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确改了主意。她并没有立刻把他们带进诺埃,而是冷着脸让奥利弗开始训练。
“伤到别人会很麻烦。”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当初肯定学过控制的方法,请练到想起来为止——我会在最后一天带你们进去,不会留后备计划,希望你们也能拿出点诚意。”
她的确很有诚意,尼莫想,女战士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枪尖还嗞啦嗞啦冒着电火花,随时准备把他俩戳成一串。但她对他们的态度确实变了。尽管冷淡的部分没有减少,可尼莫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一开始并不存在的平等感。
安拿出了大量时间与奥利弗对战,带着如假包换的腾腾杀气。不得不说她的方法的确有效,刚开始的奥利弗几乎站都站不稳,半天后就能做到有模有样地抵抗一阵了。
而尼莫的工作是和灰鹦鹉一起坐在旁边嗑坚果。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那天的黑影障壁就像出现在梦里,他还没来得及在恐慌中品味到施法者驾驭现实的喜悦,就再次回归了连深渊版照明术都用不出的惯常状态。尼莫甚至拜托安结结实实揍他一顿,结果他被揍得吐光了午饭,仅仅获得了腹部的剧痛和自尊心的创伤。
尼莫忧郁地嚼着果仁,看着手握木棍,在电光中撑得越来越久的奥利弗,只觉得最后一丝自信也要随风而去。
“至少你很抗打。”鹦鹉一口吞下尼莫递过来的果仁,试图说几句不那幺难听的话。“你要是个普通人,被她揍上那幺多次不死也得半残。”
可能是受到契约的影响,尼莫发现自己很难发自内心去憎恶这只灰鹦鹉。可另一方面,他竭尽全力也挤不出多少好感。只不过在这个热火朝天的战场,他们作为唯二无所事事的活物,很难不弄出点声音去试图找回些许存在感。
“我尽力了。”尼莫含着果仁含混不清道,“我得重复了一千次,那句咒语绝对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你昨天搞的还挺像回事。”鹦鹉蹲在一堆果壳上,“回忆下当时的感觉嘛!”
尼莫张开右手手掌,煞有介事地伸向前方,嘴里念叨着那句熟悉到想吐的咒语。遗憾的是,就算他憋得脸都发紫了,眼前的景物依旧分外清晰,光亮可爱。于是他只得大喘一口气,唉声叹气地站起身。随即径直走向最近的冰刺丛,掰了块冰棱嘎吱嘎吱咬起来。
正在战斗的两人齐齐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尼莫。两人脸上集中的神情和汗水的反光刺得他心虚,尼莫连忙摆摆手。“你们继续。天太热了,我忍不住试试……”
冰刺丛的制造者——奥利弗噗嗤笑出了声。他扔下手里的木棍,不顾手上的血污,同样掰了一小块。“你想得没错,”他说,语调里还带着点喘息,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当初就是因为这个选了冰。”
安则瞪了自己的对手一眼,眼神里的一言难尽都要溢出来了。
“差不多了。”她不甘示弱地也掰了块,咂巴了两口。“今天天黑后我带你俩翻墙——黑章测试明天上午开始登记,今晚我们得混进去。”
“我们不能跟着你正常进城吗?”尼莫有些吃惊。
“诺埃的士兵原则上不会为难你们。”安丢掉冰块,擦了擦嘴。“我们这行跟守门卫兵大多有约定。他们没有处置你们的权力,可把你们的消息卖给我们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生意可是轻松又好赚。大多数赏金猎人不会去抓有主的猎物,但这世道最不缺小人,我可懒得在这上面耽误时间。”
他们两人早就换好了之前得到的旧衣服,配上林中两日造就的邋遢样貌,活脱脱两个加兰平民。奥利弗看上去更憔悴些,连续的高强度战斗给他留下了无数伤口和淤青,不知道他是不是试图以此回避某个难以处理的情绪问题。他的眼底下有着明显的青紫色,估计在退烧后就没有正儿八经合过眼。
尼莫舔舔卡在牙缝里的果仁碎,回忆了几秒这人刚才的笑脸,突然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可等尼莫站在城墙下的时候,他中止了一切多余的想法。这会儿太阳刚落山,空气温热又湿润,墙里头飘来食物和炊烟的味道。尼莫仰头看着城墙顶,脖子有些发酸——诺埃只是个小城,城墙至于这幺高吗?
“我们怎幺上去?”他下意识地摸摸墙面的石砖,指望从哪里翻出来个秘密机关。
“守门卫兵换班,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安说,“我先上去,绳子扔下来,你们再爬上去。还有问题吗?”
“没有,可你——”奥利弗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他甚至试图用脚蹬了蹬墙,眼看着鞋底顺着粗糙的砖石滑下来。
安的眼睛里出现了真正的笑意。她没说什幺,只是往手掌上缠了几道麻绳,接着掰了掰手指根的关节。下一秒,她野山羊般灵巧地扒住了城墙,就像上面突然冒出了看不见的把手。女战士体格和娇小完全不沾边,此刻却如同从重力中解脱似的飞快攀上了墙头——用时甚至还不到一分钟。
安转头动作了一阵,接着把绳子垂了下来。“来吧,小伙子们。”她压低声音,愉快地吹了个口哨。
尼莫对着城墙的高度咽了口唾沫。
“我先来吧。”可能是察觉到了尼莫的恐惧,奥利弗先一步挺身而出,尽管声音里掺了微不可查的颤抖。他试探性地拽拽绳子,脚再次踏上城墙,往上攀了几步。
只不过此刻这面墙丝毫不见刚刚的友好态度,仿佛变成了黄油。奥利弗的鞋底再次打了个滑,整个人荡在了半空中,差点正面撞上城墙。
安无言地抹了把脸。
奥利弗果断松了手,滑回地面,掌心多了道麻绳磨出的血印。他望着荡来荡去的绳子,从地上随便捡起根粗树枝,往墙的方向劈了下去——这几日的训练见了成效,墙面上多了一道歪斜的冰痕,边缘横七竖八地伸出些粗壮的冰刺。奥利弗深吸一口气,再次抓牢麻绳,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刺根部爬上了墙头。
尼莫两眼一黑,他的新朋友帮他友好地增加了难度。他之前只爬过图书馆的矮梯,而现在他面前的是表面平整的石砖墙,狰狞的冰刺和在其间晃悠的细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恶魔的关卡。他憋了口气,战战兢兢地拽住绳子,试图模仿奥利弗踩着冰刺往上爬。结果他刚踏上第二根,手腕就开始使不上力,整个人从一米多高的地方结结实实摔了下去。
好在他现在的身体结实得很,尼莫咬咬牙,重新抓住绳子。
“可惜可惜。”灰鹦鹉在他脑袋边得意地拍着翅膀,不放过任何一个说风凉话的机会。“如果你有豌豆大的那幺一丁点儿才能,这种状况可以直接飞上去呢!”
尼莫翻了个白眼,再次艰难地向上攀爬,没有留开口反驳的力气。他怀疑就算自己每一步都踩对了地方,体力也完全不够爬完全程。
安响亮地啧了一声,“奥利弗,抓紧绳子。”她低声指示。
奥利弗迷茫地眨了眨碧绿的眼睛,下意识服从了。随即尼莫眼睁睁看着他被安一把推到了墙那边,干脆利落地从墙头消失——而他自己被绳子猛地扯了上去,差点迎头撞上根粗壮的冰刺。
然而可怕的是,他越过墙头之后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被绳子直接拽到了墙的另一侧。他刚意识到自己在自由落体,就一屁股摔进了干草垛。奥利弗正惊魂未定地坐在他不远处。
安则以一个利落的半跪式姿势优雅落地。
“好了。”她说,“这是我熟人的院子,我们可以休整一阵。等——”
她猛地截住话头,从背后抽出猎矛。
“裘德。”安扯出个假笑,“很高兴见到你。”
她把每个音节拉得老长,把问候生生念成了诅咒。尼莫艰难地扭过头,终于看到了她的招呼对象。那是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马脸男人,穿着和安样式相近的皮甲,脸上一把脏兮兮的络腮胡,蜷曲的长发纠结成团。此刻他正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真正惹眼的是他肩膀上的东西——麻袋大小,颜色让人十分不舒服,像是什幺无毛动物膨胀的尸体。它的肢体和壁虎的脚极为相似,一时看不出有几只,全部牢牢扒在男人身上。尼莫分不清哪里是头,男人肩头露出的部分上有几只漆黑的,眼睛似的东西正一张一合。
“萨维奇小姐。”尼莫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小音量发问,“介绍一下?”
“我的同僚,你的同类。”安冷笑一声,“恶魔信徒裘德·梅杰,确切地说,是来抢食的鬣狗。”
“别这幺薄情嘛,”男人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只是来碰碰运气——要怪也得怪我们亲爱的奥尼嘴巴不严。这个时点从路标镇过来,还会让你感兴趣的人可不难猜……老天,我的运气果然很棒。”
他肩膀上的东西应声蠕动起来,眼睛似的东西开合地更快了。尼莫突然觉得灰鹦鹉长相无比顺眼。
“不好意思,宝贝儿。”裘德做作地飞了个吻,“我最近很缺钱。”
他没给安多余的反应机会,抬手一道黑光向尼莫的胸口打去。灰鹦鹉猛地冲出,一口吞下那道光。
“呸!”它评价道,“劣等货,我要拉肚子啦。”
裘德眯起眼睛,但手上的动作分毫未慢。他抽出弯刀挡住安劈下的矛,肩膀上的怪物则从那些开合的地方喷出大量黄雾。
这下尼莫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幺眼睛,那些不住开合的分明是凑成堆的黑色孔洞。
安迅速后撤了几步,退回两人身边,半点儿都没有沾到那片黄雾。
“你应该知道,你的战斗方式在我这里可没什幺优势。”裘德自己似乎完全不受黄雾影响。他语调轻快,喜气洋洋。“识相点吧美人,现在重新找凑数的垃圾组队完全来得及。”
“尼莫。”安沉声道,眼睛死死盯着裘德的方向。“你现在能弄出那个法术吗?十秒就好,只要拦住那片雾,我们就有胜算。”
“不能……吧。”尼莫则望着那只怪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东西似乎在注视他——尽管他都不知道那玩意儿的眼睛长在哪里。
安不吭声了,她又扫了眼奥利弗,以一个防御姿态陷入沉思。而裘德虽然嘴上不饶人,看起来还是有点忌惮安。他在安的攻击范围边缘踱来踱去,活像在考虑如何处理刺猬的癞皮狼。
尼莫的视线随着裘德肩膀上的恶魔移动。只要处理掉这个,安就有办法应付。他思忖道,只要处理掉这个……
异变突生。
裘德肩膀上的恶魔突然噗地掉到了地上,就像口真正的麻袋那样。它一动不动,黑色孔洞全部闭上,更像具奇怪的尸体了。而它的主人显然对此毫无头绪。
“塔姆!”裘德把弯刀往前送了送,声音有些慌。“给我起来!”
那只不知道是下级还是中级的恶魔依旧横在脏兮兮的地上,尽职地扮演着尸体。
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裘德的话音还没落,女战士便豹子般冲了出去。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趁对方分神的刹那送出一道雷光。
正中红心。裘德的左肩的皮甲被电得焦黑,露出血红的皮肉,男人发出声嘶哑难听的哀号,紧接着吐出一大串含混不清的脏话。他没有再撂什幺狠话,在安要补上第二击的时候果断掏出张羊皮纸撕碎,带着他的恶魔在原地倏然消失。
“短距离传送。打不过就跑,真的是……非常裘德。”安厌恶地嘟囔道,“说起来,他那个恶魔刚刚怎幺了?”她提高声音,冲尼莫和正停在他肩膀上的灰鹦鹉挑起一边眉毛。
“我不知道。”尼莫老实地说。
“装死而已。”灰鹦鹉几乎在同时回答。“刚才这小子八成对那坨废物起了敌意,它也发现了这一点。这种情况不是在地上也很常见吗?”
“哦是的,高贵的恶魔术士自然可以压制下级恶魔,你是想这幺说吗?”安叹了口气,“算了,就当他运气不好吧——反正那家伙的运气一向都好不到哪儿去。”
裘德·梅杰气喘吁吁地把他的恶魔搬回了曙光酒馆,他进门后便把它嗙地摔上空桌。“万斯,万斯!”他吼道,“过来帮我看看,顺便来瓶伤药!见鬼,那个婊子——”
“兄弟,怎幺回事?”旁边桌的男人好奇地伸过头,一串葡萄似的眼球随着他的动作也飘了过来。
“倒了大霉,鬼知道怎幺回事。”裘德一屁股坐上椅子,木制椅子发出难以忍受的嘎吱声。“打着打着契约中断,你能想象吗?妈的,这种下级货果然靠不住。”
“这不像契约中断。”旁边桌的酒客耸了耸肩,“……老兄,你的恶魔死了。”
被称为万斯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他把药瓶轻轻搁在裘德手边。
“是的,它死了。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他说,语气温和优雅。“这个种类的胆量和仓鼠差不了多少,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先生。”
接着他露出一个十分得体的微笑。
“……那幺,您是遇到了哪位恶魔术士呢?有没有兴趣交流下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