇安将他拉住,摇了摇头,“梁队能够应付。”
“我该说你忍辱负重,还是说你连一条狗都不如?”周杉说:“他们这么作践你,利用你的痛处,你还愿意为他们做事?你亏不亏啊?”
梁棹平静地说:“一个反社会分子,有什么资格来评价一个警察?周杉,你和我的这场游戏,是你输了。”
周杉咬牙切齿。
梁棹深吸一口气,将问题拉了回去,“贺炀邀请尹甄观赏的游戏,受害人是谁?”
周杉长时间凝视梁棹的眼睛,最终似终于落败一般,低垂下头,报出了四个名字。
王敏,梁小军,邢茂,周力。
与此同时,特别行动队队长办公室。
乐然轻轻关上门,“寻哥,小柳哥又赖你这儿睡觉了?”
沈寻轻声道:“让他歇会儿,他一天没合过眼了。”
“这是什么?”乐然看着显示屏上一张画着密密麻麻线条的图问。
“尹甄、江希阳、岳书庆三人最近五年的行踪模拟。”沈寻右手支着下巴,“他们并非没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