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没事了?”
梅德思站在古墓之下的石室中,骷髅眼中的红光亮了几分。得到艾德里安肯定的答案后,亡灵法师用手骨摩挲着胸口的锡兵徽章,发出嘶哑难听的低笑。
“我去把这个药方记下来。”那具活着的骸骨坐回堆积成山的羊皮纸团中,羽毛笔沾沾墨水瓶中的血,奋笔疾书。
“个人看来,黛丽娅殿下的健康状况没有任何问题。梅德思先生,您这边如果还有什幺需要确认的事情——”
“没有了,危险期已过,她的身体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梅德思的声音轻而坚定。仔细完成了记录,他将血迹未干的羊皮纸小心地拎起,放在桌边最厚的那一沓羊皮纸堆上。
骨手轻轻挥动,结实防水的油纸裹住纸垛,随即一条布绳蛇一样游上石桌,将被包好的羊皮纸捆得整齐又结实。被丢在地上的羊皮纸团被荧蓝的火焰吞噬,只留下细细的灰色粉末。
“克洛斯先生,我有个请求。”梅德思双手捧起那摞包裹好的纸,“希望您能将这些知识带到外界去,署名‘锡兵’。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将它们送到克莱门学院或者类似的研究机构……等他们确认过这些理论,它应该能救到不少人。”
“这些是?”艾德里安眉头微蹙,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梅德思的语调十分平静,“我这里还留有几块龙息石,我会将它们作为酬金支付给风滚草。考虑到我的身份,委托就不走佣兵公会那边了。”
骑士长没有接过那沓沉重的羊皮纸。
“您为什幺不亲自去呢?”艾德里安礼貌地发问,望向不远处的那口大缸。
“我的确可以恢复我的肉身。”察觉到对方的意思,梅德思轻轻叹息。“但那没有必要。治好了一位特伦特枯萎症病患,彻底解明了这种该死的病,还见到了……”
梅德思停顿片刻,骷髅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艾德里安莫名感觉他在笑。
“已经足够了。”亡灵法师摇摇头。
前任审判骑士长抿紧嘴唇,还是没有接过那摞纸的意思。
“狄伦先生应该在外头?那我送送您吧。”见对方没有动作,梅德思倒也没有着急。他絮絮叨叨地念叨,声音轻得如同风拂过的残灰。
艾德里安没有拒绝。
亡灵法师扫了眼石室内的摆设。沉默片刻后,他做了个手势——盘旋在石室上空的照明颅骨纷纷落下,整齐地停在石桌内侧,活像某种没有翅膀的古怪鸟类。
走过长长的墓道,钻出还堆着尸体烂肉的入口,避开险恶的机关。两人一言不发,一路上行。那个纸包还被梅德思牢牢抱在怀里。
直到他们看到了光。
狄伦先生显然没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
就在前不久,风滚草这两位成员刚抵达古墓时,杰西便收到了尼莫那边的联络。确定那是一场私人谈话,骑士长非常主动地独自进入墓室——就算失去魔力,一个来过一次的古墓可拦不住前任审判骑士长。
而现在艾德里安和梅德思非常接近古墓最外面的入口,石质大门就这样大大敞开,任由阳光入侵。或许杰西和尼莫的交流还没结束,但无论如何……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
入口处的苔藓遇到阳光,已经变得枯黄卷曲,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第一个机关里还躺着那具骇人的尸体,温暖的光并没有成功驱散这份阴森。
“如果您想要结束这一切,我不会阻止您。”骑士长轻声说道,“通过那只痛苦之锁的是我。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我让我的挚友在痛苦中绝望地挣扎了数年,最终导致他和他的母亲都……我曾想过,如果尊重他的意志,让他有尊严地离开,事情会不会有另一个结局呢?”
艾德里安·克洛斯抬起右手,用手掌挡住了墓穴外刺眼的阳光。
“所以我不会阻止您,梅德思先生。”他看起来依旧没有接过那摞羊皮纸的打算。“我无权评判您的痛苦,并且我也曾经在那条路上犹豫——将我的赎罪奉于世间,直到生命终结。若有幸提前得到心灵上的平静,那幺就用这条命来偿还最后的罪过。”
“某几个瞬间,我曾那幺想过。”
亡灵法师沉默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现在我不会再那幺想。”艾德里安转过身,背对那片光。“拉蒙先生没有追究您的意思,国王桑普森已死,当初的洛佩兹先生也试图阻止过您伤害自己。我希望您稍微……多思考几分钟。”
“既然深知这份痛苦,您为什幺会改变想法?”梅德思一只手抱紧纸包,另一只手攥紧胸口的锡兵徽章。
“我曾以为我再也无法单纯地感到开心,可我错了。”艾德里安垂下目光,“哪怕只有短短一瞬的喜悦,但那……也很好。”
他礼貌地冲梅德思伸出双手。
“如果您确定这样可以获得最终的平静,那幺把它给我吧,梅德思先生。如果您还有一丝留恋,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离开这片泥沼。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能把更全面的记录交到外界——亲手交到外界。”
梅德思静静地站在原地。而骑士长耐心地注视着他,没有丝毫不耐。
“一天。”骷髅眼中的红光明明灭灭,似乎在经历一场挣扎。“一天后的黄昏,请您到这里来……如果古墓门关着,那幺您就来门里拿走这些资料吧,我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古墓门开着……”梅德思发出一声低笑,“或许它会再被完善一下。”
梅德思目送艾德里安·克洛斯离开。
艾德里安那位金发同伴正在古墓外等他,刚一见面就大呼小叫地整个人挂了上来。两人简单道别后,十分放松地离开——杰西·狄伦依旧吵闹着,而梅德思能看清骑士长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亡灵法师在久违的外界站了很久。
然而一切归于沉寂后,那份仅剩的温暖也渐渐消失。寂静再次袭来,他所在的地狱没有分毫变化。梅德思苦笑着摇摇头,心底那丝冲动的热血再次被痛苦侵蚀和冷却。
黄昏即将结束,夜晚将要降临。
可这次他刚踏进古墓就发现了位不速之客——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男孩正窝在石门内侧,被突然出现的亡灵法师吓得一动不敢动,可那恐惧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敌意和不甘。
这不是少见的情况。
古墓地处偏僻,周围的村庄大多不富裕,不少穷人家会把得了病或者养不起的幼儿遗弃在这附近,贵族们也会丢掉些奴隶所生的病弱孩童。通常四处转悠的野兽会帮他们解决掉这些麻烦的累赘。
梅德思通常只能见到被嚼碎的骨头渣,还有两口气的倒是第一次见。这孩子半边脸生满毒疮,看起来马上就要饿死了,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虫壳。
或许被那位骑士长影响,再或者他现在的头脑根本就不清醒。梅德思提着记满毕生心血的羊皮纸,凑上前去——
“你想活吗?”
“……”小男孩满脸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翻翻眼睛,那神气分明是认为他问了句废话。
“想变得更强大吗?”梅德思凑得更近了些。
“想。”小男孩嘶哑地说道,咽了口唾沫。“你、你是恶魔吧?我要许愿,我要复仇!你要什幺代价,灵魂吗?我什幺都可以……”
梅德思用一只骨手捂住脸,突然发出一串大笑。
“是的,我要代价。”
梅德思啪地将那摞羊皮纸按到小男孩面前:“我会治好你,给你食物,教给你一切——而你需要答应我,要用这些东西救人。唔,我想想,至少一百条命吧。”
“没有契约吗?”
“没有。”
“那你怎幺知道我不会背叛你?”小男孩使劲瞄着那摞羊皮纸,壮着胆子发问。
“我不知道。”
梅德思回过头,再次望了眼燃火似的夕阳。
“……但在你背叛我之前,我愿意相信你。这样如何?”
夕阳彻底沉没。
尼莫扯紧马的缰绳,和奥利弗一同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都城附近的树林茂密。黄昏与夜晚交接的天空映着初秋金绿交杂的叶子,景色有着和战火完全不搭的美丽,但尼莫没有心情去看。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他避开奥利弗,先向杰西求证了下勇者预言的事情,而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尼莫倒是能理解杰西不告诉他们的理由——别说之前的他们,就算是现在的他,也不能很好地消化这个事实。
奥利弗九成九,不,应该说绝对是那个终结一切的剑士。
而他自己约等于即将被终结的“一切”。如果他不知道杰西·狄伦的身份,或者杰西·狄伦的确在预言方面的确出过错……那该多好。
可逃避改变不了事实。考虑到他们可能的情绪失控,当下的环境反而刚好合适。
他们正路过最茂密的树丛,奥利弗就在他前方几步,打量树根上新奇的蘑菇。安息之剑插在他背后的四弦琴中,没有散出半分武器应有的戾气。
他的奥利弗。
尼莫停住脚步。
意识到对方踩踏落叶的声音消失,奥利弗迅速把视线从蘑菇上收回来:“怎幺了,尼莫?”
“奥利。”尼莫闭上双眼,竭尽全力让自己听上去更平静些。“还记得那个预言吗?”
奥利弗张张嘴,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幺。风滚草的团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回答。
“记得它的内容吗?”
“尼莫……”沉默片刻后,奥利弗显然也考虑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我向杰西求证过了,就是你想的那样。”尼莫轻声补充道。
夕阳消失后,秋天的天色暗得很快。奥利弗沉默了很久,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尼莫对面,而当他再开口时,整个树林已经被夜色浸透。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说道,尼莫能够听出来,他的恋人在尽量让自己显得欢快一点。可很明显,奥利弗并没有成功。
“天快黑了,今晚就在这扎营吧。”尼莫声音干涩,试图用别的话题先冲淡一下逐渐冰冷的气氛。“我去把马拴好,布个法阵。你生下火,奥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这个。”
“好。”奥利弗飞快地答道,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稳。“别担心,我们会解决这个。”
尼莫抿抿嘴唇,他本该感到安心,胸口却有点莫名的堵。
坚信自己的法阵不会被任何野兽摧毁,为了让马匹的味道淡点,尼莫将那匹目光奇怪的马牵远了些,牢牢拴在附近最高的树上。布下防护阵法后,他特地用法术加固了缰绳。
这一切并未像他想的那样花费太多时间,不远处的黑暗被火光照亮,奥利弗也应该成功把篝火燃起来了。
尼莫无声地穿过林子,向火光靠近。
而后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奥利弗正坐在火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膝盖之间。结实的青年将自己缩成一团,气息有点乱,看起来悲伤而无助。火焰的光辉在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停留。尼莫清楚,纯按力量来说,现在的奥利弗可以称得上地表数一数二的强者——
可就在这几秒内,他看起来那样脆弱而痛苦。
“奥利。”尼莫清清嗓子。
察觉恋人回来,奥利弗迅速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平静的:“你回来啦,尼莫,刚刚那个预言……你不用担心,我不会——”
可尼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回他的身边。
“……尼莫?”
“说实话,奥利。”
“什幺实话?”奥利弗舔舔嘴唇,呼了口气,语速非常快。“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担心。我向你保证过,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就算是狄伦认可的预言,也、也应该会有回转的余地——”
“……说你很痛苦。”尼莫走近了几步,近乎残忍地继续。“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需要你知道——如果你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你可能是‘之前的我’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出了什幺意外,我甚至可能袭击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对我保持警惕。”
“放心,我没事。”奥利弗勉强地笑笑,脸色有点苍白。他站起身来,试图抓尼莫的手臂。“我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尼莫,我知道你现在很……”
尼莫一反常态地挥开了那只手。
他颤抖着吐了口气,伸出右手,不轻不重地将奥利弗压在树上。没有伤害的意思,但也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我现在很生气。”尼莫嘶声说。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奥利弗紧盯着那双漂亮的银灰色双眼,坚定地重复。“尼莫,我不明白——”
“每一次。”尼莫的声音有点颤抖,“每一次都是你拉着我,告诉我你没关系,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是的,我们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总能解决这些问题……可是你呢?”
奥利弗刚打算张嘴,尼莫就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后路:“不许说你没事。”
“我们在同一个该死的镇长大,就算不熟,我也知道你我是什幺程度的人。阿拉斯泰尔家的事情,你父母的真相,凋零城堡……以及‘魔王’和‘预言’。看着我的眼睛,奥利弗·拉蒙,告诉我你一点都不痛苦。”
奥利弗的呼吸急促起来。
刚才尼莫所感到的那丝悲伤,终于在火光中回归。
“我不想失去你,好吗?”奥利弗眼圈有点发红,咬紧牙根。“我只是喜欢上一个人,想和他一起走下去。这不是个过分的愿望,对吧?可是我不够强,我永远不够强。尽管你和克洛斯先生一直在教我,可我还是……不是你的对手,我知道。”
“所以你就拼命安抚我——哪怕自己痛苦至极,也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尼莫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
“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在同一个该死的镇长大的!我也知道你是什幺样的人,我感受过失控的力量!”奥利弗提高了音量,“我本应和你分担,可现在的我什幺都做不了。尼莫,听着,在你要窒息的时候,我还要给你再加上一部分重量吗?我——”
“我看上去那幺脆弱吗?”两个人同时对彼此吼道。
时间静止了几秒。
他们头一次出于愤怒和悲哀注视对方。
“……我也不想失去你。”尼莫闭上眼睛,“奥利,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让我清楚地知道你一直被梦魇折磨,知道你难过得快要崩溃,就算我们对此做不了任何事。”
“你可能毁灭地表,和这个比起来,我的压力……”
“而你很可能注定杀死我。”尼莫颤抖着嘴唇,“如果我们的感情类似,那幺我很难分清‘毁灭地表’和‘杀死你’哪个更让我痛苦。”
奥利弗一只手盖住眼睛,发出两声难听的笑。
“或许你表达你的痛苦,我会因为给你带来这些痛苦而自责。但是奥利,强撑的你更让我难过。别瞒着我好吗?我们会解决这些问题,但你的痛苦……答应我,不要把伤口藏得太深。”
“我答应你。不过说真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奥利弗勉强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毁灭锡兵,杀死阿巴斯,行走于地表的魔王先生,您藏起的伤口估计也够一打了。我们真是……”
“像傻瓜一样。”尼莫嘶哑地补充道。
“挺好的。”奥利弗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看起来悲伤至极,但那悲伤中夹杂着一丝解脱。“我们也算吵过一架啦,人们都说吵过架的情侣更容易长久。”
“偶尔分享绝望也不错,不是吗?”尼莫也不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我的……勇者先生。”
奥利弗突然拥住了他,前所未有的用力。
“我很难过,尼莫。”他说,“你是对的,我……”
他哽住了,只是竭尽全力拥抱着自己的恋人,如同将要淹死的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
夜色彻底笼罩了树林,篝火在两人身后哔啵作响。尼莫伸出一只手,摸过恋人略微湿润的眼角,而后毫不犹豫地咬住了奥利弗的肩膀。他的力道有点大,伤口渗出一点点血珠。
或许他们都需要一点疼痛……一点疼痛,以及一点温暖。
然后这个夜晚会结束,紧接着的还会是清晨。
“尼莫。”奥利弗这次没有强打起精神,可他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平静。“你在做什幺?”
“袭击你。”尼莫答道,伸出双手,直接探入对方的衣衫,感受恋人后背紧绷的肌肉。
被紧紧拥抱着,他看不清奥利弗的脸。不过没关系,尼莫心想。至少这一回,他知道那不会是一个过于勉强的微笑,并且对此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平和。
“现在反击吧,勇者先生。”
“……是,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冷战是不会有的,一切不以加深感情为前提的吵架都是耍流氓(×
啊我想要的野战拉灯√
杰西,你看看隔壁,隔壁这都3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