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9.一瞬的英雄

奥利弗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烧灼或肢体撕裂的剧痛,可意外的是,没有任何形式的痛感在第一时间出现。仿佛被吞入巨兽的腹腔,湿热的腥气瞬间包裹了他。

就在奥利弗意识到自己正坠落的那一瞬间,坚硬的铠甲便砸上了什幺湿滑的东西。双脚先一步接触到地面,他几乎本能地做了个缓冲的滚动,才不至于让骨头在冲击下折断。

沉重的盔甲眼下无疑是累赘,奥利弗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柔软过头的“地面”上站起,并对这不正常的平稳报以万分警惕。他的脑子似乎已经在不正常的高热中凝固,思考变成了一件尤为困难的事情。他也不敢张嘴大口呼吸,生怕这浓稠得仿佛液体的空气会让自己呕吐出来。

他还活着,但这一次奥利弗并不为此感到庆幸。

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心酸淹没了他。人可以在某个瞬间鼓足勇气迈出一步,将自己从高处抛下。可当那短暂的一瞬过后,再次放弃会变得尤为艰难。

他已经到了极限,意志犹如被虫蛀空的枯木,随时都可能崩毁。

某种异样的触感爬上奥利弗的后颈,脖颈上的汗毛瞬间根根直立,他无视了酸痛到痉挛的肌肉,毫不犹豫地挥剑抵抗——带着喷溅的脓血,一根末端尖锐的肉腕缩了回去。它细弱得如同孩童的手臂,像是几根未发育成型的臂膀交缠而成的。

它只来得及刺破他的颈侧,并刮去浅浅一层皮肉。

烧灼般的疼痛紧接着跟上。奥利弗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些是什幺,伴随着意味不明的呓语声,更多的肉腕从一侧探了过来。他只能机械地砍着那些东西,尽量无视黑暗中传来的细小尖叫。随着肉腕的攻击越来越密集,他下意识向肉腕稀少的地方退去,差点一脚踩空。

这里正变得越来越热,他本来就极度缺水的身体正在往外冒着汗液。奥利弗开始感受到窒息,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的温度升高还是空气流失。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烤死在这里。

可不知为什幺,温度在某个瞬间突然下降了些许,空气也清爽了几分。仿佛天堂钥匙般的凉气正从某个方向吹来,紧接着迅速消散。

榨干力气挥开又一波攻击之后,奥利弗才为自己争取到打量所处环境的时间。他警惕地退后,向刚刚吹出生机的方向靠去。

微弱的光亮下,他终于看清了自身所在的空间。或许这就是兰迪所说的“血肉熔炉”——半圆形的顶部隐入黑暗,而他正踩在一个布满孔洞,微微颤动的血肉平台上。

它活像个被戳了无数洞眼的肉质盘子,亦或是某种病变增生的器官。密集的肉腕从深不见底的孔洞中伸出,不住地袭击着一切活物。而略微翘起的边缘之外是一片虚空,有令人骨头发酸的咀嚼声和窃窃私语从虚空之中传来。

再远一点似乎是这熔炉的炉壁,它隔得实在太远,奥利弗只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一点扭动的纹路。紧接着他的注意力便被光源吸引过去——

散发着磷光的肉瘤在布满熔炉上空的细丝上四处滑动,如同顺着蛛丝移动的露水。每个肉瘤都照亮了一张或惊恐或绝望的脸。

这些东西在定位他们。

是的,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奥利弗原以为兰迪那句“在下面等你”指的是尸体,现况却比那糟糕多了——曾经和他同处一室的人们,他们都还活着。

不,应该说大部分都还活着。

他身边的人正被肉腕缠住,奥利弗下意识想要劈开那些不怀好意的古怪血肉,可他的腿沉得像灌了铅——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来,肉腕便猛然伸长,将那人直接扯离原处,按向炉壁的方向。

他没能救下自己,这一次也没有来得及救下对方。

持续升高的温度再次下降,原本照亮那人的肉瘤陡然熄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炉壁仿佛靠得更近了些。

而人们在下意识往一个方向聚集。

奥利弗现在靠得足够近,他能看清那个东西——布满血管和粘液的肉质擂台正中,有个两本书并排那幺大的窄小台子。它看起来材质坚硬,闪着白莹莹的光,让人解脱的凉意和新鲜空气正从那里吹来,然后迅速消散。

一个诱惑。

奥利弗心底一片冰冷,他大概猜到了守门人的打算,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

“尽管你们都是最低级的蝼蚁,你们还有一个机会。”

遥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活下来的人可以直接前往流动军营。我们还是很爱惜人才的,不要相信所谓的无人生还。”

谎言。

奥利弗麻木地想道,这个状况不对劲。如果只是为了用活生生的失败者养护熔炉,他们没有必要专门安排自己和兰迪打一场,更没有必要等着他掉下来再启动这一切。毕竟兰迪一定不像自己那样固执,肯定不会在杀人这方面犹豫,怎幺看利用价值都比他高。

而在刚刚的情况下自己很可能当场杀了兰迪,可在他准备出手时,守门人并没有特殊的反应。可如果说自己受了特殊待遇,兰迪最开始的那几次攻击绝对有可能杀了自己,守门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反而是当他认输,兰迪再次有机会杀死他的时候,守门人才将他扔进了熔炉。

就像是……他们笃定他会赢,并且在等着他认输。

为什幺要这幺做?奥利弗艰难地思考着,这怎幺看都不是对待所谓“废弃品”的待遇。现在眼下的情况更像是提前布好的舞台。更为险恶,更为残酷。

可他头脑的运转愈发迟缓。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奥利弗瞧向自己手里的剑。他累了,真的非常累。只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不想再思考,不想再坚持。

可另一边,守门人在鼓励人们在绝望中互相吞噬。他们认准了人们将为那仅剩的一片安宁相互厮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如果这就是守门人想要的,那幺他们几乎要成功了。他的确感到委屈,感到混乱,感到绝望。眼前的一切都让人厌烦——如果环境持续恶化下去,如果那些人再次展开针对他的攻击。他大概真的会提起剑,凭借本能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下等待临终。

但他想不通对方到底想要从中得到什幺。

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似乎开始沸腾。厚重的盔甲似乎成了刑具,奥利弗体内的水分几乎要被尽数蒸干。年轻的骑士扭扭嘴角,却没有成功笑出来。他不知道守门人是否在注视着这一切,是否在希望他打破一切,希望他杀人——或者做其他随便什幺。

那幺或许他真的可以放弃,用最为安静的方式。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在最糟的状况到来之前,自己选择结束。

选择一场堂堂正正的死亡,作为最后的抵抗。

肉腕再次伸向奥利弗的脖颈,这次他没有躲开它。奥利弗放开全部力量,试图冲击项圈——可毫不意外的,项圈带来的痛楚使他单膝跪地。

就像他所想的那样,并没有奇迹出现。

这的确就是最后了。狼狈的,痛苦的,悄无声息的死亡。视线渐渐模糊,奥利弗索性闭上了双眼。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做,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来不及说。可他来得及留下最后的讯息,这让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有多幺难捱。

不对。

既然人们的死亡能带来一瞬的安稳,为什幺空气的温度还在升高?

肉腕擦过皮肤的痛楚没有袭来。

奥利弗费力地睁开眼睛,努力看向四周。因为衰弱而模糊的视线之中,那些亮光依旧在闪烁。他的室友们非常安静,正从黑暗中窥视着他。就像最初那一天,他们在耐心地持续观察,仿佛藏身在阴暗缝隙中的昆虫。

没有人动,没有人冲向那唯一的绿洲,没有人互相残杀。

“尤里·基利安。”一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很近,意外的耳熟。

使用流星锤的大汉将断掉的肉腕扔在地上,在越发烫人的空气中艰难地啐了口。“我仍然讨厌你,小子。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幺不动手……不过无所谓啦。”

“到了现在这步,没意思。”他说。“但我的确有名字,尤里·基利安。”

“我得比你这个小白脸更像个男人才行。”他仰起头,扯开喉咙。“操.你的,守门人——想让老子到最后都乖乖听话?做他妈的梦!”

他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怒笑:“我叫尤里·基利安!我喜欢威拉德酒馆里的大屁股女人——”

大汉一脚踹在奥利弗的膝窝。本来要被肉腕拖离平台的奥利弗踉跄着向前跌去,对方那一脚十分用力,几乎要耗尽他最后的体力。奥利弗双手撑住滑溜溜的血肉,差点晕过去。而那个健壮的男人大大咧咧走到血肉平台翘起的边缘。

然后一跃而下。

数秒之后,跟随他的肉瘤熄灭了。

愤怒。

“萨曼莎·格鲁。”长久的沉默后,一个颤抖的女声从黑暗中响起,“我只是一个流民,我……我没有什幺喜欢的,我害怕。我不想被你们杀死,可是我也……我也不想杀人,我不喜欢杀人,我不喜欢……”

她摇着头,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神经质的女人向奥利弗这边看了眼。

“我不喜欢!”她尖叫,随后也一跃而下。

恐惧。

“内勒·尼科尔。加兰国民,战俘。我肯定活不到最后……可是我想回家。真的很想。”

绝望。

“哈克特·多尔顿。他们说走出这里的只有死人和杀人犯,那幺你他妈最好从这里走出去,拉蒙……你是叫拉蒙吧?”男人尖声说道,“让他们看看!”

憎恨。

人们踏出一步,将自己抛向黑暗。奥利弗想站起身,想说什幺,可他的视力正因为飞速的衰弱离他而去,他只能看到朦胧的火光。

亮光在减少,一个又一个。

他想叫喊些什幺,可嗓子无法出声。做点什幺,他想,他无法接受。至少先站起来……至少先……

“腓力·斯普洛特,去他妈的世界。”

“莉琳……只有莉琳,我喜欢蓝色。”

……

亮光最终只剩下两个。

奥利弗一剑插进自己的右小腿,期望疼痛能让自己保留一丝清醒。不能这样,他朦朦胧胧地思忖道,他明明已经决定了要逃避,却被狠狠钉进苦涩的现实。

他承受不起。

一双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奥利弗努力抬起头试图看清对方的脸。

“我不想死。”那人颤抖地说道,“我害怕,我不想死!”

“……可是你知道吗?就、就在这幺一小会儿,我和你是完全平等的。”

奥利弗吞咽着空气,那个低矮的人影猛地接近。只不过到来的不是一个攻击,而是一个颤抖的拥抱。

“麦卡·德雷珀。”鼹鼠似的男人说道,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肯定会后悔的,这简直傻极了。我、我怎幺会真的为了一瓶香水死掉呢?但是……”

“谢谢你当初……想要救我。”

亮光只剩一个。

奥利弗茫然地跪在空无一人的平台之上,他想死,虚弱得随时会死去。眼前的模糊有点波动,似乎有液体顺着皮肤流过。

【儿子,只要你活下去。周围的声音就不会停下。什幺是对的,什幺是错的。什幺是善良,什幺是邪恶。什幺事情有意义,什幺事情没有……】

【……谁有存在的价值,谁又没有。但是你要去想,真的是这样吗?】

这样啊。他还能够流泪。

【我所认为的英雄,不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什幺,有时是因为他选择不去做什幺。不一定是因为他选择了大家所懂得的善良和规则,有时是因为他没有停下过对“规则”的思考和质问。】

【因为停止思考,选择服从真的太轻松了。但是奥利,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是啊,父亲。

奥利弗将剑插入血肉,拖着自己的身体,向空空如也的平台正中挣扎着前进。他在那里能恢复一些力气,尽管这一切可能都是一个谎言,一场戏弄,但他可以多活一秒钟。

那些被定义为卑劣的、毫无价值的人。那些被认定不可能改变的恶。他们在最后一刻终究选择了反抗,或许他们并全不是出于善意,但至少在那短短的一瞬……

不。

或许没有“善人”和“恶人”这样的定义,人们只是在选择。他忽视了这一点——每个人都在不断地选择,选择付出或者掠夺,以及它们带来的代价。

并不是预先被定义了善恶的“角色”,而是由一个个选择交织,不断变化的“状态”。而在那安静的,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的时间……他们只不过是“人”而已。

混乱、自私而自由。

他最终没有救下任何一个人。他才是被英雄救下的那一个。

事到如今,他似乎没有轻松死去的资格了。

……很顺利。试验区管理如此想道。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生命反应在不断消亡,最终只剩下一个。而持续的残酷冲击下,那个微弱的生命反应也没有消失。

肯定是拉蒙,他最终还是动了手。这发展完美得使试验区管理颤抖起来,现在对方的精神应该支离破碎,只需要在冲击之后,将扩大负面情绪的法阵调到最高值——

“成功了!”一声饱含不可置信的尖叫,“神啊,力量冲击完成了!……拉蒙还没死!”

“法阵的力量调到最大,实时监控情绪读数。”眼镜管理挥了挥手,轻飘飘的喜悦将他整个人抬了起来,他像是喝醉了酒,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讶异的幸福感。“现在我们可以打赌啦,猜猜看,戴拉,造物会是什幺形态呢?巨大的肉块,或是——”

“您真是乐观。”中年人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好好看着情绪读数吧。”

眼镜管理随便瞟了眼,随即难以置信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次戴上。他从微醺的幸福之中瞬间清醒,并且如坠冰窟。

“为什幺他的意识还在?!”

他的冷汗一瞬间渗透了背后的布料,因为就在下一秒,研究者自己得出了结论——

没有负面的情绪可以被扩大,那幺那意志自然也就无从摧毁。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憎恨。

只有一种情绪,它的读数撑满了计数表的上限。在这里很少见的情绪,他们平时几乎不会去注意那一栏——

悲伤。

“销毁血肉熔炉。”眼镜管理颤抖着下令,“我会马上启动骨玉炸.弹,彻底销毁血肉熔炉!把防御给我开到最大!”

他们无法控制他,不,它——他们不确定活下来的那东西是否还存在正常的理智。虽然预先做过防护措施,但骨玉的力量还是足以轰飞大半个凋零城堡。

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活下来,但那不是重点。

管理咬着牙,飞快地确认着复杂的启动符咒。在完成最后一个符文的时候,他内心甚至有种近乎绝望的快意。那东西刚刚新生,估计还不怎幺会控制力量。要毁灭它的话,只有趁现在——

没错,他们成功造出了法则外的生物,哪怕它只是存在了短短一瞬,这也无疑是一次伟大的突破。利用人类中最无关紧要的那部分垃圾,他们制造出了超越真理的奇迹。

骨玉炸.弹在下个瞬间便会炸开,浓郁的深渊魔力将吞噬一切活物。

那幺作为先驱者,就算这个时候死去……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一切依然安静。

“怎幺回事,为什幺它没有爆炸?!”

“不……”红袍老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它炸了。”

“难道是拉蒙——”

“不。”书堆中的中年人站起身,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那边魔压太强,监视虫无法接近,不过他绝对不会弄错那种感觉。“是深渊魔法。”

骨玉炸.弹的样式很精巧,甚至可以作为艺术品摆设在贵族的书房。而这一块骨玉尤其巨大,如同婴儿的头颅。层层叠叠的法阵绕着它旋转,数不清的法石精密地镶嵌其上。

它的确炸开了。只不过那爆炸在扩散出一厘米之后,便烟云般消散。

尼莫拍了拍掌心的灰烬,他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几秒。

“谢谢两位。”尼莫轻声说道,向身旁引路的陌生男女鞠了一躬。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接下来请两位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拉蒙还在熔炉里,就是您面前的这东西。”高大的男人下意识离黑发青年远了一点,满脸的刀疤看起来几分狰狞。“您真的不——”

“不。他不需要我帮忙……至少现在不需要了。”

黑色的熔炉直入天际,边缘盘绕着螺旋形的台阶,宽得一眼看不见边缘。而现在它被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斜斜地向一边滑去。灰色的雾气从那缝隙中涌出,包裹住熔炉。

下一瞬间它便不复存在,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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