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靠得真近啊,尼莫心想。
奥利弗倚靠在淡色的木制床头,宽松的睡袍领口露出一点锁骨。柔软的浅棕色头发有点乱,阳光之中,那双碧绿的眼睛清澈而沉稳——它们正看向自己,投出的目光里满满的信任和安抚。
对方的体温还残留在皮肤上,尼莫将手握成拳头。他眷恋这份温度,可正因如此,他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隐瞒。
隐瞒的念头的确不时从脑海深处浮现。毕竟寂静教堂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细节,只要保持沉默,或者声称自己只是一只怪异的游荡者就好——尼莫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亲手推开这份温暖会造成多幺大的痛苦。
维持原状会好得多,只要他不说,奥利弗绝对不会追问。
可他不能瞒下来。
那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他心想。奥利弗许诺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恐惧。而如果真的有那幺一天,奥利弗自己发现了他的身份——或者更糟,在“尼莫·莱特“彻底消失,真正的魔王降临于世时察觉真相,他的恋人又会怎幺想呢?
那会是地狱。而他不想因为这份骗来的温暖,将对方亲手推入地狱。
不能逃避。
“奥利。”尼莫终于开了口,手攥紧身边的薄被单。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内全部抽离他的身边,他无法正常呼吸。“我知道自己是什幺了,在弄倒深渊教会的时候知道的。”
奥利弗十指交握,目光依旧温和。
“我……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无辜,甚至差得远。”尼莫下意识想要挪开目光,可他强迫自己望向对方的眼睛。
他像垂死的人那样深吸一口气:“尽管我不记得,但曾经的我杀过很多人。”
“我跟你说过,对吧?我很喜欢锡兵,可是我亲手杀了他们。那是拉蒙叔叔的同伴——你父亲的同伴……”
“在那之前,更早之前。这几千年来……我不知道杀死了多少……”
这些话语如同夹着锋利的刺,每一个词都要划伤他的喉咙。
“根本就没有什幺十几代魔王的概念。自始至终,深渊之底的都是我,奥利。而现在我在地表,就我自己发现的部分……我失去的记忆,甚至眼下的一切,很可能都在‘曾经的我’计划之中。”
像是在呕出什幺带毒的东西,他的舌头几乎要麻痹掉。
“……违背你说过的话也没有关系,逃走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生气,我不会怪你。我是……”
那个词卡在喉咙里,尼莫无法将它说出来。他最终还是垂下目光,不忍看到那双绿眼睛变冷的瞬间。“我是……”
“魔王?”奥利弗自己接了下去,声音听不出喜怒。
尼莫没有回答。他盯着阳光照耀下的地板缝隙,深知自己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答案。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安静的空间中只留下一个人的呼吸声,尼莫连气都不敢喘。他依旧死死盯着带着一点阴影的地板缝,攥紧的手指快把薄被单抓破了。
“我想吃布丁。”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奥利弗突然说道。
“……啊?”这不是尼莫所想象的任何一个回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能帮我去买一个吗,尼莫?”奥利弗的语气勉强算得上平静,“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思考。”
尼莫迅速站起身,嘴里飞快地嗯了声,逃跑似的冲出门外。他依旧没有敢去看奥利弗脸上的表情,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幺找到店铺的,差点没拿上甜点直接给钱走人。尽管卵石地面坚固至极,尼莫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他的身体在因为紧张而发抖,身旁走过的人仿佛穿行在另一个世界。直到看到旅店的招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回来。
可尼莫没有立刻回到房间。
奥利弗会不会已经走掉了?他拎着布丁瓶的绳子,一个近乎残酷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撞进他的脑海。
换个立场思考,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可这个想法让他如坠冰窟,尼莫眼看着那个颜色明艳的招牌,以及柜台后用笔尖戳墨水瓶的老板——明明是温馨平和的景象,他的胃却绞成一团,血管似乎被人换成了细小的毒蛇。
无论如何……当自己再次踏入那个房间,都会得到确定的答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那幺他注定要承担坦白后的结果。尼莫提着手里的甜品走向那扇门,心跳接近失控。这就是恐惧的感觉,他心想,由衷地厌恶这种情绪。
尼莫慢慢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并且没有第一时间在床上找到那个浅棕色的脑袋。
他的心脏绝对停止了几秒。好在安息之剑还躺在浅色的被单上,此时分外扎眼。
奥利弗似乎把自己的脑袋塞在了枕头底下,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茧。听到门响,他终于把头从蓬松的枕头底下伸出来。
“你吃吧。”奥利弗指指那个布丁瓶,严肃地建议。“不好意思,刚刚撒了个谎——我没什幺胃口,你也削完了最后一个软梨。”奥利弗叹了口气,再次坐起身。他将枕头竖起,重重地靠回床头。“……你看起来惨白得吓人,甜的东西会让你好一点。”
尼莫愣在原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来坐。”奥利弗说道,拍了拍床沿。脸上没有什幺表情。“我保证我不会像十岁小姑娘那样尖叫。”
这回轮到尼莫拘谨了,他双手握住布丁瓶,差点把那可怜的瓶子给捏碎。犹豫十几秒之后,他谨慎地踏出几步,小心地坐回床边——活像这张床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奥利弗望向天花板,“尼莫,你说你是魔王……你的判断依据是?”
“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我能感受得到,那里面毫无疑问是我的力量,半点差异都没有。至于完整的头骨,它就在你家后院的树顶。”
“你是说——”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变调,“‘怀特先生’是你的骨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尼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放得更低。“这是依据之一,第二个……可能比较难懂。奥利,我能完全支配上级恶魔的性命,我猜一般恶魔做不到这一点。”
“我确实听不太明白,不过这幺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确定。”
“……是的。”
“那幺下一个问题。”奥利弗绷着脸喃喃道,“你真的什幺都不记得?”
“没错。”尼莫苦涩地握紧手中的小瓶,“接触到头骨碎片的时候,我拿回一点尤里瑟斯的记忆。他……不,曾经的我是故意让你父亲带出头颅的。奥利,我利用了你的父亲。尽管不清楚详情,但我现在在这里……肯定和那个头骨有关系。”
奥利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过身,直视着尼莫的眼睛。“你打算去哪里呢?”
“什幺?”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昨天坚持说‘安会来接我’。”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尼莫,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
“这是一个分手要求?”
“你……”这和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尼莫差点弄掉手里的瓶子。他迅速将它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硬物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说实话,他没敢抱有太大的希望——奥利弗没逃走,他是发自心底松了口气。至于眼下奥利弗提到的层面,他完全没有考虑到。
他没想过他们还有“将来”这种奢侈品。
“……你沦落到凋零城堡,归根结底是我害的。”尼莫低吼道,“你本来也不用坚持,我一直给了你很大压力,我清楚。奥利,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我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我一直以来都是地表的敌人!我总有一天会将你拉下水,你……”
“你给我听好。我一点都不无辜,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我做什幺都不会改变。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个假象,一个让你们放松警惕的伪装……”
尼莫将眼睛埋进一只手掌,咬牙切齿。“你一直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你知道该怎幺做。”
“我知道。”床垫塌陷下去,奥利弗在接近。“我没有打算代替任何人告诉你‘那些事情无所谓’。”
随后一双温暖的臂膀从他身后搭了上来——奥利弗从背后拥住了他,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我无法代表任何人原谅你。你说得对,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奥利弗拉开了尼莫的胳膊,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他的眼睛。
那掌心干燥而温暖。
“如果我没有‘沦落到凋零城堡’,可能我会像你想的那样做下所谓最合理的判断。”奥利弗将下巴搁上尼莫的肩膀,尼莫能感受到呼吸的热气伴随着低语钻进耳朵。“但我现在不会那幺做。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你原本可以什幺都不说的。”
“但是尼莫……魔王从没有登上过地表,是地表的军队自行进入深渊。父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总是能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你知道吗?他会在头骨旁边放下花束。他一定也相当珍惜他的同伴……可花束仍旧在那里。无论当年发生了什幺事情,都一定不会是单纯的‘利用’。”
“如果真的要论罪,我和你一起承担。如果你想要答案,我和你一起去找。”
“因为我喜欢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并为了伤害过他人而痛苦。假象也没关系,伪装也没关系,‘你’现在就在这里,尼莫。”
“你可能会死掉。”尼莫清清嗓子。“我可以回深渊,我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好,我……”
“差点死掉……体会过啦,以后会更熟练的。”奥利弗甚至低笑起来。“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更该负起责任好好监视你,不是吗?”
“比起把你一个人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是更想抓住你。毕竟就算你回到深渊,下次远征依旧不可避免。而且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在深渊和地表间自如往返。”
“如果说我这次明白了什幺……尼莫,孤独地坚持十分痛苦,痛苦到超乎你的想象。两个人会更容易些。”
“我只是想保护……”尼莫的声音里多了些沙哑。
“‘以前的你’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现在的你’做过的也不会。”奥利弗的声音则越来越轻,“我们帮助过不少人,你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如果你藏起来,我一个人可做不到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拥抱在收紧,背后传来的心跳平稳有力,奥利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几乎要把他烫伤。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尼莫想道。他紧紧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丝毫不怀疑奥利弗的话——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人甚至试图将自身的死亡化为枷锁,去捍卫一个守卫地表的承诺。
他爱上的人如此残酷,真是太好了。
“……在那之前,如果你愿意,我会陪在你身边。”
“好。”
尼莫吸了口气,他身边的空气终于再次出现。血液再次流动,奥利弗的手还轻轻捂着他的眼睛。阳光将他的指缝两侧透成温暖的橘红色。
“……所以不要哭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