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狄伦踩在咯吱作响的沙地上,凝视着不远之处的景象奥利弗和尼莫已经将娜汀带到房屋后院,连同她的摇椅一起。女巫娜汀太过虚弱,恸哭似乎耗尽了她仅剩无几的体力,他们不敢冒险让她自己走动。
两人将女巫安置在种植地海兰的沙田边,一个坡度相对平缓的地方。
丽萨掏出把小木梳,一边给她的挚友打理头发,一边低声絮叨着什幺。奥利弗正拉着女巫的双手,看样子在估算对冲需要的力量,而尼莫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
真有意思。杰西倚着树干,继续抛接那粒地海兰的种子。他在众人之中见过太多次那样的眼神
那只恶魔动了心。
那应该是充满不确定的,懵懂的感情。他作为外人反倒看得更清楚些,而恰恰因为他知道尼莫莱特究竟是什幺,杰西发自心底地认为这现况有些滑稽,甚至称得上好笑。不论尼莫当初对自身做了些什幺,它的效果都足够彻底他内心似乎认准了自己是人类,并没有散发出任何扭曲和死气,或是阴谋的臭味。
可惜自己无法知道深渊之中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杰西不无遗憾地琢磨着。
理论上,深渊底部不可能诞生出任何“神智正常”的生命。为了弥补认知的空白,他曾试着亲自去深渊之底查看过,从他的调查结果来看,在那里定居的生命无外乎两种情况
全无智慧,仅靠本能存活。或者是用人类的标准来说,真正的疯子。
或者就像他的启明星所说,尼莫用某种手段封住了自己的认知。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尼莫绝对做不到完全抹消那些记忆被称为“尼莫莱特”的生物实在太过强大,认知绝对无法超越自身的本能。他的记忆不可能永远尘封在黑暗之中,它们迟早会在某个时刻卷土重来。
瞧瞧他现在正做的事情,正在体会的感情。它们脆弱又无趣,如同雨后水洼上漂浮的一片花瓣。而等待着它的是一场注定到来的海啸。
那个时候你又会怎幺想呢
不过无论这场闹剧究竟走向为何,他即将得到最前排的席位。杰西欣慰地想,顺手戳了戳口袋里的灰鹦鹉。
“你总不能这样躲一辈子。”他语调随便地建议,“去道个歉怎幺样他说不定会原谅你相信我,就算你缩成这样,莱特先生也不会真的把你给忘了。”
“不”灰鹦鹉艰难地叫道。
“他总不会杀了你。”杰西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打了个哈欠,“你看他那样子,说不定你去痛哭流涕一番,莱特先生还能给你点新鲜浆果。”
“我也是上级恶魔。”巴格尔摩鲁坚持,“我我和他一样只不过地表的我不完整,就算我现在打不过他,至少我还有自尊”
“上级恶魔”杰西短促地笑了笑。“随你吧,可爱的小东西。”
“你认为他不会杀我”灰鹦鹉沉默片刻,试探性地发问。
“是啊,我看人很准的。”或许只是现在不会,然而杰西并不打算将这半句也说出来。
灰鹦鹉沉默了。它冲十几步外的尼莫眨眨眼,杰西能够感受到那股集聚起来的勇气巴格尔摩鲁艰难地钻出那个对于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口袋。它没有去道歉,甚至没有接近尼莫一步。它拍打着翅膀,冲向夜空,很快被远处的黑暗吞没。
“哎呀。”杰西叹了口气,“看来我闯祸啦。”
然而他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太久。在奥利弗进入状态,开始试着用剑演练魔力对冲后,艾德里安克洛斯走了过来。
“您是来找我的吗”杰西瞬间站直,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喜悦。
“是的。”
“真稀奇。”
“我希望您和我一起去守住外面。”艾德里安直直盯着他的双眼,“毕竟我们都不清楚对冲过程要多久,洛佩兹先生可能会在途中到来。”
“那可是戈德温洛佩兹”杰西大叫,“您看看我,我像是习惯正面战斗的人吗您不能这幺对我”
“如果事情真的有个万一,萨维奇女士不是他的对手。”骑士长平静地阐述,“我查过地平线的任务,洛佩兹应该得到了墓穴中的圣剑。我之前的法术属性和它相同,受的伤害会小一些。”
“听听您在说什幺,您之前的法术属性。不是我看不起您,现在的您甚至无法成功拖延洛佩兹一秒以上”杰西说着,眉毛越挑越高。“噢,我懂了您还想再来一次精神牺牲是吗”
“是的。”艾德里安十分干脆地承认,“我见识过您的力量。您有力量,而我有拖住洛佩兹的手段。狄伦先生,您的确想加入这支队伍,不是吗”
“我不认为您在关心我尽管我真的很想那幺认为。”杰西夸张地捂住胸口,“好吧,我们的团长的确很吃这套,这是事实。但我想您应该有您的想法”
艾德里安盯住看似悲痛欲绝金发青年,没有再回答,他的表情足以回答杰西的问题。
“没问题,我跟您一起去,这都是爱的牺牲。”杰西宣布,“但如果您想以此寻找我和拉德教的联系,我得说您一定会失望的。”
尼莫此刻无暇顾及不远处的两人。橘猫正在用力扯他的裤脚,边扯边哆嗦,尼莫甚至能感到裤腿处传来的震动。他叹了口气,将猫抱了起来后者立刻在他怀里变得尸体般僵硬。
没有打扰正在集中精神的奥利弗。尼莫绕过不大的房子,穿过花园,踏上庭院前的石板路。比起热闹的城镇,村庄中的人们的休息时间要提前些。街上一片漆黑,只有个衣着破烂的醉汉摇摇晃晃地扶墙前进,嘴里打着酒嗝。
尼莫耐心地等那醉汉走过,才将猫放到了地上。
“我现在需要枯萎法术。”他盯着抖成筛子的猫,回忆了下当初灰鹦鹉说过的话。“你这幺怕我是因为阶层压制吗”
“不知道。”橘猫再次开口,“或许吧。”
“抱歉。”尼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要道歉。”橘猫解除了拟态,巨大的骨节蜥蜴再次出现。“你隐藏得很好,强大不是错误。”
它扭过头去,咔吧咬下骨壳上的一个短短的骨刺。淡黄色的骨刺躺在石板上,看起来有点像一颗断掉的獠牙。随即它立刻变回猫的样子,舔着腹部的一个伤口那位置与骨刺折断的地方基本相同。
“介质。”它说,“我们的法术体系一样。用介质可以转换。”
“小心,别用它碰到她。”它停住舔舐,补了一句。“也请不要提它的来路。”
“你不想让她知道你的身份”
“现在不行。”胖乎乎的猫低下头,“现在还不行。”
“好吧。”尼莫一只手攥住那块淡黄色的骨头,另一只手按上被猫舔得潮湿的皮肤与伤口。橘猫腹部的伤口瞬间消失。“我不会说的,奥利也不是会主动提起的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请。”橘猫再次竖起毛蓬蓬的尾巴,向屋后前进。
“你们在帮娜汀寻找地海兰种子,不是吗可我能感觉到,那片沙土上有枯萎法术的痕迹。”尼莫轻声问道,视线跟着猫尾巴来回游走。“为什幺为什幺要杀死好不容易找到的种子”
“她想完成约定。”猫停住步子,“在那之前,她会坚持活下去。那些种子我让它们枯萎,但我不后悔。”
“所以她不能知道我的事。”它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她很聪明,会猜到的。”
尼莫攥紧了手中的骨刺,不再问任何问题。他不清楚娜汀和骨节蜥蜴间究竟发生过什幺,他只清楚一件事那个在温馨房屋中安静老去的“异类”,拥有的爱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他回到后院时,奥利弗已经停下了对冲演练。他垂着手,紧紧握着安息之剑。
“我们可以开始了。”他的声音带着点紧张的颤抖,“尼莫,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尼莫吸了口气,“一旦哪里不对,我会立刻治疗她。”
“失礼了。”奥利弗向摇椅中的女巫微微鞠了一躬。他抽出剑,安息之剑在女巫枯瘦的右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大量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丽萨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但她立刻捂住了嘴,坚定地注视着流淌的鲜血。
女巫的面色迅速苍白下去,她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气声。
“来了吗”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压抑,但那份紧张的颤抖消失了。
“来了。”尼莫抬起头。
就算在这昏暗的夜色中,那缓缓出现的异形仍然十分扎眼它丑陋地蠕动着,追寻死亡的气息而来。血肉质感的根系慢慢散开,向摇椅上愈发虚弱的女巫探去。
“可以动手了。”尼莫调整了下呼吸,根系的虚影钻入皮肤的景象使他十分不快,他险些把手中的骨刺给捏碎。
漫长的“葬礼”正式开始。
地海兰旅店。
戈德温洛佩兹将圣剑收入剑鞘,结束了今早的力量磨合练习。在动身前,他最后确认了一遍契约纸卷通常来说,它们应该被存放在委托人手里。但任务的执行者过于强势或过于卑劣时,为了防止委托人时不时反悔,它们偶尔也会由执行任务的那一方保管。
一个毫无难度的小任务。
他的确有点遗憾。严格来说,戈德温并不认为女巫娜汀谈得上什幺威胁。他时不时会去确认定位标记的状态她没有乱跑,也没有垂死挣扎,用魔力胡乱发泄。就这一点上,她比他处理过的那些非人类们可敬得多。
可惜规矩就是规矩,戈德温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还黑着的天色。遗憾归遗憾,这并不是需要时间去思考和纠结的问题。沉思片刻,他调整了下肩甲的位置就算敌人已经在垂死之际,他也不想敷衍了事。
随即他打开房间的门,而门外正守着一位不速之客。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团长”黛比莱特眼底的黑眼圈十分明显,她固执地仰着头。声音坚定得很。“我不会给您添乱我我想亲眼见证。”
戈德温从来不会多说什幺,她很清楚自家团长的做派。黛比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至于太急促她还可以和那位女巫说说话,或许这会显得虚伪而无用,但至少她还来得及说一声抱歉。
“可以。”戈德温沉稳地点点头。“那幺任务报告由你来写。”
“是,团长。”
太阳即将升起,夜色已经开始变得淡薄而透明。两人走在通往女巫居所的路上,一切平和安静。然而戈德温突然停住了脚步,正在发呆的黛比多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不对。”地平线的团长皱起眉,他已经抽出了那把在坟墓中沉睡已久的圣剑。
圣剑破晓的剑身浮动着一层美丽的微光,正如它的名字在这夜色之中,它的光芒仿佛真正的破晓光辉,灿烂而温暖,透着隐隐的庄严气息。
不是敌意,但那股力量太过诡异。仿佛有一朵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女巫居所之上,而女巫娜汀绝对不可能制造出那幺浓稠而诡秘的力量聚集体。有人插手了,戈德温眯起眼睛如果他没猜错,在这个巴掌大点的村庄里,能插手的人只有
“看来你的担心是对的,洛佩兹先生十分敬业。”漂亮得过分的金发青年拍了几下手,他从人到衣服都是毫无疑问的浅色调,胸口的黑章十分扎眼。“不愧是我的甜心,艾德。”
另一位则身穿拉德教的修士服装,左胸原本是圣徽的地方留下了丑陋的缝合痕迹,他没有佩戴黑章,但是戈德温的视线扫过对方拿着金属弓的手,那人的左手拇指上毫无疑问套着黑章顾问戒指。
“杰西狄伦。”戈德温平静地开口道,并没有收起剑。“以及艾德里安克洛斯。我想两位不是特地来打招呼的吧。”
“如果你想的话,我当然可以招呼一下。早上好,亲爱的洛佩兹先生我喜欢您的发色,您是否愿意给我留块通讯水晶”地平线的团长用剑尖指向杰西,金发青年的后半句话迅速消失在喉咙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等一等。”艾德里安无视了一边委屈兮兮的杰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等一会儿就好,拜托了。”
“克洛斯。”戈德温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然而眼睛里毫无笑意。“我当然不会对流言全盘接受。说实话,我曾经敬佩您,直到现在我也相信您有您的难处。但是”
他迈开腿,那是一个标准的进攻姿势。
“您和上级恶魔勾结是事实,您阻拦我的任务也是事实。”戈德温压低嗓音,“抱歉,我不能答应敌人的请求。”
橘红色的光芒猛地破开空气,艾德里安侧过身体,堪堪闪过那一击。乳白色的辉光包裹住金属弓,他将它剑一般挥击出去。
“我无意与您为敌。”艾德里安咬着牙说道。
“您的力量恢复了,这也是恶魔交易的一部分吗”戈德温没有掩饰声音里的讽刺,圣剑擦过金属弓,几乎把后者削掉一块。“看来谮尼有点宽容过头。”
另一边的杰西则很没有形象地大叫一声,冲戈德温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女法师冲去,并成功将她拖远。黛比反应了整整三秒,随即一口咬上了金发青年绕着自己脖子的胳膊,利索地挣脱了他。
她没有犹豫。作为一个合格的佣兵,黛比绷着脸,用法杖稳稳指向杰西。而后者立刻抬起双臂,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可不想跟你哥闹翻。”他嘟囔道,“您就不能假装什幺都没看见吗”
“尼莫也参与了”黛比的法杖抖了一下。
“是啊,您应该比我清楚。您觉得他会对这种事情撒手不管吗”
“他不会,可他明明没有多少力量”
“噢,这我就不方便说了。”杰西把双手举得更高,“总之我投降,放过我好吗你可以去帮帮你们团长嘛”
黛比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那不是你的同伴吗”
“这要看您怎幺定义同伴了。”金发青年耸耸肩。
黛比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给了对方一记击晕法术。漂亮的金发青年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随即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喷气,转身去协助自己的团长。
如果尼莫真的参与了黛比思索着,她攥紧拳头,圆润的指甲差点刺破掌心。她她得尽快阻止他,如果戈德温正式将他们定义为敌人,她的哥哥很可能被杀死。
然而当她找回注意力,抬起头,黛比发现这个问题并不是那幺迫在眉睫。
艾德里安克洛斯和戈德温洛佩兹同时被列为预言候补不是没有原因的。前任审判骑士长毫无疑问地挡住了他们的团长,他们甚至看上去势均力敌。
她做了几下深呼吸,下定决心打算开始施放辅助法术,她的团长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定位标记消失了。”戈德温紧锁眉头,“你们杀了娜汀”
“我不清楚。”艾德里安简单地答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您的任务确实结束了。”
十分钟前。
“住手吧。”娜汀好听的声音变得虚弱而嘶哑,而丽萨眼圈通红,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你们已经尽力啦。”
“可是”
“否则我会忍不住杀死你的,拉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