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塞完干饼,荣升海蝎级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踏上前进的道路。
有了之前成片尸首封印的教训,尼莫不敢再用黑影探来探去了,他不太想思考自己会摸到什幺东西。
于是他指挥黑影聚成一团,思考了几秒,随即将它分裂成人头大小的黑色球体。黑球在地上弹跳,球体一侧费力地挣出四只小小的脚。它们挣动片刻,成功四足着地,而后四散开来,向不同方向笨拙地奔去——虽说样子滑稽了点,速度却着实不慢。
尼莫决定换种方式探路。
毕竟一路走来,机关和法阵基本全是古墓中早已存在的原装陷阱。梅德思自己主动添加的第一个障碍便是方才古墓正门的尸首封印,和传闻中乐呵呵的杂学家不同,化为亡灵法师的梅德思先生无疑成了位风格阴沉的角色。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古墓内部,尼莫不想自恃力量强大,对面前的黑暗掉以轻心。他还有同伴需要照应,无数沾血的传记故事在他脑中不断重复——就算是强者也会死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和自己不同,大伙的命就这幺一条,小心点总是有好处的。
“尼莫,既然能感觉到梅德思的位置,你能开个空间裂缝吗?”奥利弗小心地握紧安息之剑,也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
“不好办。”尼莫低语道,“如果对方考虑到被探查的可能,很可能会提前准备好其他手段。在这个前提下,如果我把裂缝开到了某些危险的地方……我们不仅过不去,还会引起梅德思的不快。至少眼下我们在中规中矩地行动,算不得‘卑鄙的入侵者’。”
“果然没那幺轻松。”奥利弗舒了口气,用骨剑削断斜射出来的毒矛。
和粗糙的古墓外部不同,资深战士们深知古墓内部的危险。除了杰西,没人看起来想要偷懒。安警戒地抓着猎矛,暗沉的金属上不时闪过雷电的光辉。骑士长将金属弓拿在手里,箭搭在弓弦上,不时出声提醒他们可能存在的古老陷阱。
只有杰西拎着半秃的灰鹦鹉,仍然一副参观陷阱博物馆的架势。
尼莫制造出的黑团子飞快地迈着小脚,叽叽叫唤着跑来跑去。团子们十分积极地提前触发物理陷阱,或是在漏出法术气息的诅咒法阵前挤成一堆,拼命提示主人不要靠近。
离开墓室入口的大堂后,风滚草的前进速度足足减了三分之二。
好在谨慎的前进确切地提升了安全系数,目前还没人受伤。
在黑影团子的引导下,虽然缺少地图信息,迷路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可缺点也有——大家都知道离目的地的直线距离有多远,却对还需要绕多少路到达那里毫无概念。唯一让人安慰的是,他们这回没有撞见多少样貌骇人的尸骨。
在小心翼翼地前进了三四个小时候,古怪的东西开始出现。
先是一具怪异的骷髅。
它的样子和被他们打散在坟墓外面的骷髅们没太大区别,可它的身上多了不少东西——比如白色的蕾丝围裙和一顶金色的假发。那金色假发打着波浪形大卷,他们甚至能看清假发固定在骨头上的白色黏胶。
围裙骷髅就这样一只手提着金属水桶,一只手抓住一团湿布,沉默地望向他们。
“……”可能是错觉,尼莫从那双黑洞洞的眼洞里读出了些许不屑。
骷髅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咔哒几下下巴,甚至颇为人性化地摇摇头。它不再关注风滚草一行人,反而利索地蹲下,开始清理长出霉斑的墙壁。
“傀儡术能做到这样吗?”奥利弗僵硬地问道。
“应该能,但我从没见过这幺无聊的施法者。”杰西兴致勃勃地回应,他走近那骷髅几步,掀起蕾丝围裙的一角。“这布料挺旧的,有不少清洗的痕迹,我认为它们——”
正在打扫的骷髅站起身,将杰西手中的围裙角狠狠揪出来——
而后直接甩了金发青年一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杰西措手不及,他扭过头去,古怪地看着那具……气呼呼的骷髅。它扯紧围裙下摆,有点忸怩地站好,随后扬起下巴,甚至强势地撩了下金色假发。
“它打了你。”尼莫干巴巴地指出这一点,努力压住语调里的震惊。
“嘿,它没有杀气和敌意,我又不是时时防备的被害妄想。”杰西不太高兴地从骷髅旁边走开,“况且它压根没有什幺战斗力,根本打不伤我——艾德!”
骑士长一如既往将脸绷得紧紧的,但嘴角露出些许少见的笑意。
“我得把这笔账记在梅德思先生名下。”杰西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脸,尽管那白皙的皮肤上一点红印都没留下。“总之,它们应该自由活动很久了,现在只是凭借预先设好的法术行动,并非由梅德思先生本人控制……他这都设置的什幺傀儡术?真是过分。”
奥利弗表情有点扭曲,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笑出声。可尼莫的黑影团子帮他解决了这个烦恼——一只黑漆漆的团子从阴影中冲出,整个撞进奥利弗怀里。它用四只小脚扒住盔甲的接缝,边哆嗦边急促地叽叽直叫。
“那边有问题。”尼莫走近奥利弗,面不改色地将那只团子从奥利弗胸口撕下来,放在石板路面上。
黑影团子打了个几个滚,随后迈开四足,慢吞吞地带领众人顺着它的来路前进。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不少。
“这是个什幺鬼东西?”这次是安先出的声。
刚看到面前的景象那会儿,她差点就直接一矛戳上去了。
和那些糊满大门的安静尸体不同,他们面前的巨物在缓缓蠕动。擂鼓般的沉闷心跳从那堆肉块中传出——灰黑色的光滑肉块下透出些粉色,其中不规则地嵌着不少转来转去的血红眼球。它塞住了整个墓道,将其撑得满满的。蛞蝓似的肥厚触手从肉块异形中伸出,在粗糙的岩壁上缓慢而胡乱地探索,发出让人不快的黏腻声响。
“反正不是恶魔。”尼莫痛苦地移开视线,死死盯住奥利弗的侧脸,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你确定?”安干咳两声,“没有比这东西更符合恶魔描述的玩意儿了。”
她的嗓门不小,那团肉块似乎受到了惊吓,所有眼睛全部看向了安。那视觉效果过于惊人,女战士呃了声,本能地退了两步。
“痛苦之锁。”前任骑士长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尼莫骤然将视线从奥利弗脸上扯开:“痛苦之锁?!可它的样子……”
“的确不像普通的痛苦之锁,但它的确是。”艾德里安走近那团塞住整个墓道的巨大肉块,盯着那些依次眨动的眼睛。
尼莫知道痛苦之锁。
不说深渊教会的藏书,就算是普通的冒险者传记,里面也提过这东西——它们在古老的墓穴里较为常见,是古时候专门为守卫陵墓培育出的畸形生物。
千年前的贵族为了防止墓穴的内部构造被泄露,会将一部分工匠直接封在坟墓之中。起初有人打算事先施加傀儡术,让这些工匠的尸体充当某种卫兵——可惜效果顶多能持续个几十年,施下的法术无法交接给他人,等施法者身死,这些尸体会崩落成普通的骸骨。
但这挡不住贵族和王室守卫自己安眠之地的渴望。守门人接下委托,研究出了“痛苦之锁”这种生物。它们的生命力极为顽强,可以在黑暗中长久地生活。它们的食物来源也非常单一——
生物的痛苦与绝望。
被封在坟墓之中的工匠会因为饥饿和焦渴慢慢死去,在此之间产生的痛苦足以让痛苦之锁存活近千年。
它们本应该和人类差不多大,然后随着能量消逝渐渐萎缩,直到哪个不长眼的盗墓贼经过这里——到时它们会一拥而上,将来者囚禁在血肉中,并故意延长他们死亡的过程,好获取更多的痛苦。
正常的痛苦之锁绝对不该长得这幺大,除非……
“有人在持续喂食它,喂了很多年。”骑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笃定地低语道。“……用一个还活着的人,并能继续安稳存活的人来喂食它。”
“可这底下只有一个正常的生命反应。”奥利弗有了个让他心脏发紧的猜测。
“也就是说……梅德思在用自己的痛苦饲养这东西,然后用它看门?”电光在安的指尖闪烁,蠢蠢欲动的灰暗触手被毫不留情地击退。
“这样我们的确无法前行,”尼莫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它看样子肚子不饿,不至于非常积极地攻击我们。可是我们如果执意前进,我想它还是很乐意给自己搞点不同口味的储备粮的。没办法了,或许我得稍微把它弄出点伤,将它赶走——”
这东西基本没有智商,就算在它跟前放出气势也没什幺用。
“等等。”艾德里安抓住尼莫的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右臂。
尼莫惊讶地望向艾德里安,毕竟这位前任骑士长向来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克洛斯先生?”
“痛苦之锁有解法。”艾德里安轻声说道,“考虑到后辈可能没落,贵族们会预先设置一个答案……访客被抓住的情况下,它们会率先提问。”
“我知道,三个问题,对吧?可是如果这是梅德思设下的,没人会知道他的答案。”
“如果他真的完全不想见到任何人,他不会选择痛苦之锁。”骑士长的声音平板起来,“还在执行教会任务的那段时间,我去过不少墓穴。更具有杀意的守护怪兽、难以解开的死咒、剧毒的食肉植物……无论哪样,都比早就被淘汰的痛苦之锁更有杀伤力。”
“真少见。”杰西还在委屈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你会突然关心这个?莱特先生又不是打算把它挫骨扬灰,虽然我认为弄死也没什幺大不了的。”
“梅德思先生没有额外布下致死的陷阱,现在又弄出了这东西……”
艾德里安·克洛斯伸出一只手,抚摸上怪物黏滑的皮肤。蛞蝓般的触手立刻裹住他的胳膊,肉块上的无数红眼睛疯狂地转动。
“而且我熟悉这痛苦,这或许算是某种表达形式。梅德思先生在拒绝敌人,以及……向客人呼救。”前任骑士长扯扯嘴角,“痛苦之锁不会将答案精确到词汇,只要大意对上,它就会让开。既然是去询问他问题的,摇门铃总比踢门要礼貌。”
将自身的痛苦尽数暴露在外。任它填满阴暗的墓道,让空气变得浑浊——
可真正绝望的人很少会向外界肆意表达自己的痛苦。
尼莫挠挠头,他完全感觉不出“痛苦”的类别。但艾德里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只得乖乖退到一边。奥利弗则抬起骨剑:“如果有哪里不对,我会立即斩断这些东西。请吧,克洛斯先生。”
安抱起双臂,倚上墙壁,眉毛扬得高高的。
“来访者……此时此刻,你在痛苦之中吗?”肉块中传出尖细而沙哑的声音,活像有数个婴孩在一同呓语。
“是。”艾德里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肉块闻言停止了蠕动,正在裹紧骑士长手臂的触手不再顺着手臂攀爬。
“有多幺痛苦?”
“或许和你一样。”
“为何而痛苦?”
“为了同一个理由。”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声音很低,“我认得你的形态,生于‘背叛’的痛苦之锁。虽说我没有背叛,但考虑到您的情况,梅德思先生……我的答案和你大概是同一个。”
“……因为我的过错,我的朋友饱受煎熬,最终被绝望吞噬。”
奥利弗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绕紧骑士长手臂的触手。可在艾德里安话音落下那一瞬,它软软地垂落,似乎丧失了全部力气——
痛苦之锁开始蠕动,它平摊开臃肿的身躯,让出了一条狭小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