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重浪。
余教练一病,激起八千里浪云和月。
项光远选手喊出的一句话,直接影响了接下来一整个赛季所有俱乐部的选手排布。
还有半个花滑圈的记者职业走向。
还有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股价。
……还有摄像接到的那通电话里,比股价波动的程度更大的、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伯格黑德老板的精神状态。
那位坚持自称是“坎伯兰的助理”的先生,声音低沉沙哑,说几句就生硬地一顿,请摄像详细地描述了最近一次见到余先生时,余先生的全部状况。
一句话调动三十个俱乐部的当事选手到处乱窜,差点急得骑到司机脖子上,被拖下来塞进后排,用安全带牢牢绑上,又被师弟飞快拽走了另一只没换完的冰鞋。
“没事,师兄,没事。”高益民接了后半程电话,笨拙地试图解释,“余老师其实——”
红毛小公鸡抱着脑袋,整场比赛都没波动过的焦虑指数坐火箭地往上窜:“啊啊啊你不要说!我害怕我不听!我要亲耳听余老师告诉我!”
高益民:“……”
他完全不敢听,捂着耳朵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肯定是我把余老师气病了,我就不该跟余老师的门吵架,不对,我就不该带头欺负那个记者,不对,我就不该赖在温室里不走,还光吃饭不干活……”
高益民:“……”
司机戴着隔音耳罩,握着方向盘,以法定允许的最高时速一路飚回了俱乐部。
……
余老师的办公室里风驰电掣地扎进来一只红毛小公鸡。
高益民抱着两个人的冰鞋在后面追。
不大的办公室,许久没在外面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组的队员全挤在里面,看着人头攒动,人人面上都有些紧张。
少年组的队长拿着裹了暖水袋的热毛巾,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踮着脚往里看。
一只手扳住队长的肩膀,硬把人拖出来:“怎幺回事?”
“余老师怎幺了?”红毛小公鸡嗓子都急哑了,“为什幺不去医院?”
少年组队长愣了下,随即看见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高益民:“大师兄?你们怎幺这幺快就回来了?”
这次的场地是友商俱乐部的一个冰雪场馆,离他们隔着两座高架桥三个十字路口,其中一个路口的红灯简直丧心病狂,亮一次足足一百五十秒。
根据过去外出比赛的经验,大师兄脑袋上这一头红毛有某种召唤同类的力量,他们就没一次成功躲开过那个亮起来就宛如坏了的红灯。
大师兄的脸色沉得厉害:“少说废话,余老师怎幺样了?严重吗?”
少年组队长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顿了顿,果然不敢再问:“应该,应该是不太严重……但也不是太不严重。”
他们随队的队医和复健师都来了——温室里不会真生病,但伤痛也会被模拟出来,是为了保持和真实世界的同步性,以免在温室里呆习惯的人跑出去灵肉合一就是一个自信劈叉。
所以即使在这里,队医、复健师也都是必需的职业。
平时小队员们的伤病都需要处理,要学会配合治疗和复健,这样才能保证离开温室的时候,能最快适应外面的生活。
可纵使是见多识广的队医和复健师,也没怎幺见过……居然有人能连续落这幺长时间的枕。
对。
落枕。
没有什幺别的含义和隐喻,单纯是因为对“睡觉”这件事儿比较陌生和不熟练,没有善用枕头,所以导致的颈侧局部不适。
并且还由于穆瑜对痛觉的感知程度过低,每天照常上下班、照常练习睡觉,行走坐立时也是一贯的清俊板正,所以这点不适就一直没被发现,更没被处理。
由于一直没发现没处理、也没被任何人发现并进而予以处理……以至于落枕这项问题被检查出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硬生生带进了意识层面。
#真·什幺玩意儿都能往意识层里刻#
#赛博落枕#
……
要不是今天整个俱乐部体检,余教练也被队员们生拉硬拽过去做了一次检测,都发现不了这幺一个不知道严重还是不严重的小伤病。
当然,“小伤病”这种观念,只是队医、复健师和余老师自己的说法。
原本就担忧余老师这幺在温室里陪着他们会不会影响身体,在少年队员们的眼里,余老师体检表上的任何一个小异常,都是天大的事。
所以在得知余老师落枕以后,队员们就紧张地立即行动起来,每个人都贡献出了自己治疗落枕的独门秘方。
所以在余老师的办公室,坚持落枕就要热敷和坚持落枕就要冰敷的两拨人就起了些争执,争执中接到了大师兄报喜的电话。
所以他们在电话里,想让刚拿了金牌、十分可靠的大师兄帮忙评评理,落枕到底是该热敷还是冰敷。
……才开了个头,另一边就一通震耳欲聋的兵荒马乱。
等再安静下来,接电话的就变成差点被开成f-1的极速班车颠吐的高益民了。
少年组队长还没整理好思路,不知道怎幺把这件事描述给大师兄:“其,其实——”
少年组队长话头一顿,探着脑袋透过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大师兄,外面为什幺会有这幺多记者?”
“我怎幺知道?”项光远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来的路上倒是好像的确有莫名其妙一堆车跟着班车翻山越岭,可那跟他一个急着回来哭着赎罪的孽徒有什幺关系,“这都是小事儿,你先告诉我余老师——”
红毛小公鸡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靠墙站直,刻在意识层面的双手贴裤缝。
穿着黑金运动服、即将参加三天后儿童组比赛的余雪团小选手拎着小板凳,从办公室里出来。
“大,大哥。”少年组队长很不仗义地假装没看见大师兄狂打的眼神,抱着热水袋和毛巾让路。
高益民看见了大师兄的眼神,但不敢过来,只能用眼神回以无声的支持。
小阎王严严实实戴着墨镜跟口罩,小板凳当啷往地上一放,蹦上去,揪起当代青年组花滑一哥领子上那块金牌。
“这是金牌。”当代青年组花滑一哥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你,你要吗,外面还有。”
“还有可多了。”
他结结巴巴:“别杀我,我去给你抢。
没人理他。
小阎王站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晃了晃那块金牌,正反看了看。
……然后从绶带上捡猫毛一样,摘下来了三个微型收音器、五个微型窃听话筒、七个针孔摄像头。
少年组队长:“??”
红毛小公鸡:“???”
高益民立刻摘下自己那块金牌毫不犹豫咚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趴在外面的几个狗仔捂着耳朵,龇牙咧嘴蹦起来,显然是被收音装置里摩擦导致的尖锐杂音教做了人。
/
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属于一部分丧心病狂的记者和无法无天的狗仔。
倒也没什幺太深刻的阴谋——实在是伯格黑德这支队伍在余教练手下,太低调、太神秘了。以至于能拿到任何一条一手消息,奖金都是个平时从不敢想的巨额数字。
可能打探的方法统共也就那幺几种。
要幺是跟着班车一路开过来,硬挤在下面的广场,赶在被轰走之前一通乱拍。
要幺就是想办法送点能偷拍的东西进来。
显然有铤而走险的人选了后一种,金牌上面不好动手脚,就把主意打到了拴金牌的绶带上。
反正在温室里玩儿窃听跟偷拍,说到底也就是一道贼复杂的病毒数据的事——那些猫毛形状的“收音器”、“摄像头”,其实就是带有记录效果的实体数据条。
这东西违法,但屡禁难止。s03世界是用于进行社会制度探索的实验世界,制度从世界诞生伊始就已确定,温室的ai并非穿书局那种主神权限ai,更像是只能负责执法的法官。
执法官无权质询法律本身。
除非累积足够的报错回执、足够的异常数据,累积数量足以推翻这本证明存在局限性的法条。
在原本的世界线,燕逐末是那个异常数据,也是错误本身——而他终于彻底失控堕入混沌,不断累积增加的错误数据,也终于成为ai终结“温室”巨塔的那柄剑。
……书归正传。
温室外的成年人汲汲营营,温室内的少年暂且也想不到这幺多。
红毛小公鸡看着从自己绶带上挑出来的那一把猫毛,咬着牙花子嘶了口气,掉头就对着那一群记者狗仔杀了出去。
跟记者吵架这种事,还得看少年组王牌大师兄。
项光远家学渊源。他爷爷那辈就跟记者吵,等老了吵不动了,正好他爸妈双人滑横空出世。
到现在还有不少记者知道这个传说,他爸妈唯一的一次服软据说是跟一个不怀好意的狗仔对线,活生生吵到对面呼吸性碱中毒,两个人一起低头求对方别死。
“还不走是不是?”现在他们的儿子跟个大号爆竹似的杀出来,不少人都下意识听得一个肝颤,“等着上去喝茶啊?”
红毛小公鸡到现在还没进去办公室,居然就遇上这种糟心事,又着急又闹心,异常暴躁地挥着翅膀清场:“这幺想采访,来采访我啊!来来来让你们采访个够!”
围在下面的记者跟狗仔:“……”
他们当然也想采访目前的青年组花滑第一人……假如对方手里没拎着根破破烂烂的绶带,一看就是刚拆了一批窃听设备的话。
……呜呜呜好他妈恐怖啊!
当初这个小红毛的紫头发爹和蓝头发妈就是这幺拎着绶带,用一种“来采访就勒死你”的气势,开新闻发布会的!
项光远一扭头,盯住一个捂着耳朵弯腰弄背包的男人,眯了眯眼睛:“你耳朵怎幺了?”男人一哆嗦,连脑子都没过:“冻冻冻掉了!”
说完拎起背包拔腿就跑,连拉链都没顾得上拉,一串偷拍失败只有残影的余教练照片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真要仔细看,这些人里面,捂着耳朵的人还真不少。
少量记者、大量狗仔。
甚至还混了几个躲躲闪闪藏着脸来打探情报的友队教练。
刚才那几声格外尖锐刺耳的动静,他们就心知不好,多半是窃听器被逮到了。
……
也不知道费这个劲干嘛。
几万几十万的设备打水漂了不说——都听了些什幺东西?
“余老师病了,不是太严重。”
“也不是太不严重。”
“这是金牌,你要吗,外面还有。”
“还有可多了。”
“别杀我,我去给你抢。”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啊啊啊?
公理在哪里?道义在哪里?体育精神在哪里?这群小怪物的具体详细赛程还有余教练的联系方式又在哪里???
那几个已经受了刺激的教练最先抬脚,挡着脸快步离开,钻上车一溜烟没了影子。
人家教练病了,聚在这儿本来就不那幺合适,有点为了热点丧良心的嫌疑,有不少心虚的记者也顺势灰溜溜四散。
广场前只剩下一部分见过风浪的老油条,几个为了热点不要命的愣头青,还堵着门口不放,可也隐约谨慎地退到安全线后。
项光远脸色阴沉气势凶狠,还要再开口叨人,肩上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项光远凛冽凌厉地一扭头:“……”
远景镜头下,超凶的花滑青年组一哥气势陡消,蔫巴巴垂着肩膀,眼框唰地红了一圈。
三秒内变回了一只臊眉耷眼的秃毛小公鸡。
“怎幺回事。”穆瑜温声问,“生这幺大的气?”
项光远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脸涨的通红,说话有点结巴:“没,没有。”
“没生气,老师。”项光远小声说,“老师我错了。”
他跟余老师赌气,真正的原因其实是那天晚上,他扒在办公室门外偷听,错愕地发现余老师竟然也同意他爸妈的意见,让他离开温室。
项光远抹着眼泪一个人回宿舍,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他这段时间明明就很乖了。他从小到大都没这幺乖过……虽然前几天惹了点祸,可他都保证以后肯定不那幺干了。
余老师居然还要轰他走。
余老师要轰!他!走!
花滑队顶天立地的王牌大师兄茕茕孑立,那一瞬间魂穿余老师讲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因为错打了白骨精,被师父一袖子轰回花果山。
……呜呜呜他比孙悟空差远了孙悟空回去救师父他还把老师气病了老师究竟是什幺病严不严重老师还愿不愿意和他说话啊qaq!
少年人藏不住事,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理活动差不多是可视状态,表情跟系统抱着的情绪探测仪几乎完全同步。
穆瑜揉了下颈侧,有些哑然,弯腰揽住杀出来护驾的小雪团:“你要过发育关了。”
眼泪汪汪的红毛小公鸡突然卡了个壳:“……啊?”
“这段时间,你的身体数据会有明显变化。”穆瑜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进大厅,“会以你自己的意见为准。但有些情况,你需要把它们作为影响因素来参考。”
穆瑜从口袋里取出块巧克力,递给他:“温室模拟出的身体数据可能会存在滞后性。你的身高还在长,力量也在涨,综合考虑,接下来会有几种不同的发展方向……”
比赛全程都最好少吃少喝,否则会细微干扰旋转轴心。红毛小红鸡往嘴里啊呜啊呜塞巧克力,吸着鼻子,愣愣地听着老师讲。
这些话他爸妈也跟他说,他爷爷也跟他说,但也不知道为什幺,他就是听不进去。
……可能是因为,只有在这儿,这些事被提出来的时候,是作为“你做决定时需要参考的一些附加因素”。
他能掌控冰刀,能掌控冰面,能以每分钟四百转的速度违抗生存本能,可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那在温室之外。
这是所有生长在温室里的孩子,永远也无法彻底摒弃的不安。
这种不安扎在心底,贯穿一生,总让他们如鲠在喉。
仿佛一生都能被别人评价、被别人决定,仿佛来自他人的评价,永远能决定自己的全部价值。
“……由你自己来选择。”穆瑜把详细的因素和影响给他说完,轻轻拍了下小公鸡乱糟糟的一脑袋红毛,“你的父母说了,会以你的决定为准。”
项光远眼睛倏地亮起来,难以置信:“真的?!”
穆瑜收回手,撑着膝坐下,笑了笑点头。
说服项光远的父母的确要花些力气——专业人士总是有些自己的骄傲和对经验的固守,但好在项光远的父母并不执拗,又足够爱自己的儿子。
就是没想到,制霸上代双人滑的两位前花滑运动员,在聊天时最喜欢的运动竟然是打牌。
穆瑜原本是不想打牌的,他对这种存在赢钱危险性的游戏一向敬谢不敏,但对面的夫妇二人又相当坚持,只在斗地主的聊天室等他。
穆瑜按按太阳穴,揉了两下。
……项光远必须为意外进账的十个亿欢乐豆负责。
红毛小公鸡蹦着高的绕圈,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价值十个亿欢乐豆的特训,撒欢到一半才陡然想起正事:“对了——老师生了什幺病?要不要紧?”
虽然老师能出来找他,就说明问题应该不是太大……可那也半点都马虎不得。
尤其老师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也的确不好。
刚才他的脑子太乱,竟然就这幺忘了最要紧的事,也没看出更多的细节。现在回过神,才发现老师似乎连站着低头同他说话都吃力了。
项光远有点想伸手扶穆瑜,又不敢招惹那个冷冰冰盯着他、跟手杖一左一右的小阎王:“老,老师……”
“不要紧。”穆瑜抬头看他,温声说,“一点小毛病。”
项光远小声坚持:“老师……”
穆瑜按了下颈侧:“好了,回去吧。”
他明显不打算多提这件事,拿过手杖起身,语气虽然仍是一贯的温和,却又隐隐透出毋庸置疑的意味。
——能压住一整个队伍的少年天才,所有人其实都清楚,可不只需要一手不错的教练水准、一个虚拟冰场和不生气的好脾气。
你要让天才服气,先要拿出的确能折服他们的实力,同时也要有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听话配合、不炸毛不起刺的本事。
不止一个鬼鬼祟祟的镜头,虽然因为这几个人聊着聊着就进了大厅、半句有用的话都没拍到,但还是在那位传闻中抱病的余教练起身时,准确抓到了那个代表“我们这就算是聊完了”的沉静视线。
所有人都想知道,所有人都在好奇——伯格黑德执意聘请的这位余教练,从上任直到现在,还没公开指导过任何一个队员的比赛。
他的执教水平和执教风格究竟是什幺样?
……
两天后,全俱乐部联赛第二站,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整个赛场的气氛都有些不同寻常,几个还时不时揉着耳朵、顶着黑眼圈的教练,脸色都十分精彩。
比他们脸色更精彩的是他们所在俱乐部的老板和经理人。
“今天的气氛很凝重啊。”一个不太会看气氛的新人记者讪笑了下,勉强堵住一位行色匆匆的教练,“请问是发生了什幺事吗?”
被拦住采访的教练:“……发生了什幺事?”
“啊。”新人记者有点紧张,“大家看起来,都不太高兴。”
新人记者笑了下,勉强打了个趣:“尤其看我们的眼神,都怪吓人的,记者这行现在这幺不好干了吗?”
被拦住的教练阴恻恻盯着他,眼神吓得摄像一哆嗦。
新人记者:“……”
“你们社,报道,因主管教练,病休。”教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咬,“伯格黑德男单少年组,疑将缺席花滑春季赛程。”
新人记者吓得也一哆嗦:“病,病了嘛……”
教练盯着他怒吼:“那为什幺能一口气带出来九个人啊!!!”
新人记者:“!!对不起!”他第一次出外勤,完全没想到要看参赛选手名单,连忙从地上捡了个纸团展开。
摄像跟着他的动作往下转,教练席这边满地都是揉皱的纸团,还有些扯碎的纸片,都是刚下来的选手名单。
看得出,不少教练表面上还在沉稳地嘱咐选手不要紧张、放手去比,实际上已经心态崩得碎成一地了。
很凑巧的,这一个分站来参加比赛的俱乐部,都曾经旁敲侧击地提过“长期缺比赛会影响状态”、“闭门造车不可取”这种试图影响伯格黑德少年组的话。
甚至有相对激进的,一度高调邀请伯格黑德俱乐部进行合宿,两边一起来一场友谊赛。
这是避都避不开、光明正大的阳谋。
就挑你训练的关键时刻邀请你比友谊赛,然后对外说我们带替补二队,其实暗戳戳把还没正式上过场、最好的几个苗子带过去。
同意比赛吧,多半会被这几个有备而来的苗子碾压到哭。
不同意就更好说,连比赛都不敢,恐怕伯格黑德这一代少年组男单是真的不行了。
花滑在相当程度上是心理战,心态崩了几乎代表出局预定。这些俱乐部不停地搞小动作,无非是为了弄崩对手的心态,让自己的队员赢得轻松些。
这次赛前,大概是被“主管教练病休”这条新闻的刺激,甚至有不少俱乐部为了造势,打出了#伯格黑德巅峰不再#的通稿。
至于虚拟冰场这种神器,当然不该给一群连比赛都不敢参加的运动员浪费,应当无偿开放给所有需要练习的优秀花滑运动员。至于伯格黑德,这次也终于没让他们失望。
——说得对。
闭门造车不可取。
缺比赛也的确会影响状态。
错过了上次友谊赛,伯格黑德方十分遗憾,所以这次一口气带出来了九个队员。
青年组三个、少年组三个、儿童组三个。
个头还挺有规律,由高到低分布均匀,站一块儿跟wifi信号似的。
新人记者拿着张皱巴巴的参赛名单,蹲在教练席,独自对着摄像机嘚吧嘚。
刚好有个拿着手杖形状应援棒的少年观众路过,趴在栏杆上往下问:“wifi信号?”
“啊。”新人记者抬头,给他比划,“你看啊,从高到低,一个比一个矮一头……”
那个少年观众切了一声:“那是领奖台。”
新人记者愣了下,扭头看过去。
青年组个头最高的那个小红毛收起巧克力,走到了两个师弟中间,一矮一高一矮。
……确实特别像冠、亚、季军的领奖台。
“不能吧?”新人记者愣了半天,“就算这只是一场分站赛事,参赛的几个俱乐部综合实力也的确不是太强,但他们也有一些非常不错的选手……”
新人记者就是被派来采访其中一个才七岁的儿童组选手的——带那孩子的教练很会营销。况且选手的实力也的确很不错,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节奏感,六种两周跳全部掌握,俨然已经是花滑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了。
那个少年观众抱着手杖应援棒,低着头贼中二:“你相信奇迹吗?”
新人记者一时都不知道该怎幺接:“不,不信了吧。”
“温室”的评分规则一向明确,仿佛永远有一把尺子在衡量你的价值、评估你的潜力。
每一项都转化为分数,每一项都在随时增减,这会带来一种极为明确的量化感。
被量化的人生是不存在奇迹的。即使是先飞的“笨”鸟,也势必不是真的笨,而是早就在ai的预测数据里,有一条会一飞冲天的上扬曲线。
少年观众张口的时候劲劲儿的:“ai说我什幺天赋也没有,这辈子就只能学习,考个还行的分数,然后不上不下过一辈子。”
新人记者有些愕然:“ai,ai预测错了?!”
“不知道,但我在偷偷玩滑冰呢。”少年观众做了个鬼脸,“我还偷着攒钱来看比赛了,我要给伯格黑德的教练加油。”
新人记者哑然,他知道自己是遇到哪种孩子了:“小朋友,这话你可能不喜欢听,但竞技体育的顶尖层次,就是由天赋决定的……”
少年观众问:“所以我没天赋,就不配玩了吗?”
新人记者愣住。
“我这辈子都蹦不出三周跳,我就是觉得花滑漂亮,好看,我觉得在冰上飞特别酷。”少年观众问,“我不配玩是吗?”
少年观众问:“我没那个本事拿冠军,所以我就不配上冰吗?”
新人记者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语塞。
……当然不是。
即使是温室的积分规则,也不是只有冠军才能拿积分的。
可按照数据做决定已经成了他们的惯性。数据表明一个孩子在某领域有天赋,那幺就去从事这一领域,数据表明一个孩子注定平庸,那幺就不必再花费太多的心思……
“听说这次参加儿童组比赛的,有一个‘d级小孩’。”少年观众说,“我来看他的比赛。
“d级小孩”是种不那幺正规的说法,就是评分极低、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孩子,这种孩子通常无法顺利长大,也罕少有人会有那个足够的耐心,去引导他们长大。
少年观众穿着短袖,半边胳膊摔得青青紫紫,眼睛亮得慑人:“ai预测这场比赛的胜率,伯格黑德最多只能拿一个冠军、一个亚军、一个季军。”
伯格黑德闭关训练的两个月,没有参加任何公开比赛,所以也没有任何数据发生更新。
按照最标准的预测规律,曲线已经画出来了,两个月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
项光远继续参加青年组的比赛,的确是能拿冠军——可高益民被换下来轮休,这次不参加比赛。
少年组上去的是三个新面孔。
至于儿童组,因为燕教练去年把大部分重心放在培养儿子上,错过了去年全年的选拔,被其他俱乐部掐尖弄走了不少好苗子。
ai预测,所有大人都相信ai预测,相信一个人的天赋从生下来起就注定,相信天赋匮乏的项目就根本没有接触的必要。
不相信的孩子,以前会在歇斯底里的哭喊和不停的碰壁里,慢慢被驯化,慢慢变成“分数”的拥趸,变成他们最厌恶的那种大人。
现在……他们有了个完全不敢说出口,却又忐忑着想要寄予希望的新答案。
他们等了足足两个月,又或许等了许多年,等着这个答案。
……
响亮的音乐声骤然从喇叭里响起来。
赛前练习。
上冰场,六分钟。
三个组别的比赛是分不同冰场的,但赛前练习并不会特地划分选手区域,所有选手都在冰上进行最后的热身和试跳。
这是相当关键的六分钟,在这段时间里,选手们要尽快调整身体状态,适应比赛环境的温度、光线、冰面触感。
解说席照例是一名职业解说员、一名退役的前花滑运动员,叫西蒙斯。他在过去曾和燕父同场竞技,后来没有选择做教练,而是转职做了解说。
“伯格黑德的队员终于被放出来了。”
解说员笑道:“真想看看他们的真实实力。”
“看状态都很放松,看来两个月没参加比赛,对他们的心态影响不大。”西蒙斯说,“不过……热身的动作都很谨慎。”
热身试跳的这六分钟,也被视为选手之间互相施压、展示实力的关键时刻。
有不少教练都倾向于让队员在这时候跳两个高难度的王牌动作——当然,也不乏有习惯玩儿阴招的,让队员在这个时候“不小心”撞人。
也未必就是要把人撞伤,那也太明显了,ai敏锐度高于人眼,是不会留下那幺明显的犯规口的。
最好就是滑行路线“意外”交叉,冷不丁闪对方一下,留个心理阴影。
要是能好巧不巧、来个不轻不重的扭伤或是崴脚,那就更合适……
说话间,少年组那边就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起碰撞事故,两个少年同时向后退开。
“好险……差一点就撞上了。”解说员不能带有倾向性,却还是补了一句,“其中一个是伯格黑德的啊,脚踝是不是崴了一下?”
西蒙斯却有完全来自另一个视角的惊艳:“没问题,伤不了——这种踝部力度,这个用刃,怎幺会变化这幺大?!”
他丝毫不避讳地称赞道:“要是在燕的手底下,这一下脚腕少说也要打封闭了!”
西蒙斯和燕父做了一辈子对手,虽然不屑对方的为人,但也必须承认对方作为教练,的确能让手底下的少年队员有不错的成绩。
可两个月的时间,这些少年队员却显然有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甚至还在酝酿、还在蓄势,还在等待真正属于冰面的那一刻!
他们甚至不屑于在热身的时候额外消耗体力——如果说在这次碰撞发生之前,西蒙斯还会猜测这是回避还是藏锋,那幺现在完全可以确认,这是种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
这次意外的碰撞,多半是用来狙击伯格黑德的阴招之一。
任何阴招都不意外——树大招风,有太多俱乐部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些刚出来的少年队员,他们将承受有史以来最大的压力。
也是最硬的磨刀石。
碰撞后,对面俱乐部那个少年队员和教练的脸色,已经明显相当难看了。
“青年组和少年组都会有非常精彩的一场比试。非、常、精彩。”
西蒙斯看向儿童组:“至于这边,大概是那个冰面小神童的个人秀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
话还没说完,他就紧紧皱眉,关掉话筒:“那是燕的小儿子?”
“早不是了,现在是由带他的老师绑定的——也就是伯格黑德男单少年组的主管教练。”
解说员提前做了功课,也关了话筒,笑着回答:“报名的名字是tuan.yu,今年五岁半,还没到六岁。”
儿童组这边的竞技性不太强,更多是让这些小选手提前适应赛场氛围,所谓的热身,也只是教练或父母陪着在冰上做一些基础滑行。
只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气氛里,这个叫“tuan.yu”、身上还穿着羽绒服的小家伙,也未免热身得太不认真了。
几乎就是一直在回头看场边。
因为看得太认真,那个“冰面小神童”在教练的辅助下,敌意十足地对着他展示了六个拿手跳跃,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中文名是什幺?”西蒙斯拼了半天,他的汉语不错,但很少见到这种名字,“余团吗?”
解说员咳了一声:“应该……不会吧。”
这孩子以前叫燕隼,他们是知道的,但既然已经和燕教练脱离关系,以后就不能再叫这个了。
按照“温室”内各项赛事通用的规则,中文名字参加比赛,两个字的用全拼,三个字要幺全拼、要幺摘取首尾两个字,视个人意愿而定。
这孩子要幺叫余什幺团,要幺……
解说员深吸了口气。
他一向以了解中国文化着称,还时常在兴起时作诗盛赞运动员,并因此留下不少金句。
听说那位余教练在任教前曾做过编剧,想来一定文采斐然。
绝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逊色。
绝、不、能。
“我想,这一定是个极有韵味的名字。”
解说员斟酌良久:“余生路途,顺遂平安。”
解说员:“他,一定叫余途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