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1.鸟笼之内

奥尔本先帝桑普森·阿拉斯泰尔,十年前安稳终老,享年八十三岁。

公正地说来,安这位父亲称得上明君。

二十余年前,奥尔本正和国力正盛的威拉德全面开战。这位铁血帝王硬是凭借自己的谋略和惊人的判断力扭转劣势,将威拉德人全线击退,甚至反过来将国土扩张了几分。桑普森在位期间与现任教皇奎因交好,奥尔本的国力呈飞跃式增长,经济也不见当初一蹶不振的样子。尽管边境的小型战争还是接连不断,流民和罪犯的数量的确大幅度减少,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准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绝大部分奥尔本人的印象里,桑普森无外乎手段强硬了些,总体来说是个实打实的好皇帝。

但他不是位好父亲。

桑普森·阿拉斯泰尔育有三子两女。

最年长的两位王子为王后葛莉泽尔达所出,王后在产下第二位王子时意外不治。几年后桑普森迎娶了自己年轻的情人西奥多拉,将原本在外的私生子带入宫中,并和新王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公主。

大王子埃忒拉姆注定在桑普森去世后继承王位。埃忒拉姆除了生来身体虚弱些,性格几乎是先帝的翻版——聪明而固执,杀伐决断。可惜前些年一病不起,全凭珍奇的药材和无数治疗师的努力吊着命。

二王子阿巴斯魔法天赋惊人,只不过性格太过温和,毫无野心。为了向兄长表明自己的确无欲无求,他甚至没要封地,直接跑去做了佣兵。锡兵佣兵团名满天下后,他会偶尔回宫看看,向当时还未成为皇帝的大王子说些外面的趣事,以及宫中无法得知的重要情报。

西奥多拉带来的儿子,曾为私生子的艾尔德里克能力平平,但十分好强。由于年纪较小,先帝十分宠爱他。可宠爱归宠爱,他最多只能当个亲王。

最后便是奥尔本的夜莺,双胞胎公主安娜贝尔和安德莉娅。

这本应是个繁茂的家族。

只可惜埃忒拉姆身体太弱,未曾有过子女。这段日子治疗师们刚研究出可能的治疗方案,他便被血亲谋杀了。年轻的阿巴斯则早就死在深渊之底。

安同父同母的亲兄长,野心勃勃的艾尔德里克则为了防止被妻子的家族牵制,还未婚娶。安德莉娅早早“病死”,只有安娜贝尔育有一女黛丽娅——事到如今,明面上的皇族只剩两人,艾尔德里克和尚未成年的黛丽娅。

阿拉斯泰尔家族的末路,真是讽刺。酒馆中的女战士又给自己灌下一杯酒,塌下嘴角。

安曾对她的父亲失望过三次。

和埃忒拉姆不同,身为顶级佣兵的阿巴斯并不排斥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妹。自从安懂事,她最喜欢的就是黏着这个温和的哥哥。在忍受完枯燥无聊的神学和礼仪教育后,阿巴斯会讲给她们很多外面的故事。安喜欢扑在阿巴斯的怀里听,而安娜贝尔通常怯生生地躲在一边,小心听着。

那是她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变故出现于平常的一天。安独自从课堂提前溜出来,跑到城堡内的教堂附近寻找阿巴斯。阿巴斯对自己藏在桌子下的妹妹毫无觉察,只是把一摞书放在桌上,而后在门口与戒律主教交谈。

可能是故事书,安心想,偷偷摸走了最上面的一本。

为了修习神学,公主们早早便识了字,安阅读起来并不困难。只可惜那并不是有趣的故事,而是一本皇家魔法秘藏。

公主们平时只被允许修习拉德教的专有法术,不得学习外界的其他魔法。安顿时起了兴趣,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完全没注意到抱住双臂观察她的阿巴斯。

“好玩吗?”阿巴斯温柔地笑着,“好啦,别闹了。把书给我,安。”

那是一本高级魔法书,他权当小姑娘看个乐子。

“很有趣!”年幼的安抬起头,抹抹鼻子,眼睛闪闪发亮。“哥哥你看——”

她张开稚嫩的双手,一个雷电绕成的光球浮在她的双手之上,发出不祥的嘶嘶声。

一个完美的法术。

阿巴斯的脸色变了:“你……看看就会了?”

“不难呀?”安又翻了几页,雷电的光辉再次破开黄昏暗沉的空气。

阿巴斯当机立断,用隔绝咒语隔绝了房间,并将门死死关上。他在安对面坐下,将那摞书放在地板上,抽出其中一本:“试试这个,小南瓜。”

安皱着眉头看了会儿,有模有样地又放出了一个法术。

“下面是这个。”

成功。

“然后是这个。”

成功。

“再试试……”

一连串成功。

“好无聊啊。”小孩子的耐心很快见了底,安开始在地毯上打滚。

“最后一个。”阿巴斯的脸色十分复杂,“最后一个了,乖,试试看好吗?下次哥哥给你带外面的糖果。”

安精神一震。

“至于这个法术,你要向哥哥发誓,不到要紧关头绝对不要乱用。听话,好不好?”

“嗯。”

“它叫皇家敕令,但……由于一些原因,哥哥不能教给你完整的。它能最直接地显现出一个人的魔法潜力。它可以让别人为你做事,你的能力越强,能下的指令就越厉害。记住,它只能对拉德教的神职人员使用。重复对同一个人使用的话,那个人会产生不得了的抗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性的。”

“我发誓不乱用!”安转动眼睛,已经在心里开始考虑要怎幺用这个法术恶作剧。

“你呀。”阿巴斯笑着摇摇头,显然是看破了小姑娘的打算。“所以我才会教给你不完整的——你顶多能用它让人恍惚一会儿,下不了指令。”

“……小气鬼。”

“学会了?”

“嗯嗯,记住了。”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阿巴斯撤掉隔绝咒,将正在走廊上和下属交谈的戒律主教唤来。“你那边聊完了吗?来拿一下资料。”

安遵从阿巴斯的指示,在戒律主教踏进门时放出不完整的皇家敕令——年轻的戒律主教凝固在原地,两眼直视虚空。足足十分钟才回过神来。

阿巴斯抽了口冷气,佯装无事地将这位主教送出门外,随后一把抓住安的手:“安,跟我来。我们去见见父亲。”

“我不!我要听故事——”

“这很重要,如果父亲听得进去,你和贝儿或许能够获得出去玩的机会。”

安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从来都不喜欢。他从没有摸过她的头,甚至没有对她笑过。

“你在说什幺蠢话,阿巴斯。”刚听完阿巴斯的第一句话,他们的父亲就冰冷地打断了他。“别把佣兵那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到这里来。”

“可是父亲,安的魔法天赋高得惊人,她的潜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现任戒律主教!贝儿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只要教育得当,她们绝对能成为出色的——”阿巴斯握紧妹妹纤细的小手。

“她们已经接受了最为恰当的教育。你想说什幺?奥尔本难道要女人领兵打仗吗?”

“至少让她们去克莱门接受正常的教育,求您了父亲。安的天赋甚至在我之上,她能为这个国家做更多事情。”

“她们乖乖长大,老老实实嫁给合适的人,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了。当然,好的天赋能够成为筹码之一——这意味着她们能生下优秀的孩子,仅此而已。”

桑普森完全不打算顾忌在场的女儿,甚至没有看向她的眼睛。

安眼巴巴地凝望着自己高大的父亲。阿巴斯哥哥的手在颤抖,手心冰冷,连带着她的心里也不怎幺舒服。

“父亲……就试试看,好吗?哪怕在她们成年之后将她们带回。给她们一个机会……”

“如果你还有这种天真的念头,我会把你从锡兵那边召回。这些所谓的才气只不过是一时的。女人就是女人,等她们长大了,脑子只够塞满香水和爱情。将她们送出去?然后呢,等她们爱上错误的人?或者更糟——爱上被敌人安排好的人?”

阿巴斯垂下头,柔顺的咖啡色长发顺着肩膀垂下。

“对不起,安。”他强笑着说道,“哥哥没法带你出去。”

“是安德莉娅和安娜贝尔,不要在我面前使用‘安’或者‘贝儿’这种没规矩的名字。”

“……是,父亲。”

阿巴斯看起来非常难过。安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但她的的确确从父亲眼底读出了轻蔑。让她浑身冰冷的轻蔑。

然而阿巴斯并未就此放弃,安在第二天便收到了一摞书——一摞封面甜美可爱的童话,里面是隐藏得很好的魔法资料,用阿巴斯教她的幻术消除便可以轻松解开。

【别放弃。以及不到最后时刻,不要用它们乱来。】阿巴斯照例离开城堡,继续随锡兵行动,他在扉页的留言十分简单。

“贝儿,贝儿!”安开心地将书搬进她们的卧室,“我们来一起学吧。”

她战战兢兢的姐姐摇了摇头。“不……不了,导师说过,我们肯定学不好这些,我们生来不适合……”

“她放屁!我学得可好了。”

“别说这种话。”安娜贝尔吓得忙去捂她的嘴。直到她们分别,安娜贝尔也没有翻看过那些书。

那是自己第一次对父亲失望。

安·萨维奇在黑章这个行当行走多年,人前战力优秀,但谈不上突出。可她总是能从导致全队死亡的灾难中独自幸存下来——因为若非生命遭受威胁,她绝不会在人前使用奥尔本皇家的高级法术。

她守住了这个秘密,时至今日,她也未曾破坏过和阿巴斯的约定。

就算阿巴斯早已不在人世。

得知噩耗那年,安刚好九岁。她的哥哥又一次从锡兵归还,带着“勇者”的称号,冰冷地躺在棺材之中。这次她的阿巴斯哥哥再也不会离开,可他也再也无法给她们讲故事,或者偷偷塞给她魔法教材了。

除了极少数成员,锡兵佣兵团几乎在深渊之底全军覆没。

弗林特·洛佩兹带回了阿巴斯的尸体,以及魔王的头颅。可他拒绝了皇帝的赏赐,请求隐退,只要求和妻子平静地生活。

桑普森爽快地答应了弗林特·洛佩兹的要求。

安在晚睡时间后从窗户溜出来,钻进停尸的教堂,将自己窝在棺材下苍白的花朵之中。她耐心地等着——他们都说阿巴斯是个强大的法师,哥哥或许只是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她绝望地心想。

安娜贝尔完美地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成为新后的西奥多拉没有嚣张跋扈,反而小心到神经质的地步。见皇帝对两个公主没什幺兴趣,她也吝于给她们书本中提到的“母爱”,一颗心全在幼子艾尔德里克身上。

阿巴斯是唯一肯以正常亲人的身份爱她们的人。奥尔本的两只夜莺衣食无忧,可也仅限于此。万能的神或许也不喜欢自己和姐姐吧,安麻木地用手指搓碎娇嫩的花瓣。

脚步声传来,她机警地钻进花丛深处,轻声呼吸。

“您答应他了?弗林特·洛佩兹可是位良才。他那个妻子国籍不明,很可能——”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应该属于某个老贵族,她分不太清。

“我知道。”另一个声音属于她的父亲,“无妨,他会回来的。现在锡兵佣兵团遭受重创,弗林特有权利找个温柔乡舒缓一下。他那位妻子……嗯,我记得叫索尼娅·拉蒙?一个流浪舞女而已。弗林特·洛佩兹这种级别的强者和下贱的流民能过得下去?”

她的父亲用谈论天气般的口吻继续道:“他不过是被那女人暂时迷晕了头,图个新鲜。等我们的洛佩兹清醒过来,他自己自然知晓轻重——公主们现在还年幼,等她们成年,弗林特也该收心了。到时候让他挑一个,剩下的那个嫁给厄尔利公爵。看着吧,弗林特不会离开首都太远。”

“陛下,万一。我是说万一洛佩兹真的……”

“不可能。”

“如果真的……”

“唔,那幺让拉蒙小姐尽量自然地消失就好。”

她应该告诉弗林特叔叔。安在花丛中捂住嘴巴,愣愣地想道。

可当第二天,当锡兵佣兵团的团长在她面前停留,冲她微微行礼时,安却什幺都说不出来口——如果她说了,父亲会更加讨厌她吗?或许弗林特真的只是和现在的妻子随便玩玩?她只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弗林特会相信她吗?

她……她真的该说吗?

她抬起头,望向弗林特·洛佩兹脸上略带悲伤的笑容,最终保持了沉默。

然而还不到一年,已经变成索尼娅·洛佩兹的索尼娅·拉蒙便因为急病去世,去世时尚怀有身孕。而她的父亲对此毫不意外,甚至在得知消息后露出一丝微笑。

那是第二次。安想,她第二次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失望……以及恐惧。

然后便是最后一次了——

阿巴斯去世后两年,趁魔王头骨被偷的混乱,安成功地逃了出来。深谙皇家追踪之道,她一进树林就扯掉了满是蕾丝的裙子和装饰,并在泥浆里打了个滚儿,漂亮的栗色长发被腥臭的泥浆黏成一团。

她牢记着阿巴斯讲给她的那些故事。事出突然,为了躲避追踪,她没有用皇室珠宝换钱的打算,干脆地将它们统统扔在树林中。全身上下只留一身沾满泥浆的里衣,安跑出了树林——强大的法术装在她的脑子里,她有自信存活下来。

十一岁的安没有太多概念,这场逃亡或许是伸向自由的手,抑或是对亲生父亲的某种惩罚。

如果他还对她怀有为人父母最基本的爱意,那个冷酷的父亲是否会为她焦急?

就算里衣被泥浆弄脏,绸缎的细腻光辉依然扎眼。安跑到城镇边缘的一户人家,偷走了晾晒在院子里的麻布衣物,并将绸缎里衣裹满石头,扔进肮脏的污水河。

到此为止是顺利的。可现实更为残酷的一面很快显现出来——

麻布衣服扎痛了她的皮肤,从没穿过的硬底鞋将她的双脚磨得满是血泡。为了躲避可能的猎犬追踪,用法术屏蔽身上的定位魔法后,她咬着牙钻进臭气熏天的下水道。

现况自此急转直下。

安坐在硬邦邦的地上,坚硬的碎石硌得她浑身疼痛。她已经因为下水道可怕的臭气呕吐了四五次,本身就缺乏锻炼的身体不堪重负,疲惫的精神更是雪上加霜。她闭上眼睛,蜷缩起来,在下水道的阴影中沉沉昏睡。

她是被饿醒的。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得知什幺是“饥饿”。一开始安还以为自己得了急病,吓得冷汗涔涔。胃部陌生的疼痛困扰着她,令她的头阵阵发晕。天已经黑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自己行踪不明。这份小小的胜利感支撑着小女孩站起身来——

随后她惨叫一声。

下水道的昆虫在她昏睡时咬破了她的皮肤,长发上的泥浆开始干涸,头皮上仿佛有什幺东西在爬。她这幺突然一起身,被扯动的伤口传来从未体验过的剧痛。安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啜泣着顺着下水道游荡,直到找到被人遗弃的半边剪子。

那会儿她管不了那幺多。处尊养优的小公主浑身哆嗦,用剪刀还算锋利的金属刃削下头发,将带着泥浆和爬虫的长发尽数弄断,随后丢入浑浊粘稠的地下河。

呼吸着下水道腐臭潮湿的空气,恐惧开始啃咬她的脚趾,顺着伤口侵入血液。冒险并不像阿巴斯口中的那样简单。是啊,她明明知道其中的区别——阿巴斯是个成年的男人,而她只是个孩子。

要回去吗?安颤抖着思忖道。如果回去,父亲会怎幺处罚她?

不,当务之急还是先弄点吃的。夜已经深了,这些事情可以明天再想。挣扎着走了长长一段路后,安从下水道口探出头,小心地按了按变得一团糟的短发。胃部的嘶吼犹如雷鸣,吵得她两眼发花。

这里应该是首都多鲁边缘的贫民区。

一丝食物的香气从远处飘来,安循着味道而去,气味的终点是个半敞的破屋。屋子里没什幺人,一大锅粘稠的热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说实话,那汤颜色浑浊,看不出用什幺材料煮的,香气也寡淡得很。旁边汤勺的握柄上还黏有厚厚的黑色油污。

尽管打心眼感到恶心,安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就吃一点。她想,就吃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那是她犯下的第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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