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裂口在四人身后闭合,将军队、哀嚎和充满燃烧味道的空气统统关在了另一边。
树林中的晚风温润宜人,昆虫在草丛中发出细细的鸣叫。这里的树林不算浓密,灌木丛明显留有人来人往的痕迹。从缓坡上看下去,一个小型城镇正在不远处闪烁着灯火,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这里是……?”
犹豫许久后,陌生男女中的年轻姑娘还是开了口。
“我们还在瓦尔顿境内。”尼莫将奥利弗小心地放在厚草丛上,直接用法术弄干净了对方身上的血渍和污垢。“不用担心,我没有直接把两位带出国界。”
他说着坐下身,将奥利弗的头搁上在自己的大腿,用深渊魔法仔细修复对方枯萎受损的内脏。尼莫本想把那些骇人的疤痕一并除去,好让自己的胸腔的钝痛稍稍停止片刻,可奥利弗似乎想要留着它们。于是他只得小心的避开那些伤疤,治疗伤口里的溃烂和感染,让它们迅速结痂。
缄默骑士的盔甲有着利落漂亮的流线型线条,深色的金属严密地扣在一起,这使得奥利弗左臂的盔甲空缺尤为扎眼。尼莫轻轻翻过那只手腕,凝视着上面由伤痕组成的刻印。
他发出一声极小的叹息,拨开奥利弗被清理干净的浅棕色头发,随即俯下身,在对方额头上烙下一个轻吻。
“两位接下来有什幺打算吗?”像是要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似的,尼莫终于扭过头。“有什幺地方想去呢,或者是……”
“不用,到这里就足够了。”高大的男人不自在地提了提手上的重盾,声音有些干涩。“我们有办法离开,十分感谢您的帮助,莱特先生。”
“该说谢谢的是我。”尼莫有点僵硬地笑了笑,“如果不是你们及时传达了奥利的消息,我可能已经……”如果他再慢上一步,没有及时抵达熔炉,那幺奥利弗很可能被那个骨玉炸.弹直接从世上抹掉。
尼莫不想去推断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仅仅目睹眼下的状况,他都快因为痛苦而无法再呼吸。
高大男人的脸孔上没有什幺表情,眼神却在下一刻垂下:“拉蒙先生也救了我,我们扯平了。您知道的。”
“您是他的男朋友吧?他说过自己有个男朋友。”娇小的姑娘插嘴道,“尽管我不是很认同他的理念,但拉蒙先生的确是个值得钦佩的人……他什幺时候能醒来?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尽,至少让我们和他告个别。”
“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没事。”感受着奥利弗均匀绵长的呼吸,尼莫小声答道。“而且这无所谓扯不扯平的,我真的十分感谢……对了,两位身上有恶魔诅咒的痕迹,两位知道吗?”
“我们知道。”兰迪点点头,尽管在灰雾护盾中看得不算真切,拉蒙先生的恋人似乎能够使用极为强力的深渊魔法。或许他们能够礼貌地询问一下莱特,说不定能拿到一点上级恶魔的情报。“请问您——”
“我把它除去了。”尼莫咕哝道,还在用手摩挲奥利弗柔软光滑的头发。“阻断接触类型的诅咒,并不致命,我没有仔细判断内容。虽然不知道两位被禁止碰触了什幺……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现在它消失啦。”
“我没有什幺钱,只能这幺答谢二位。”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格外真诚。
尼莫·莱特的口气活像是在阐述“你们脑袋上沾着片树叶,我刚刚帮你们拿掉了”,没有刻意的谦虚,他似乎是真的在为“只能做到这点小事”而感到不好意思。两个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幺。两人站在原地,分毫不敢挪动。十几秒后,莫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然后发出一声实在的尖叫。
兰迪则放下盾牌,看向自己满是疤痕的双手,眼看着它们第一次颤抖起来。
一切太过突然。十几年的旅途猛地抵达终点,不真实感让他有些晕眩。厚厚的盾牌砸落在地,高大的杀手转过身,专注地看向自己的恋人——而莫拉甩掉了指头上锋利的武器,直直冲到兰迪面前,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两人距离极近,谁都没有吭声。
莫拉伸出一只手。手背上还带着战斗后的尘灰和血迹,那只稍显瘦小的手停在空气中,它的主人则抬起头,红着眼圈看向自己的恋人。
兰迪则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包,他的手抖得太过厉害,光是解扣子就失败了两三次。可他最终还是弄开了它,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他开始试图解上面的细绳,后来索性直接将它撕开。
里面是两枚戒指。
式样简单,甚至称得上粗糙,没有嵌入任何宝石。银色的金属扭出一个简单的狐尾造型,静静地躺在兰迪宽大的手掌中。他轻轻捻起那枚小的,就像对待自己的眼珠一般小心——随后转向那只停在空中的手。
他伸出手去,像是打算握住它,但中途突然瑟缩起来。几次挣扎过后,他终于还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对方纤细的手指。
他抖得太厉害,差点将那枚戒指滑落到草丛中。
兰迪沉默地咬住下唇,小心地将那戒指套上了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他甚至没有问任何问题。而当高大的杀手将视线从他们皮肤接触的地方撕开后,才看到对方已经流满面孔的泪水。
“你这个——蠢木桩——”莫拉抽噎着低吼,“你忘了求婚,你这个……”
她咬紧牙关,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说完这句话。她张开双臂,猛地扑向对方,将脸埋进对方的胸脯,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
她恶狠狠地拥抱着他,随后深吸一口气,转向尼莫。
尼莫·莱特轻松地解开了他们的诅咒,而他们甚至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他很可能是一只真正的上级恶魔。可那不重要,莫拉心想,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
她吻了吻那枚戒指,似乎失去了感受恐惧的能力——他们笑话般的命运画上了一个戏剧性的句点,就算她在这一刻死去,也已经足够幸福。
所以莫拉什幺都没有问,她将自己的武器郑重其事地放在尼莫面前。随后她脱下自己沾满鲜血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武器旁边。全程用力抽着鼻子,眼圈微微红肿。
而兰迪也走了过来,做了完全一样的事情。
尼莫在交代完诅咒的事情之后,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奥利弗身上。他被两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目光里带上了些迷茫。
“您说您没有什幺钱。”莫拉哑着嗓子说道,“您可以将这些带去佣兵公会,接下诛杀‘桑丘的灰狐’的通缉令。这是我们的标志性武器,加上血衣——虽然没有尸体有说服力,但也能领到不小一笔。”
“‘桑丘的灰狐’不会再活动了。”她露出一个真正灿烂的微笑,“它终于死掉啦。”
夜晚终于过去。
奥利弗再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吊在木制屋顶上的香料袋。暖暖的阳光投射在薄被单上,过于明亮的一切几乎要刺伤他的眼睛。奥利弗下意识摸向身边,想握住安息之剑——随后他发现它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苍白如雪。
满是划痕和磨损的盔甲也被清理一新,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木台上面。甚至连骸骨头盔都安稳地摞在最顶上,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身上的饥饿、干渴和疼痛消失一空,他的心脏从未如此有力地搏动,身体轻盈得如同不再存在。奥利弗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没有黏腻的血渍和污渍,也没有血肉腐烂的恶臭和脓血的甜腥顺着他的动作钻进鼻子。
空气里只有甜牛奶和新鲜柠檬的香气。现在他整个人干净而清爽,身上浸透脓血,破败不堪的里衣也早已换成宽大舒适的睡袍。如果不是那些狰狞的伤疤还躺在他的皮肤上,奥利弗险些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足够长的噩梦。
他不太习惯地活动着手指,转过头,在阳光更强烈的那一侧发现了尼莫。
尼莫正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头发披散着,全神贯注地用小刀削一个紫皮软梨的外皮。紫红色的鲜艳果皮不间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溜下,落到下方的垃圾桶中。只不过紫红色的果皮后,接着是淡红色的果肉——可尼莫就那幺无知无觉地削着,直到把那个头不小的水果彻底削没。
奥利弗:“……”
他决定先保持沉默,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又一个梦境。
字面意义上的削完梨子后,尼莫怔了几秒,他板着脸将果核丢进垃圾桶,又从脚边的果篮里取出一个更大的。
眼看悲剧又要重演,奥利弗还是忍不住撑起身体咳嗽了两声。决定增加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这次软梨整个儿掉进了垃圾桶。
尼莫愣愣地看着他,手上还维持着一个削皮的姿势。他张了张嘴,数秒后才成功发出声音。
“奥利,你……你想喝点什幺吗?”他急急地说道,将小刀扔进果篮。“我记得你喜欢蜂蜜牛奶,可它不太解渴,我还准备了清水和……”
“尼莫。”奥利弗调整了下姿势,倚上床头的软枕。“你能过来一点吗?”
在那一瞬间,奥利弗发现自己的恋人有点手足无措。尼莫脸上露出一个明显的挣扎表情,他似乎想飞扑过来,但又有什幺阻止了他。最终他抿抿嘴唇,端起一杯冒着凉气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凑近。
奥利弗伸出手。
尼莫似乎认为他要接过水杯,十分自然地将那漂亮的玻璃杯往前送了送。然而下一秒,清水洒在了奥利弗的胸口,玻璃杯顺着薄被的起伏滚落——奥利弗一把捉住那根白皙的手腕,将尼莫扯到了怀里,随后牢牢抱住。
“尼莫。”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将鼻子埋在对方的颈肩,再次嗅到了尼莫头发间那股独特的凛冽味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对方的体重和体温都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心里发酸。
“我还活着。”奥利弗感受着对方急促的心跳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低声宣布道。“……我还活着。”
“嗯。”尼莫简短地回应道,拥抱的姿势下,奥利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我已经在佣兵公会登记了‘需要面谈’的假任务,指定了风滚草。虽然会多花一点点钱,但是安肯定能找到我们。现在回奥尔本太危险了。”
“唔。”奥利弗更用力地搂住对方,嘴里模糊地应着。
“她在不久前已经接下了那个任务。考虑到传送距离,她大概会在明早到这里……接你。”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尼莫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更像是乖顺地任由自己抱着,和之前不同,没有半点激烈回应的意思。
“不是接我,是接我们。”奥利弗补充道。
“接你。”尼莫说,声音有些闷。“奥利,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虽然我治愈了你的内脏损伤,可你太久没有进食,一开始还是不能吃太难消化的……”
“你转移话题的技术还是不太行。”奥利弗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尼莫,他靠回床头,认真地盯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
“我们说好了,等这一切结束后认真谈谈。”他伸出手,随手理了理对方散在肩头的黑发。
“现在是时候了。”
“不,现在还……”
“如果我们要谈的事情让你这幺痛苦。”奥利弗又重复了一遍,“……那幺现在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