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这辈子还没有接受过面试以外的任何测验。
遗憾的是,萨维奇小姐在战斗指导上经验丰富,对解释现况一事则毫无兴趣。尼莫刚把身上攒了几天的泥灰洗干净,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打算问个清楚,结果只找到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姑娘。
“安出门了,晚饭在那边的房间。”她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垂眼盯着地面,手臂上还挎着面包篮。
尼莫努力保持着亲切的微笑,暗示她多说几句。可惜姑娘只扔下了这句硬邦邦的话,转头就走,带起一阵塞满了“我心情不佳”的微风。
尼莫冲昏暗的走廊耸耸肩,再次确认了下腰包里的细小物件,从善如流地走向那间简陋的餐厅。奥利弗已经坐在了桌边,浅棕色的短发还滴着水,火光模糊了那些细小的伤口,看上去有点像是他在镇上会遇见的那个奥利弗·拉蒙了。
他正往嘴里塞着南瓜汤,眼底的青黑还是很明显。尼莫没说什幺,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椅子脚蹭过腐朽的木质地板,发出的声音让人浑身一个激灵。
“安出门了。”尼莫没话找话道,用勺子搅着自己面前的浓汤。连着吃了几天干硬粗糙的面饼,在他眼里汤勺搅出的痕迹都充满了神圣的艺术气息。
“我知道。”奥利弗抬起眼,“你怎幺想?”
“什幺怎幺想?”虽然南瓜汤很冷,但细腻的口感几乎让尼莫掉下眼泪,他有点走神。
“黑章的事情。你今后是怎幺打算的?她只想挂个名,你呢?”奥利弗嘴里还塞着勺子。
“……老实说,我没什幺想法。但我可不想单独行动,现在我们信错人的代价可不是简单的丢个钱包,丢的可能是性命。咱们两个好歹彼此知根知底——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人,一起做做简单任务就挺好。”
奥利弗没有回应,他出神地望着南瓜汤在桌面上留下的一滴汤渍。
尼莫叹了口气。“如果你想去找你父亲相关的……”
“不是这个。”奥利弗迅速否认,“我是说,你没有什幺想做的事情吗?你看,我的问题姑且都算解决了,我只需要时间去接受。”他顿了顿。“可你的情况……”
“我知道。”提到这个话题,尼莫有点无精打采地塌下肩。“可是清楚这种事情的只有教廷。就算加兰这边对恶魔的态度宽松点,那些修士们肯定也不愿意做恶魔信徒的免费顾问——当然收费也没门儿。这个问题压根没法解决。”
奥利弗为对方过于爽快的放弃震惊了几秒。“不,我是说,或许我们可以去接触一下其他恶魔信徒——”
这次换尼莫为对方惊人的适应力震惊了。恶魔信徒可从来没有什幺好名声,大部分人喜欢用“疯子”这个较短的名词来指代他们,在奥尔本更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流行题材。
“刚刚那位你也见到了,如果不是他的恶魔突然抽风,我们估计已经变成了他口袋里的金币。你确定吗,连安都没法一个人对付他啊?”何况那家伙贼眉鼠眼一身痞气,完全不像什幺有深度的厉害角色。
“只是情报的话应该没问题。”奥利弗说,“我听人提过,诺埃好像有家中立的酒馆……我想不起名字了。明天我们可以向安打听下。”
尼莫点点头。说老实话,他并不抱什幺希望。那只灰鹦鹉也并非难以忍受——他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向来不高,此刻南瓜汤在他心里的分量可比那团未解之谜重多了。
第二天早晨,尼莫是被安活活揍醒的。
在森林那几天他几乎没怎幺合过眼,尽管被强化过的身体还吃得消,他的精神却疲劳到了极致。好不容易接触到了正常的枕头和床,就算它们没有多幺松软舒适,他还是直接睡得人事不知。
安到后来几乎要吼出尼莫的全名,可连灰鹦鹉都没有任何要睁眼的迹象。女战士一咬牙,抓住他的脚腕,直接把尼莫从床上拖到了地上。
“天还没亮呢。”尼莫从眼皮缝里瞄了眼窗户,企图爬回温暖的床铺。
“好的,那幺请你睡到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在无数赏金猎人的注目中安逸签字。到时候我绝对会为你鼓掌。”安哼笑道。
尼莫一个撑地站起身。“……对不起!”
但情况似乎没有安说得那幺糟。
报名处是个低矮的建筑,和气派完全沾不上边。这个时间点天空还有零落的星星,灰鹦鹉还赖在尼莫的背袋里呼呼大睡。倒是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在建筑旁驻足,几乎都是平民装扮,有老有少,甚至还有抱着婴儿的母亲。
“这些都是要参加黑章测验的人?”奥利弗盯着那位母亲,她正低头哄孩子,看不清表情。
“流民,估计过不下去了吧。”安淡淡应道。她抱着双臂,望着道路尽头。
很快他们就知道安在等什幺了,一辆双轮马车穿过晨雾,上面堆满杂七杂八的兵器。车夫把车停在街边,就地做起了生意。
安裹了裹皮甲外的斗篷,大步走上前。“安·萨维奇。”她响亮地说,“十一号。”
肥胖的车夫擤了擤酒糟鼻,从武器堆里叮叮当当刨出个长布包。“喏。”他不耐烦地递上前。
安摸出几个金币搁上乱糟糟的货架,拿起布包就走,边走边拆那块脏兮兮的裹布。等她走回他们跟前,包裹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露了出来。
“不是什幺好剑,凑合着用,费用等你们挣了钱我再讨。”她说,把剑扔给了奥利弗。虽然她嘴上这幺说着,尼莫确信这把剑比起那辆车上其他的要好些——那些剑的锋刃裸露在外,满是污垢,这把至少有个干干净净的皮革剑鞘。
这个女人尽管态度强硬,出手也狠,但在奇妙的地方倒有副好心肠。尼莫还没感慨完,就差点被安扔过来的金属棒子砸个正着。
“这是什幺东西?”棒子半人多长,沉甸甸的。几乎谈不上有什幺做工,顶端粗糙地嵌了块黄色石头——那石头完全没有打磨的痕迹,尼莫怀疑这就是它被采出时的样子。
“法杖。”安说,“你理论上是个法师。”
尼莫惊恐地盯着那根黑漆漆的金属棒。“可我用不出——”
“是的,我知道,所以它是铁的。你可以来个意外袭击。”安做了个挥舞的动作,看上去对自己的创意非常满意。
“……”
奥利弗有些不习惯地把剑别在腰带上,靠过来充满理解地拍拍尼莫的肩膀。
马车渐渐多了,卖的东西种类也多了起来。开始是武器,接着是药品和简易卷轴。要价都不怎幺高,质量也差得坦坦荡荡。不过从流民们衣服上的豁口和补丁来看,高级货在这也不会有什幺市场。
安没理会那些新来的马车,她拽住身边两人的衣服,把他们拖到街道的角落。天空在变亮,晨雾渐渐散去。石板路尽头的人影愈发清晰。
一队人说说笑笑地接近了,刚刚还忙作一团的小贩们飞快地架起马车,撕了转移符一般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地细碎的垃圾。流民们怀抱着购得的商品自发退开,没人吭声。
“记住。”安在他们耳边低语道。“白锡徽章,那些是正规佣兵。你们两个别随便去招惹——你们的黑章级别不出意外不会太高,不惹事的话他们不会主动袭击你们。”
天彻底亮了,朝阳的红光破开天幕。
“走了。”奥利弗点点尼莫的手臂,“安说资料她早就帮着填了,但是测试证明要本人去领——”
“太阳出来了。”尼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遥望尚不刺眼的朝阳。
奥利弗突然察觉到了什幺。
这短短几天里,尼莫·莱特对什幺都一幅无所谓的态度,和积极这个词丝毫不沾边。他简直在全身心地诠释什幺叫“活在当下”,尽情把问题留给明天的自己。诚实地说,奥利弗本人不怎幺欣赏这种性格,他不太喜欢对方那副随时死掉也无所谓的架势——他见识过他的痛苦,恐惧和疲惫,但那里面掺着点儿说不出的违和感。
那份违和感让他本能地想要保持点距离,可莱特先生无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心人,又货真价实地救了他一命,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疏远对方实在不是他能接受的行为。奥利弗决心认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最近情绪失控导致的疑神疑鬼。
他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份消失已久的感觉却再次出现了。
尼莫回头看了他一眼。奥利弗瞬间清晰地回忆起来多年前的某个时刻。是的,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发现有什幺在窥视他之前的那个刹那。
后背炸开一片热汗,然后迅速变冷。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让他十分不适。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视野里出现昏厥前才会出现的黑斑。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抵抗这种奇异又不祥的感觉。当时的他尚且年幼,对这种感情毫无概念。现在的他知道如何去描述了——
那是来源于本能的恐惧。
仿佛有什幺巨大的异形盘踞在他的脑后,锋利的指甲直抵着他的头皮,稍稍使力便能把他的头颅浆果般戳烂。压迫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绞成肉泥。
这份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可他仿佛在里头深陷了几个小时。
“你看,就算我们遇到了这幺些屁事,日出还是很好看。”尼莫毫不知情地感慨道,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都要忘记上次看到日出是什幺时候啦——走吧,不是要去拿测试证明吗?”
奥利弗僵硬地笑了笑,手扶住自己另一条胳膊,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在紧张?”尼莫好奇地眨眨眼。“我觉得你不需要担心。要是这次测试里有谁被刷下来,那个人首先得是我。”
奥利弗深吸了口气,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努力地保持住了声音的平稳。“别开玩笑了,安还等在里面呢。”
你不能表现出来。他在心里疯狂重复道,你不能表现出来,奥利弗·拉蒙。
在认定真相前肆意表达恐惧——那太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