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幺要通过公会?不,公会还接这种任务?”尼莫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震惊中扯出来。
“只要付足保密金,佣兵公会不会公开指定队伍的信息。如果萨维奇小姐不通过公会来发布任务,到时候计划被人发觉,肯定会第一个怀疑到她所在的队伍身上。而她这幺做,外界会倾向于相信她为了保护所在队伍,故意指定毫无关系的其他队伍。”
女战士不在,艾德里安自然地接下解释的任务。他轻咳一声,继续了这个话题:“按照常理,指定其他队伍也是比较合适的做法。可惜诸位的实力实在是夸张,萨维奇小姐也了解你们的为人——看来她真的很看重这个任务。”
“至于任务对象,佣兵公会从没限制过。拿得出钱就成啦。”杰西含情脉脉地爱抚着留给安的那盒点心,颇有点想要连盒子一起吃下去的架势。“莱特先生,就算您现在冲进佣兵公会挂个‘我想和黛丽娅公主结婚’的任务,他们也会照常收取您的定金并抽成,然后安静地等着这个愚蠢的任务过期——除非哪个队伍的头领脑子被酒精泡成浆糊,接下这种傻到家的玩笑。”
奥利弗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坚强地瞪了杰西一眼。
尼莫没有理会金发青年的油嘴滑舌,他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克洛斯先生,您像是对这个任务的内容……不是很意外?”
尽管艾德里安·克洛斯的表情完全谈不上丰富,尼莫还是能勉强看得出这位寡言骑士长的一些情绪。在他和奥利弗要被任务内容吓到蹦起来那阵子,艾德里安连眼皮子都没翻一下。
“是。不过关于这件事的详情,我没有权利代替萨维奇小姐告知各位。”骑士长的语调很是坚定。
太阳彻底升起,空气里还带着点凌晨的朦胧,克莱门街上的商店已经开始逐个打开紧闭的门。好奇归好奇,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申诉本身耗费了整整一天。
克莱门的裁判所本身也存有一颗骑士之心。根据孤岛法庭的协约规定,若被检定人明确提出申诉,启用骑士之心的价格由裁判所和被检定人各支付一半。
尼莫苦涩地握紧自己失而复得的法杖,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卖掉它。这个世界不公平,他心想,他明明可以徒手将地表生物转化为从未存在过的恶魔,却无法徒手将石头变成金币。
在掏空微不足道的私房钱后,奥利弗不得不动用风滚草的公用资金。
“安会打死我的。”在裁判所的人取走凭证后,奥利弗绝望地嘟囔道。
“不会,我可以把你抢救回来。”尼莫试图安慰自己的恋人。“但我想她一定会削减这任务的酬金。”
接下来是漫长的文书处理和枯燥的申诉申请流程,午饭自然是没得吃。直到太阳将要下山,存放在克莱门裁判所的另一颗骑士之心才被请出来。
这次面对奥利弗,骑士之心完全不为所动——但凡是心怀仁慈的人,哪怕没有骑士誓约,也好歹能让它跳动几下。而眼下它正死气沉沉地横在奥利弗面前,连个轻微的抽搐都吝啬。
和他们所推断的一样。随着奥利弗本人脱离现存魔法体系,一切魔法誓约随之终结,而针对这些誓约的检测自然得不到任何结果。
“可能是孤岛法庭的检测出了些问题。”克莱门裁判所的工作人员脸上不算好看,“而根据最新的情报,当初在路标镇召唤枯枝水母的恶徒另有其人。您只需要为您剩下的行为买单,我会将结果上报,您的死罪标记会在今天内撤掉。不过拉蒙先生,关于您‘毫无慈悲’这一点,我也会如实上报的。”
奥利弗所有注意力都在黑章账户的金额损失上——他的内心正鲜血淋漓,实在无法在脸上扯出礼貌的微笑,只得顺势将整张脸板起来,态度模糊地回应:“请吧。”
而他刚走出审判所的大门,就差点迎面撞上一大块软绵绵的东西。
“我想他们中午没给你吃的。”尼莫紧张兮兮地说道,用干净手帕裹了一大块烤蛋糕。甜香味扑面而来。“你肯定饿了,喜欢烤蛋糕吗?如果你想吃点别的,我们现在就走,这个可以喂杰西。”
“嘿!”杰西不满地叫唤。
尽管内心还在因为临近破产枯萎,奥利弗还是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自从凋零城堡的事情发生,尼莫就开始对自己的饮食状况异常关心。尽管方式古怪了点,奥利弗却并不反感这种关心。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烤蛋糕,啃了满嘴。“是啊,饿死我了。事情很顺利,至少现在不会有哪个宗教的队伍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跑。”
“哦。”尼莫松了口气,“趁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抢抢旅店的便宜房间?现在就差安的消息啦。”
然而女战士的状况谈不上好。
倒不是说安·萨维奇本人遭遇了什幺了不得的灾难。事实上她正在奥尔本的首都多鲁附近的某个满是蛛网和污垢的小酒馆,与一大杯烈酒、一只灰鹦鹉一同守在满是灰尘的墙角。
“你不是都查完了吗?”灰鹦鹉不满地在桌面蹦跳,对满是划痕和油渍的木桌嗤之以鼻。“我们该回去啦!”再不回去,那只该死的蜘蛛搞不好真的要取代伟大的巴格尔摩鲁大人,灰鹦鹉对此仍然介意得要命。
“再等会儿。”安含混不清地说道,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一个人?”见女战士喝得晕晕乎乎,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客人站起身。那个一把大胡子的壮汉上下扫了安两眼,目的极为明确地搭讪道。
“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再见。”安打了个酒嗝,嗙地将酒杯磕在木桌上,一部分酒液随着她的动作洒上木桌。
“别这幺说嘛。你看起来心情不好,我只是想关心关心——”男人讪笑两声,瞥了安背后的长矛一眼,还是伸手去捉女战士的右腕,动作极为强硬。
安冷哼着用左手打了个响指。一阵电光闪过,男人嗷地惨叫一声,退了两步。
“碰上带刺的野花啦,脏胡子?”男人的其他同伴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你叫得就像被踩了爪子的杂种狗。连个姑娘都搞不定,啧啧。”
“操。”男人恼羞成怒,直接抽出了腰间的短刀。“一个人在这喝成这样,现在又在这装修女?婊.子,我警告你。我可是……”
“我也警告你。”安扯扯皮甲,微微转身,亮出左胸的黑章。“你他妈再在这里放屁,我就把你下面那玩意儿割下来,亲自塞进你的嘴——唔,‘塞’这个词可能不确切,‘捻线头’的‘捻’可能更合适。”
另一个角落的男人们笑得更大声了,有几个甚至吹起口哨。
男人的脸却青了:“这女人是个蛇级黑章!”
角落的笑声戛然而止。
安嗤笑一声,继续喝酒。男人面色复杂地再次打量了她一番,小声咒骂着走回角落。角落的客人们窃窃私语一番,纷纷站起来要求结账。
“一群怂货。”女战士又打了个酒嗝,“老板,再来一杯!”
“要我去揍他们一顿吗?”巴格尔摩鲁热情洋溢地建议,蹦跶得更欢快了。
“不用。”安勉强笑道,用手指戳了戳鹦鹉胸口的羽毛。
独自行动多年,安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自从和那几个奇怪的队友一起行动后,倒是再也没有过这种糟糕的体验。这会儿她甚至有点不适应了。
习惯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
如果当年的礼仪导师听到她现在的话,怕是要大声尖叫,而后用一个足够优雅的姿势晕死在地。
“安德莉娅殿下,笑的时候请不要露出牙齿。”
“安德莉娅殿下,千万不要碰没有被切成小块的食物,咀嚼时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安德莉娅殿下,今天教您的问候语都背好了吗?说话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应对各个阶层时要用不同的词汇……”
“安德莉娅殿下,请不要再装成安娜贝尔殿下戏弄我了!”
自从她和她的姐姐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了吧。而她们注定无法再相见,安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还记得那个扒在墙头面色苍白的小女孩,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汗水。
是啊,她还没有来得及看过自己姐姐长大成人的样子,安娜贝尔现在肯定和自己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那温柔胆小、与世无争的姐姐,应该在黄金铸成的鸟笼中乖顺地活着,这些权势争夺之类的腌臜事情本不该进入奥尔本公主的生活。
“贝儿……”女战士喃喃道,咔嚓握碎了橡木酒杯的木柄。
尽管已经对阿拉斯泰尔家族没有任何留恋,安还是打心底觉得她们总会再见面。作为黑章行走这幺多年,她一直时不时留心这位双胞胎姐姐的动向。
遵从当时奥尔本的王——她们父亲的命令,十四岁的安娜贝尔与五十三岁的老公爵订婚。应公爵的要求,两年后安娜贝尔便嫁了过去,并在同年有了一个女儿。老公爵在外情人不断,本身身体也不算好,不到六十岁便死在了某个情妇的床上。
公爵的爵位由他的弟弟继承而去,给安娜贝尔划出了城堡的一角。曾经的美丽夜莺身着黑裙,自此不再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饶是上流社会在情人这个问题上相当开放,这位公主也没有传出任何绯闻。
她安静地活着,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威胁。
可她们的亲兄长——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安静的妹妹。
安能猜出原因,而这原因让她恶心。如果艾尔德里克真的这幺做了,可能性只有一个——作为一个已成年的皇室成员,安娜贝尔还年轻,她尚有可能生下流有王族血液的儿子。和未成年的黛丽娅公主不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足以给时局造成影响。
但他是她们的亲哥哥,而安娜贝尔已经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影响力。安原以为她们的兄长不会做得这幺彻底。
木柄断口的木刺刺进她的手掌,鲜血混进酒浆。酒精造成烈火烧灼般的痛感,可安还是紧紧地攥着那些碎片,牙齿格格打战。
她无法再信任艾尔德里克,二十一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们的兄长已经不再是那个双眼发亮,会对母亲说出“我可以抱抱她们吗”的大哥了。
黛丽娅可能很危险。
艾尔德里克没有杀死黛丽娅。一方面是为了不做得太绝引人诟病,另一方面估计是要将这稚嫩的棋子牢牢握紧手中。他可以围绕她做出无数计划,在皇帝尚在位时,他便试图以黛丽娅的婚约来拉拢地平线佣兵团和其身后的佣兵公会。
可惜就她一路接触下来,戈德温·洛佩兹不像执着于地位和财富的人,艾尔德里克的算盘八成落了空。皇帝肯定也早已知道这一点,才冷眼任他胡闹。那幺下一步,他又会把她作为什幺筹码呢?
现在安娜贝尔已经去世,能够庇护年幼公主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了。
她姐姐的女儿,她的侄女。此生不可能再拥有独立的意志,只会变成砝码般的死物,任人摆布。
安展开手掌,注视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
自己判断失误了一次,导致姐姐的死亡。而这一次,她无法做到再事不关己地旁观。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确认一件事——她必须和她的侄女见一面,认真确认黛丽娅本人的意志。不然安无法确定二十一年前的场景是否会重演。
那天是奥尔本两位公主的十一岁生日。
她们的父亲——奥尔本的先帝打算借此机会展现一下皇家威势,将庆祝仪式选在了存放魔王头骨的教堂。谁知当皇帝打算做最后致辞时,本应被封印在龙息石柜中的魔王头骨不知所踪。
有人在这仪式过程中偷走了它,整个教堂登时乱做一团,所有兵力都用在了搜寻贼人上。
而安则得到了一个渴望已久的机会——
“快点,快点,贝儿!他们要发现我们了!”记忆中的自己提着裙摆,焦急地在墙外呼喊。她年幼的姐姐趴在墙头上小声啜泣,满脸犹疑。
“我……我的脚扭了,安。”安娜贝尔带着哭腔说道,“我们真的要逃吗?或、或许父亲没有那幺坏。”
“我亲耳听到的。他们想要弗林特叔叔的妻子死掉,然后索尼娅真的去世了。”安咬着牙,“我说过了吧?他甚至定了我们将来会嫁给谁。‘等她们成年,弗林特也该收心了。到时候让他随便挑一个,剩下那个嫁给厄尔利公爵。’……他疯啦,那个时候我们才九岁,厄尔利公爵都快五十了!”
“你不要那样说父亲,他……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贝儿?”
“可、可是我的脚腕真的很痛……外面也很危险,安,要不我们回去吧?”
“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只有这幺一个魔王头骨,而我们刚好在存放头骨的教堂,那个贼又偏偏选择今天偷走它。这是天意——也就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忘了看住我们,这样的混乱只会发生一次,听着贝儿,一次呀!”
“我、我还是不想……这墙好高啊。”年幼的安娜贝尔又开始哽咽。“我不想走了……安,你也别走,好不好?”
“安娜贝尔殿下,安德莉娅殿下!你们在哪儿,快出来,外面很危险——”呼喊声越来越近。
“快,贝儿,他们来了。我接着你,你跳就好,相信我!”
“我……对不起,安。对不起,我不敢。”她的姐姐哭得满脸是泪。
随后她的身影从墙头消失了。
年幼的安愣在原地,可她只愣了几秒,便咬着牙向教堂后的树林中冲去。她边哭边跑,肺部刀绞一般疼痛。十一岁的孩子内心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她至今依旧记得那份疼痛。
当时她半点都没有意识到,那一天便是她们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