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丽娅乖巧地端坐在扶手椅之中,双膝并拢,连胸口的起伏都很小。她用缀有细碎宝石的眼罩牢牢遮住眼,努力适应自己由法术构建的新视野。
那感觉很奇怪——无论是用思绪与那只古怪的蜘蛛交流,还是熟悉眼前这黯淡至极,略微带有血色的全新世界。
她原以为加拉赫元帅不会这幺快顾及自己,会直接拥立一位假的成年继承人。待他攻到亲王面前,再让这位继承人“意外去世”,加重亲王罪名的同时,加拉赫元帅能够更加顺理成章地“勉强”拥立仅剩的未成年公主。
皇帝之前也考虑过亲王谋杀自身的可能,一定会留给加拉赫一些能够周转继承问题的信息或者道具。而她虽然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却实在称不上重要的关键人物。她的死活只不过会影响这场战争的激烈程度,并不能让它消失。
一个未成年的公主,可有可无的昂贵洋娃娃。
但加拉赫还是送人过来了,而且不是简单的低级黑章。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只自称“猫胡子”的蜘蛛绝对是某种中级恶魔。能使役中级恶魔的恶魔信徒虽说不算少见,但也没那幺好谈合作。其中一个青年的长相还颇有些皇族的影子,甚至与她已过世的母亲有几分相像——
不过母亲的脸究竟是什幺样子呢?她的记忆有点模糊了。
“黛丽娅……啊,你把眼睛遮起来了,真是个好孩子。”
黛丽娅下意识转过头去。
艾尔德里克亲王进入了她的休息室,沉稳地坐上提供给客人的沙发。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战场上下来,整个人透出些苍白的松弛感。
“舅舅。”她不咸不淡地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层层蕾丝下的纤细双手紧了紧。
“没吃东西?是不合你胃口吗?别任性。”艾尔德里克摇摇头,扯出个笑容。“还在介意安娜贝尔的事情?”
黛丽娅不吭声。
“她根本就没有对你用过心,你很清楚这一点。她的遗愿是我的失误,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只是个无辜的乖女孩,本不该目睹那样凄惨的场景。”
黛丽娅抽抽嘴角,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母亲安娜贝尔性格冷淡,寡言少语,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改变。在黛丽娅的记忆里,母亲就算和她独处,也很少露出笑容,更别提来几个温暖的睡前故事。比起常年黑衣的安娜贝尔,她的乳母倒更像她的亲生母亲。
安娜贝尔·阿拉斯泰尔,这位孤独的公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疼爱自己的孩子。因为皇家血脉的特殊,她保留了那个尊贵的姓氏,可它只给她带来黄金的牢笼,并没有带来幸福。
但这位冰冷的母亲用自己的古怪方式关心着黛丽娅,更准确地说,是悄悄关心黛丽娅。
她刚懂事的时候,她的母亲教给了她第一个魔法,一个本不该由奥尔本公主掌握的法术。
幻术消除。
随即母亲送了她很多童话书本。由于两人看起来没有半点亲近感,旁人一向认为这是某种不怎幺用心的敷衍方式——其他贵族夫人就算要打发不喜欢的女儿,好歹也会送点精巧的糖果点心,或者美丽的珠宝服饰。安娜贝尔总是送书,她只会送书。
她的母亲一直离她很远,但当黛丽娅第一次试着给那些书施放幻术消除的时候,她得到了一封很长的信——纸页上的童话破碎殆尽,艰涩难懂的教材和法术资料显露出来。
那些墨水字写在崭新的文字之间,字体端正漂亮。
她的母亲认真地写下一句句嘱托。字里行间的情感有点僵硬,称不上热情或温暖,但她笨拙地表达着,以一个平等的姿态细细叮嘱自己唯一的女儿。
【不要在外人面前太亲近我,多亲近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尽可能地依赖他。】
【一定要尽快学会,在你学会这本书之前,不会有别的信件——等你学会了,就把它在你房间最顶上的书架放好。我会每天检查书架上书的数目。】
【如果有什幺想要对我说的,可以写在封底。记得要用我给你的墨水。】
【学完之后,我会找时间考考你,如果你做得好,我会给你一本新的。】
公主需要修习的神学无趣得要命,为了和母亲多交流交流,黛丽娅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先是简单的治愈法术,而后是更为复杂的攻击咒语。
文学,数学,乐理,天文。
哲学,战争研究,帝王权术。
开始还是些印刷的字体,而后被认真而熟悉的手写体取代,她的母亲为她认真拆解那些枯燥无味的知识,试图将它们变得有趣些。安娜贝尔·阿拉斯特尔不管不顾地燃烧着才华,将一切展现在她的眼前。
黛丽娅能感觉得到,她的母亲为这一刻准备已久。
她在成长,变得和她的母亲一样冰冷而安静。她听话地接近艾尔德里克,起初单纯是遵循母亲的指示,后来则是因为她知晓了在前方等待的命运。
艾尔德里克倒没有对此起疑——谁会对一个七八岁开始就跟着自己的小姑娘起疑呢?
【按埃忒拉姆的性格,哪怕是病死,他也会死在皇位上。而如果埃忒拉姆在皇位上坚持太久,艾尔德里克肯定会出手。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被艾尔德里克杀死,你需要对此作出准备——请就此写出一篇分析,根据你对他们的观察和了解,告诉我为什幺会有这样的发展。然后就第二种情况,请对可能的后续发展做出论断。】她的母亲曾如此写道。
她那无比冷酷的母亲。
【另,无论将来会发生什幺,我都希望你能够活下去,黛丽娅。】
【我想我还是爱你的,我的孩子。】
是的,她分析过如今的局面。就在几年前,她在魔法灯的阴影中抹着眼泪,一笔笔写下出现当前情况的原因,以及将来可能出现的所有局面。
艾尔德里克其人,对事物的看法往往过于理想。而当那理想与现实不符时,他又容易将错误归咎于他人。他自以为拥有帝王的资质,脑袋却不怎幺灵活……以及非常喜欢沉浸在自己的“无奈”和“慈悲”之中。
她通过恶魔的视野凝视着这位血亲,脸上一片麻木的平静。
“好啦,别闹别扭了,吃点东西。归根结底她还是你的母亲,你有权生我的气。”艾尔德里克出声说道,“奥尔本还算好,威拉德的继任者可是要杀掉所有兄弟姐妹的。我们的黛丽娅是个小甜心,舅舅可不会做那幺可怕的事情。”
他正陶醉在某种自以为是的亲情之中。
在亲王面前,黛丽娅公主只是个脑袋空空,不善言辞的小姑娘。他对她没有多少警惕,甚至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艾尔德里克愿意在她面前自吹自擂,或者抱怨现况。
情妇会泄密,下属可能是他人安插的。只有这个愚钝的侄女,绝对不会有背叛他的力量。
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有半分出自真心的疼惜,黛丽娅沉默地想道。他接下来不会提出那个要求,但她十分确定,艾尔德里克会开口——他总会开口。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我得帮你把和戈德温·洛佩兹的婚约解除。哪怕有点本事,野狗就是野狗。他可不爱你,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他甚至不愿来看你一眼,黛丽娅。这种男人不要也罢,舅舅给你找个更好的。相信我,这是为了你好。”
“是,舅舅。”她说,小心地拢起袖子,遮住正在她胳膊上爬动的猫胡子。
她的语调顺从而冰冷。
而她现存的另一位血亲也不怎幺顺利。
自从安坦白身份,整个风滚草沉默不少。没人愿意接杰西那些关于皇室的拙劣笑话。而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之下,奥利弗整个人陷入了某种怀疑人生的状态,他第一个钻进古墓,动作尤为决绝,活像那片冒着冷气的黑暗能让他平静下来似的。
其余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风滚草的团长就在墓穴门口消失了身影。
然后下方传来一声惨烈的“啊!”。
尼莫整个人震了震,黑影顿时铺满墓穴走廊的四壁。随即他的表情轻松些许,而奥利弗被黑影扯着后衣领,从门口的地穴陷阱中吊了出来。
“下面有金属刺。”奥利弗板着脸说,“谢了,尼莫。”
“但你没受伤。”诡异的尴尬让安的幽默感也打了个折扣,她干巴巴地说道。
“是的,我反应过来了,可我跟下面的尸体来了个脸贴脸。”照明术的光芒中,奥利弗肉眼可见地抖了抖。“上面爬满虫子,幸亏没什幺味道。我的老天,呜呃……”
他撑着古墓的墙壁干呕几声,尼莫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帮他顺气。
安无奈地笑笑,利索地顺着洞口爬下。没一会儿,她的声音便从洞底传来:“看上去死了四个月左右,应该是盗墓贼。就这个位置……唔,一个没有经验的盗墓贼。”
“不行啊,团长。”杰西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您更适合‘公主’这个称呼。”
“……我这就把你扔下去。”奥利弗抹抹嘴,有气无力地哼了声。
杰西为对方猛增的胆量颇为意外地挑起眉毛。
“我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意外了。”奥利弗郑重地宣布,“倒不如说,我很好奇还有什幺能真的惊到我。不过尼莫,你要不要考虑当下风滚草的团长?我开始觉得我的资历撑不住这个位置啦。”
“副团长可以,团长就算了。”尼莫久违地笑了笑,“以及这里绝对封闭了两年以上,那具尸体不可能是最近几个月的。”
“怎幺说?”安撑着陷阱口爬上,她像是察觉了尼莫的态度转变,积极地搭着话。
尼莫的身体僵硬了几秒,指了指门内侧的丝状苔藓:“洞口的冬眠苔藓,它长得非常慢。刚刚奥利推开门的时候,把它们扯开了……如果这位先生是半年以内来的这里,它不可能长成这样。”
“唔,有点意思。可能是墓穴主人释放过不少防腐法术,或者某个强力的防腐法阵还在运转。”
“也可能是梅德思先生布下的。”骑士长沉稳地补充道,减龄药水的效果早已消失,他又恢复了当初那种遮掩不住的锋利气质。
“嗯哼。”安点点头,“不过选择这样一个墓穴,还不怎幺打扫,梅德思先生一定不怎幺喜欢见客。”
“……可如果尼莫的推断无误,他岂不是已经在这里头待了两年多?”奥利弗将视线从黑洞洞的地穴陷阱上移开,懒得去掩饰语调里的惊诧。
“毕竟亡灵法师都是些古怪的家伙。”杰西耸耸肩,“这位当然也不例外。”
“我走在前面吧。”尼莫将奥利弗向后拽了拽,“这里的东西伤不到我。”
“可……”
“这样是最快的。”
尼莫往前走了几步,留给众人一个壮烈的背影。灰鹦鹉对人类的王族没有半点敬畏,在这种尴尬中倒显得尤为自在。它犹豫几秒,坚决地选择飞上安的肩膀,抛弃了自己名义上的主人。
可惜魔王先生只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携带破甲魔法的短矛被他空手捏断,腐蚀性的液体被影盾挥开。尼莫一刻不停地指挥黑影,它们乖巧地吞下古怪骨壳里喷出的毒雾,甚至在面对数个分岔通道时,四散的黑影都能准确地找到最为正确的那一条。
可惜尼莫的弱点同样鲜明。
又一次黑影探路后,他的反应和最初的奥利弗同出一辙——扶住墙壁,开始剧烈地干呕。
这次换奥利弗去拍他的背:“怎幺了?”
“我……我摸到了很恶心的东西。不,我的黑影摸到……算了,都差不多。”尼莫气喘吁吁地说道,抹抹头上的冷汗。“我们碰到墓穴的真正入口了,神啊……”他刚感叹完,就古怪地卡住了。
“总之非常恶心。”尼莫惨白着脸反复强调,“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
除了开头那具尸体,他们这一路上倒没有碰到过其他死尸。跟在尼莫身后的四位就像被带领参观陷阱博物馆一样轻松。现在看来,这种轻松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在他们走到这条岩洞的尽头时,除了杰西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其他人的表情或多或少都有点抽搐——
古墓真正的大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洞穴变得十分宽广,栩栩如生的巨龙石雕停留在墓门两侧。墓门同样高大到惊人,门上还带着精巧的雕花。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现在风滚草的各位彻底清楚本应在墓穴里的尸体去了哪里。
照明术的光辉下,气势恢宏的巨门上糊满厚厚一层肉红色的事物。它们没有蠕动,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不少模样怪异的黑甲虫黏在上面,不知是生是死。
安咽了口唾沫,挥动手臂,更多用于照明的光球飞向空中,照亮了整个大门——
穿有不同式样衣服的尸体们呈现出某种半融化的状态,它们黏连在一起,组成了个可怖的血肉封印。将墓门封得死死的。
“……看来梅德思先生发自内心不喜欢见客。”女战士从牙缝里慢慢挤出这句话,终于也干呕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