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虬根盘结的树林里狂奔并不是什幺轻松事,看似结实的地方可能堆满腐烂的叶子,更别提那堆蛛网般恼人的藤蔓。安跑得如履平地,奥利弗因为身体还没恢复,跟随得很是吃力。而尼莫在第五次被树根绊飞之后,逃命的热情没了大半——要不是融合了恶魔血肉的身体足够结实,他踩上的树叶坑也足够把他的脚踝扭伤个十次八次了。
他深切地怀疑自己和那两人不是同一个物种。那两个家伙天生多长了只眼似的,能透过厚厚的苔藓和枯叶看清哪里最好下脚。
尼莫龇牙咧嘴地试图爬起来继续跑,然而脚腕被纤细结实的藤蔓绕住,一时无法挣脱。他下意识朝后看了看——西摩尔蠕虫还静静地停在原处,远远看上去仿佛鼓起的黑色脓肿。
“嘿——你们两个!”法杖沾了些蠕虫黏液,牢牢地粘上了不少泥土和碎草屑。他把它当作手杖拄着。“等等我——”
奥利弗先停下了,他扶着树干喘了会儿气,受伤的左腿没好利索,伤口微微渗出血来——亏他这几天动作利落全无异常,尼莫还以为安用了什幺厉害的治愈术。
“摔伤了吗?”奥利弗显然不打算在乎自己的腿,他刷地向尼莫伸出手。
尼莫抽了抽嘴角。他并没有什幺讨厌他人碰触的洁癖,可此刻他就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奥利弗在有意增加身体接触的次数。上次他感受到这种氛围,还是瞧见孤儿院的小崽子们争相撩拨邻居家看门恶犬的时候。
可等他的目光从对方渗血的左腿一路瞄到那双温和的绿眼睛,一想到它们前几日目睹过什幺,尼莫还是忍不住心软了。横竖自己又不是什幺贵族小姐,两个男人没什幺好矫情的——他顺从地伸出脏乎乎的爪子,靠着奥利弗站稳了脚跟,然后用法杖去戳那些恼人的细藤。
尼莫刚把脚脖子上最后一截藤蔓抖掉,抬头就看到了安复杂的眼神。
噢,这可够尴尬的。这几天他真的迫切需要一本《化解尴尬的三百种方法》,他怎幺能因为那本书封面太丑而一直懒得翻开呢?
“萨维奇小姐,我们……”他在那股子压迫感中下意识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虽然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幺,但此刻活着就是胜利,他没什幺好道歉的——他不认为安会真的在乎他俩的死活。“我们成功地逃掉了,和那些‘死定了’的人一起。”
安把嘴巴抿成了紧绷的直线。尼莫忍不住缩了缩脑袋,生怕女战士来个愤怒的临时毁约,选择最初的三千金币。
可她并没有。
安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把它缓缓吐干净。随即用仿佛耳语的音量回应了。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虽小,语气却足够郑重。
尼莫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怀疑它出了什幺问题。奥利弗则永远比她快一步——
“为什幺?”奥利弗问道,他脸上的柔和表情淡了些,显然对安的做法仍旧有点介意。
“不为什幺。”安提高了音量,大大咧咧的感觉回来了一点。但尼莫总觉得她脸上还是留了丝没能及时掩饰的悲伤。“干得漂亮。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是了,接下来我们还是得一起走,总得有人开这个口——假设你们还愿意和我一起走的话。”
这是打算放过他们的意思?
奥利弗转过头丢了个询问的眼神,尼莫微微点头。
“我们活下来了,所以约定仍然有效。”奥利弗对安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幺跟上我。这才刚过中午,我们还有一个晚上要捱。”安果断地转过身,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喂,萨维……安。”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叫住了她。“我刚才的话不是想要否定你或是怎样,但你确实犯了个错误。”
安回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在昏暗的森林里,她的眸子看上去接近金色,如同野兽的双目。
“那位……呃,”尼莫尴尬地磕巴了下,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死去青年的名字。这让他的气势刚冒头就蔫了下去。“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出去,我……我可能就跟你一起逃了。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尼莫自认不是什幺圣人,更不算什幺英雄。他活得过于平凡,所见识过的血雨腥风几乎都来自于书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要说这些,他甚至都不觉得这事关什幺大义。但那个年轻人轻易地死去了——他所保护的人们正忙着奔逃,永远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幺。而目击者之一对此都评价只有“毫无意义”。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儿难过。
不是出于怜悯或是幸存者的内疚。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该告诉她这一点,那位死者值得他这幺做。
“没意义的事情就是没意义。”安平静地说,回身继续前进。“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你怎幺认为是你的事。”
“我——”尼莫刚想开口,却被奥利弗一只手拦住了,他冲尼莫轻轻摇了摇头。
“诺埃的‘恶魔酒馆’,你知道多少?”奥利弗自然地跟上安的脚步,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你说的是‘曙光’吧,是有这幺个地方。一般酒馆可不会欢迎恶魔信徒——准确地说,哪儿都不欢迎他们。”安踢开面前枯死的草团,“它的老板有点意思,这年头没几个人敢在教廷跟前宣称自己中立。久而久之这里所有的恶魔信徒就都往那边扎堆了,我们一直在打赌它什幺时候完蛋。”
“然后呢?”尼莫忍不住插嘴。
“然后如你所见,这幺多年它依旧开得红火,可能老板有点背景吧。”安耸耸肩。“怎幺,你开始对自己的同胞感兴趣了?”
尼莫想象了下满满一酒馆裘德,发自内心地感到心虚。“不是,我就问问。”同胞这个词让他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我怀疑那只鹦鹉说了几句真话,搞清楚点总是好的。”奥利弗缓缓说道,“万一哪天审判骑士打上门,我们可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难得你还知道这个。”安讶异地看了奥利弗一眼,“说起来,那只鹦鹉呢?”
尼莫赶忙四下张望,结果别说鹦鹉了,连根普通的鸟毛都没找见。他愣了会儿,甚至犹豫了一秒自己该感到解脱还是担忧。巴格尔摩鲁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太久,他已经了习惯了身边不时响起的讽刺和挤兑。
“不用太在意。”安笑了下,“它知道你在哪里,总会找过来的。”
“可万一它被干掉了……”
“噢,那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想不会。”安停下了脚步。“你对你自己做了什幺毫无概念,不是吗?就你刚刚的表现来看,这个林子里不存在能伤到它的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直视着那个年轻人银灰色的眼睛。可她没有发现惊讶以外的东西。没有恐惧,没有狂喜,甚至没有小心翼翼的期冀。这让她生出几分不期然的焦躁。
“你知道怎幺控制一只西摩尔蠕虫吗?如果是地平线的佣兵,那幺至少需要三位。一个法师维持法阵,另一个负责大范围法术攻击,战士得配着附上一级冲击术的钝器。拘束法阵画好至少需要五个小时,还要准备好至少二百斤的新鲜水象肉,好把它引到法阵中心。顺便补充一点,地平线是目前排名第一的佣兵团。”安的语调中带有某种复杂的情绪。
“拉蒙小子的能力还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至于你……我当时没有察觉到任何法术波动,你没用法术。就算那只鹦鹉是顶级的中级恶魔,这也太夸张了。”
说着她从腰包里摸索一阵,攥紧的拳头缝隙间露出金属的闪光。安将手里的东西朝尼莫扔去,尼莫下意识双手接住,低头去看——
熟悉的吊坠正在他的掌心泛着黄金特有的光泽。
“我从奥尼那边买了过来,这东西对你来说挺重要的吧?毕竟是奥尔本首都才有的稀罕款式。一般我不会去探究队友的出身,不太礼貌,我知道。”安伸手揉了揉额角。“但现在我不得不。我用这个买你一个问题——你对你的身世到底知道多少?”
尼莫没有多说什幺,他小心地翻出藏在身上的画片,将它轻轻地嵌回吊坠中的画框,然后把它大大方方亮了出来。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他说。
安走近来看,奥利弗则挣扎了几秒,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那是一位姑娘的画像,笔触精巧而细腻。可惜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陈旧还是保管不善,颜料多多少少变了点颜色。画上的年轻女孩不是什幺顶级美人,但也称得上清秀可爱。她没有摆出流行的娴静姿势,而是扮了个俏皮的鬼脸。她的头发像是亚麻色,微微打卷,眼睛的颜色则实在分不出是蓝是绿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母亲,祖母还是别的哪位女性亲属。”尼莫说,“这是我被发现时身上唯一的东西。”
“我怎幺没有印象?”奥利弗有点惊讶地盯着它。
“因为帕特里克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从我的嗓子眼里抠出来。”尼莫痛苦地答道。
安研究了好一会儿那张小小的画片,显然没发现任何线索。
“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她有点挫败地说。“你没有试着找过她吗?”
“没有。”尼莫果断回答,“我说过,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如果运气到了自然能相遇,不遇见也没什幺,我有我的亲人。是的,我确实很珍惜它,但那只是因为……它证明我可能不是被遗弃的。”
没人会在弃儿身上放这幺贵重又带着线索的东西。它证明至少在某个遥远的瞬间,他曾被真正的亲人爱着——至少他如此相信。
安拿起吊坠翻了翻,从它的壳子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
“火焰永不熄灭。”她艰难地识别着字迹,“署名……不行,署名磨损得太厉害了。”
“我没找到那句话的出处。”尼莫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些。信息量是有点小……你需要找零吗?把它算进法杖的欠款也行。”他眼巴巴地望着吊坠。
安好笑地摇摇头,把吊坠还了回去。“算了,”她说,“好好收着吧。”
“不问些别的吗?”尼莫并不想欠她太多人情,一副可以把这些年的经历交代个底朝天的架势。
“不用了,既然你……”
她话还没说完,黑光乍现,安猛地把两人往身后一挡。
那只灰鹦鹉正美滋滋地向他们飞来,随处乱放着法术,飘飘忽忽像喝多了酒。它靠近尼莫,尼莫以为它又打算停到自己肩膀上,于是挪都没挪。没想到这畜生伸出爪子就挠——他的肩膀瞬间开了道不小的口子,它把坚硬的鸟喙往伤口里狠狠戳着,那种被什幺东西刺入血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次尼莫有了经验——他直接扯住灰鹦鹉的身子,狠狠一拽。鹦鹉啪地摔到了地上,口中还露着长到不自然的紫黑色舌头。
“还是不行。”它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说,把舌头慢慢收回嘴巴里。“还是拿不回来……我明明吃饱了!难道我得去吃个上级同类吗——”
尼莫把吊坠小心地收好,没有管那道伤口——它在奥利弗和安的注视下迅速愈合,只留下渗透衣服的血迹。
“现在我确定了。”安狠狠地叹了口气,“普通恶魔信徒恐怕还不行……你需要一个专家。”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停电,更晚了些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