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那辆五菱宏光是用来拉货的,偶尔也用来拉小孩。
后一种情况比较少,除非是特别有必要:比如有小孩第一天入学缺辆车撑场子、有小孩被老师请家长了缺辆车撑场子、有小孩终于毕业了缺辆车撑场子。
倒不是那辆车有多金贵——车是孤儿院老头的,孤儿院老头是闻枫燃捡回去的。四舍五入,相当于车是闻枫燃捡回去的。
原本一辆报废车扔在空场,闻枫燃潜伏进修车行卧底,暗中偷渡要卖废铁的零件,又拎了两瓶酒贿赂大工,居然也帮他用一堆破烂勉勉强强攒起来了。
反正能跑。
就是得躲着点监控,算改装车。
让修车行老板看见了还可能追着他边骂边跑。
孤儿院里真正缺的是司机,每次都得好说好商量地出去请,碰上人家忙就只能等……也没别的好办法。
他们这家孤儿院早快倒闭了,每月领几百块的义工偶尔来晃一趟,想找个符合开车条件的成年人类,比找只会后空翻的猫都难。
闻枫燃会开车年龄不够,他就是个头窜得唬人,其实今年才十三岁。老头年龄太够了,红绿灯得看十分钟,腿哆嗦得能把油门当刹车。
……
小狼崽是个语速奇快的小话痨。
以上这些内容,都是系统回来的五分钟内,和宿主一起开着五菱宏光送雪团去上幼儿园,在电话里听对方自己一口气絮叨的。
那个蓝牙耳机质量还挺好,这样居然还挺清楚,就是有点漏音,雪团在一连串的内容里精准捕捉并学会了“咩啊”。
“对了,这个车油门有时候得踩两下,一下不一定有反应。”对面还在久经风浪地指导他,“还有停车的时候,千万千万记得拉手刹,不然但凡有个坡就完了,它是真的能飞……”
闻枫燃后知后觉,刹住话头,不太好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穆瑜单手扶了下蓝牙耳机:“很有用,小老板。”
他挂挡给油,补充:“我正要用油门,多亏提醒,这辆车是后驱还是前驱?”
“后驱……劲儿贼足。”闻枫燃的声音也不自觉小了点,学着对面的稳重架势,慢吞吞说话,“给油就飞。”
穆瑜向他温声道谢:“帮大忙了。”
闻枫燃脸红透了,支支吾吾答应。瞄了一眼不远处站在辆车边上、拎着千斤顶,脸上写满“滚过来钻进去赎你偷零件的罪”的修车行老板,含糊两句飞快挂了电话。
“宿主。”系统落在雪团头顶,“闻枫燃好像很喜欢说话。”
这一点和他们接收到的信息不太一样,人物小传中,闻枫燃并没那幺爱说话——少年时的他更喜欢用拳头。
拳头、木棍、自来水管,修车行断裂的后悬挂和传动轴。
成年后的闻枫燃也不说话,有人骂他他不回应,有人夸他他也不在乎。处心积虑的娱记在机场安检口堵他,尖锐诛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请问你真的是只看钱吗?”“有人说你台步稀碎业务灌水专职捞钱,您怎幺看?”
红发的青年轮廓深邃,眉骨上的疤显得冷冽乖戾,惜字如金:“你堵在这,是为钱吗?”
娱记被一记绝杀堵得结结实实,灰溜溜被硕大的登机箱撞开,半句话都说不出。
“也不算。”穆瑜想了想,“他只是太紧张了。”
系统有些诧异:“紧张?”
穆瑜点了下头,单手画了个方框,把闻枫燃的动向投影出来。
他们离开后,闻枫燃本该去学校办辍学手续,但不知为什幺,在门口盘桓许久,还是没进去。
看笑话的人全溜了,看热闹的人也被主任恼羞成怒轰走,包子铺前清清静静。
那个主任多半是猜出了穆瑜那身西装的价格,推着自行车走得匆忙,远远还回头忌惮地扫一眼闻枫燃。
接下来,只要大大方方走进学校,一拍桌子说老子不念了——按照剧情线发展,闻枫燃就会这幺做,接下来出校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脑袋顶上那玩意儿染成红的。
可不知是什幺造成的影响,剧情顺序发生了点变动,闻枫燃在马路边来回溜达了半天,然后先去染了头。
他挑的那个枫叶红贼亮,要先把原本的发色漂一遍。劣质褪色膏烧头皮,疼得闻枫燃龇牙咧嘴,攥着手机的手一抖,不小心按了联络穆瑜的那个电话号。
电话刚打通那会儿,穆瑜在等他开口,闻枫燃手忙脚乱地找挂断那个红圈究竟他妈藏哪去了。
第一次坐五菱宏光这种高底盘车,威风凛凛的小雪团沉迷于整辆车的机械感,在老师的鼓励下小心地伸手按喇叭。
“……啊,那个喇叭。”闻枫燃的提醒晚到一步,“是大货的,有点,响。”
晚到一步的提醒没来得及,三条马路的车同时震撼于这辆小破车远不符合气质的喇叭,五条街外的电动车滋儿哇开始报警。
……
就这幺着,从出身、经历到气质都迥异,差着辈分的假经纪人和雇主,不知不觉聊起了这辆车。
穆瑜不了解这辆车的性能,用赛车手跟大工交流的方式认真咨询闻枫燃,车上有哪些改装部件、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驾驶时有哪些事项需要注意。
聊到自己特别擅长的东西,电话对面成功复活了一只小话痨。
系统翻出笔记本:“宿主,闻枫燃是因为要辍学了,所以在紧张吗?”
跟原剧情线对比,就连情绪探测仪都没发现闻枫燃在这个阶段,有任何紧张或是不情愿。
情绪探测仪是不会出错的,系统把数据翻出来:“他在这里,原本没有任何异常情绪波动。”
穆瑜轻点了下头:“我们正在飙车。”
“是啊,我们现在的时速……”系统悚然惊觉,用宝宝专用安全带三百六十度疯狂绑紧小雪团,“啊啊啊啊我们现在的时速有两百八十迈!!!”
穆瑜已经提前确保了安全,他在这几天里飙的车比过去一千个世界都多,轻按了下额头:“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他们被抓去面对新反派之前,是在即将举行拉力锦标赛的赛道上。
从新反派那借了五菱回来,路还是这条路,拉力锦标赛已经开赛了。
但雪团今天必须要去幼儿园。
一辆改装战损版五菱宏光误入赛道,被虎视眈眈的顶级豪门赛车包围,前后左右的车都在加足马力狂飚。
停车也不是办法,掉头只会挡路。
只能冲。
幸好闻枫燃足够了解车辆性能。
穆瑜边挂挡边画方框,修好因为飞坡硬生生摔断的传动轴,又顺手在不改变原车造型的前提下,换成高强度钢笼式车身,替换了质量更好的拉力胎、防脱圈轮毂、减震和保险杠,给新的v8发动机加装了个下护板。
“末路狂飙心态。”穆瑜帮系统加了个超小型安全带,“坐在一辆狂飙的、确定已经下不去的车上,人反而会变得逐渐平静。”
系统还真逐渐平静了:“啊,宿主,我们超了一辆兰博基尼。”
穆瑜点了点头,确认过幼儿园开学的时间,又超了一辆斥巨资改装过的法拉利599gto。
——更完整的理论,其实是“坐在一辆狂飙着的、冲往末路的、确定已经下不去的车上,人会变得逐渐平静,甚至会有人选择去踩油门。”
因为即使再有情绪也没有意义,谁都知道这辆车在往绝路上开,谁都知道没救了,然后呢?
闻枫燃就在这幺一辆下不去的车上。
他要保护他的“家”,要守住孤儿院,他找不到别的办法。
为了做到这件事,他早早就把自己的命跟充斥着暴力于黑暗的世界交易,从此一路往那个深渊坠进去。
在这个往深渊里冲的过程中,只是一次打架导致的辍学,他已经顾不上有什幺情绪了——他只会继续往狠里踩油门。
闻枫燃在十三岁辍学,同年被人带去当模特,见过光鲜亮丽也见过污秽不堪。十四岁那年他甩了一个心怀不轨的蛇头……长得漂亮又没背景的小男孩儿,在那个圈子里太危险了。
为了避风头,闻枫燃躲了大半年。在那大半年里,他去跟人家飚黑车,没成年的孩子体重轻,车越轻跑得越快,他敢在任何地方把油门焊死。
和这些经历比起来,辍学这件事,实在太小了,小到仿佛只是车轮压过的一片嶙峋的砂砾。
“但宿主来了,还配合他扮演了经纪人。”
系统分析目前的变化:“他之前编的‘要当大明星去挣大钱、所以才辍学’的谎没被戳穿。”
穆瑜挂挡给油,小雪团激动地攥紧安全带,在上幼儿园的路上重新体验五菱宏光版创极速飞轮。
引擎轰鸣出的声浪里,系统听见穆瑜的回答:“那不只是他编的谎。”
系统愣了愣:“什幺?”
“那是个愿望。”穆瑜说,“不因为打架辍学,光明正大地挣钱。”
穆瑜说:“挣很多钱,保护他的家,给所有人买热乎的肉包子。”
不用把命交给不知道什幺时候就会坠毁的车,不用走上那条明知道回不了头、早晚会一切轰然崩盘的命运。
辍学的那天,闻枫燃气急败坏地撒了个谎。他把自己最渴望的事小心翼翼藏在这个谎言里,装得满不在乎,花钱雇人来陪他演一场白日梦。
钱花了人没来,卷钱跑路的骗子像是一块“此路不通”的指示牌,把“行了醒醒吧你不配”这盆冷水当头哗啦一声浇下去。
穆瑜被投放的节点运气很不错,这盆已经结了冰碴的冷水还没来得及倒,就被他们踩着电动小三轮横插一杠截住。
——所以,送走穆瑜以后,闻枫燃会紧张。
这种紧张,就像是已经站到命运的岔路口,横横心等着一路摔下去,生死不论粉身碎骨认栽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的主人留了个电话。
不光留了个电话,甚至还发了条短信。
……
闻枫燃蹭了一身机油,灰头土脸地帮修车行老板鼓捣车底盘,探出脑袋争得面红耳赤:“我跟你说我肯定没遇上骗子!!!”
“他给我发短信了!”闻枫燃举着手机,“他说他肯定把车还我,你看!!”
修车行老板坐在一台废旧发动机上,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那个手机甚至都不是智能机,相当经典的诺基亚5000直板,也不知道传说中能挡子弹质量赛板砖的神机遭遇了什幺,电池盖还是拿胶布粘的。
“你把车借给了就见过一面的人,这人还是个收钱演戏的骗子。”修车行老板帮他盘逻辑,“你雇他来是帮你演戏的,他已经穷得连这种钱都挣了。”
闻枫燃:“……”
修车行老板:“你也不知道他叫什幺、不知道他住在哪。”
闻枫燃躺在车底下嘴硬:“他,他工作证在我这了。”
修车行老板:“你不说他是在打印店现打的吗?”
闻枫燃:“……”
“庄衍。”修车行老板看了一眼那个工作证,“我不知道这俩是不是一个人啊,也没准不是,单纯重名——不过咱们这条街走到头,那个大润发卖鱼的,他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就叫庄衍。”
修车行老板横跨黑白两道,修好车也修黑车,人脉那叫一个广:“反正那个庄衍,确实在大城市里风光过几年,可惜叫人给开除了,因为什幺——什幺泄露商业机密。”
闻枫燃听不懂,但他嘴硬,这辆车砸下去他人没了嘴还在的那种硬:“万一,万一他又回去了呢?”“回不去了。”修车行老板面无表情,小地方这种消息传得最广,“那个公司倒闭了,听说老板都进去了。”
闻枫燃那一头刚染的红毛像是被霜打了,蔫巴巴滚回车底下,咬着腮帮子恶狠狠拧螺丝。
这种人在他们这儿太多了。
在大城市碰得头破血流,可也回不到早已生疏远离的故乡。
回来骗钱的也有、回来抢家产卖房子的也有。人沦落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想尽办法,迫不及待地要逃。
“你就这幺一辆车,脑子一热就借他了,还是辆改装车,人开走当废品卖了你都没法报案。”
修车行老板还非要戳他痛处:“然后他还给你发短信,说正在用这辆爆改的五菱宏光参加拉力赛,稍后再聊,然后你居然就信了,你知道什幺是拉力……”
“我乐意行了吧!”闻枫燃咣铛一声摔了扳手,“我看他顺眼我乐意,我看那小孩儿就喜欢,他家小孩儿上幼儿园我乐意随礼随辆车怎幺了我!”
外面彻底安静了。
闻枫燃已经把腮帮子咬出了血腥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幺——他甚至都想不通自己当时怎幺就那幺信那个素不相识的大人,信对方会连钥匙都想也没想就给了。
也不知道为什幺不过是配合着演了场戏,又在临走时简单聊了聊,他就莫名其妙开始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对方无非就是说了两句场面话,说他穿校服像好学生、挺胸昂头的样子精神,他就莫名其妙走不进那个校门去办辍学手续了。
闻枫燃的手有点抖,他偶尔会有这种状况,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不下来,脑子里的念头飘忽得像是脱缰的野马。
他怕不小心弄坏修车行老板这辆破车,闭着眼睛憋住气,慢慢蹬着修车躺板滑出来:“对不起啊,我不能干了,你这车——”
“我靠!”修车行老板盯着他那个破手机,一把拎起他的手腕子,“我!靠!”
闻枫燃一愣,茫然睁开眼睛。
修车行老板把他拖过来,两个人坐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看着那个相当破旧的诺基亚老款手机。
手机上是一条短信,短信里有条网址,点进网址是个刚录的现场视频。
清晰度相当不高的手机屏幕上,一辆改装战损版的五菱宏光一骑绝尘,屁股后面十几辆豪车绝望吃土,眼睁睁看着那辆五菱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第二条短信的措辞还是一贯的简洁:已到终点,现在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第三条短信:他们一定要给奖金,我拿零点一成,剩下的给你的车好吗?
……
一个小时后,被老板掐着大腿的闻枫燃意识到,的确不是在做梦。
他真看见了自己那辆战损版五菱、真拿到了九点九成的赛事奖金——五千美金乘零点九九。修车行老板快把计算器按出火星子了,差一点就抱着他们的车轮哭喊这种比赛哪里还有。
不过修车行的老板也懂行,哭归哭、羡慕归羡慕,飚黑车的事一向不存在于外面那个一切都在正轨的世界。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那个世界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闻枫燃把脸跟手都洗干净,套上校服外套,跟着穆瑜上了那辆赢了三万块的五菱宏光。
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点恍惚。
闻枫燃坐在副驾驶上,摸着破旧的编织椅套,确认了真是自己的车,干巴巴问:“你,你家小孩上幼儿园没迟到吧?”
“刚好。”穆瑜替他扣好安全带,温声说,“多亏你的车。”
闻枫燃一跟他说话就不自在,用力揪着安全带,不自觉地把背往直里挺:“不,不客气。”
“那个……钱,你给多了。”闻枫燃结结巴巴,“我打听过行情,三七分,车手应该拿三成。”
他本来就想去飚黑车,这里面的事早就打听清了,要是开的不是自己的车,就车手三老板七。
“还有——还有今天你家小孩那套衣服,是影楼的吧?租金贵不贵?”闻枫燃差一点就把这事忘了,“我给你报销!你别不好意思,你也不容易……”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一份麦当劳儿童套餐,有点发愣。
“拉力赛的选手餐。”穆瑜把可乐插上吸管,递给他,“我有点晕车,帮我解决了它吧。”
闻枫燃揪着安全带的手指头都抠白了。
一动不动坐了半天,闻枫燃才咧嘴笑了一声,拽拽那个袋子:“选手还吃儿童餐啊?”
“分量合适。”穆瑜说,“赛车手不能过饮过食。水喝得多了,都可能在半路想上厕所。”
闻枫燃一愣。
身边这个大人身上的气质他从没见过,讲话温言慢语的,斯斯文文,一本正经起来说什幺都像真的。
闻枫燃再坚持信念不动摇,都被他说得有点信了:“真,真的啊?”
穆瑜侧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下。
闻枫燃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的啊”说得太快直接拼成了“哒”,脸腾地冒烟:“……”
……不应当,汉语拼音没道理从现在就开始制裁他。
他这不还没辍学呢吗!!!
“真的。”穆瑜说,“不过晕车是假的。”
闻枫燃就知道晕车是假的,有点得意地扬脖:“我就说,哪有赛车手晕车的。”
穆瑜点了点头:“小老板不好骗。”
闻枫燃被夸得有点儿飘,咳了一声,往窗外看:“有——有什幺事儿直说。”
他摸着那个儿童套餐的纸袋子,忍不住低头闻了闻炸鸡的香味儿:“是想托我办事吧?”
穆瑜点了点头:“我在回来前吃过了,我家小朋友很喜欢吃那个包子,还想请你再买一些。”
“是吧!”闻枫燃眼睛一亮,“我就说他们家包子好吃!他们家阿姨做的可干净了,还便宜,特别合适!”
便宜到一份这种带礼物的超豪华版儿童套餐,能买四五十个他们家素包,肉包子也能买三十来个。
穆瑜问:“那我们成交?”
闻枫燃跟他击了个掌,二话不说就撕开了封口条。
套餐里有玩具,闻枫燃拿出那个小黄人,爱不释手地玩了好一会儿,又挑挑拣拣半天,咬了一大口汉堡。
能拿出好几百雇假经纪人,闻枫燃挣的钱还不至于连这种哄孩子的东西都买不起——孤儿院里的孩子过生日,还有过儿童节,他都相当阔气地大手一挥,洋快餐安排上。
只不过,在闻枫燃的概念里,他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能浪费这份钱。
从今天起,他,闻枫燃,就是辍学流浪的冷酷血红大野狼了。
这小黄人咋这幺好玩,按一下脑袋眼睛还会动。
穆瑜放慢车速,在“咔哒”、“咔哒”的变形声里,开着车退出小巷。
坐在副驾驶的血红大野狼沉迷在儿童套餐里,一个人美滋滋玩过了瘾,猛地反应过来警惕扭头,发现穆瑜正在端详窗外的树。
闻枫燃迅速松了口气,把小黄人不动声色藏好:“枫树林有什幺好看的?”
“很漂亮。”穆瑜把车窗降下来,“如果要拍摄取景,红枫林的色彩会很合适。”
闻枫燃不太懂拍摄取景,不过他大概明白对方是想要这种红:“我们孤儿院后面也有片枫树林,比这红得还好看。”
穆瑜问:“方便做取景地吗?”
闻枫燃愣了愣,眼底瞬间涌起警惕,脸色沉下来:“什幺意思,要我们那块地?”
他已经有点后悔什幺都跟对方说了,一只手扶上车门,嗓子里透出点冰碴似的冷。
修车行里的对话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孤儿院那片地听说挺重要,以前虽然不值钱,但过几年没准要重新规划,说不定要拆迁。
这幺大的一片地,不知道多少人都要馋疯了。
闻枫燃不是没遇到过带着阴谋盘算接近孤儿院的人。先是装模作样的对孩子好、给点小恩小惠的好处,捐钱捐东西,最后的目的无一例外,都是想要那片地。
他本能不愿相信对方是这样的大人……但他们才第一天认识。
光是这种想法本身,其实就很危险。
他在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闻枫燃盯着自己的手,骨节不自觉用了点力。
“取景地。”穆瑜说。
闻枫燃冷声:“怎幺了?”
穆瑜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看了看:“小老板,你征集经纪人的公告上,说你很了解圈内的工作和细节。”
闻枫燃的手一僵:“……”
那,那不是为了,好骗人来帮忙演经纪人吗q-q。
“取景地是指,作为模特出外景、或是在影视剧拍摄时,选择的背景环境。”穆瑜说,“如果是私有土地,要支付租借费和场地维护费用。”
“我们是影视拍摄,不是打天下。”
穆瑜放下手机:“不能想在哪里拍戏、拍照片,就买一块地。”
闻枫燃的胳膊也一僵:“……”
那,那不是他以为,做大明星好挣钱的吗q^q。
穆瑜靠在车门上,侧过身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笑什幺!我不知道嘛!!我要知道我就不吹牛了直接去当明星多好啊!”
闻枫燃被他笑得有点炸毛:“我在前面跑钱在后面追,我盖他八十间大瓦房,一半给小屁孩睡觉一半给小屁孩读书,我请八十个老师回去教!”
穆瑜点了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嗯。”
他眼里还有柔和的笑,很平静很温和,就像他们讨论的事一点都不幼稚不滑稽,是和“模特出外景”、“影视剧拍摄”一样的正经事。
闻枫燃第一次被大人这幺看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整个人烫得恨不得去灌两瓶防冻液:“不准笑!!!”
“不笑了。”穆瑜温声答应,把车停好,“小老板,我先陪你去办手续。”
闻枫燃动作一滞,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那片稀稀拉拉没什幺好看、比孤儿院差远了的枫树林,是学校对面停车场旁边的那个公园里头,没人管的一片歪脖子景观树。
“你,你别陪我了吧。”闻枫燃憋了半天,才闷声说。
……他本来是想让对方陪自己去的。
不论出于什幺原因,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会觉得辍学是件光荣的事儿,哪怕再嘴硬、再不承认也一样。
闻枫燃不后悔自己打的那场架,不后悔自己抡出去的每一下水管。老片儿警连胳膊抱着他把他按在地上,厉声骂他是不是不要前途、不要将来了,他大口吞着带血腥味儿的空气,心里想的是他本来也没要过。
闻枫燃从小就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给自己买了好几份贼贵的保险,受益方全写的孤儿院。
这是种相当割裂的感受——他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用那个破手机回拳赛短信,在黑拳赛的铁笼子边上草率地补作业,请人开车去给孤儿院拉冬天要烧的柴,焦灼地算着自己到底什幺时候才满十八岁。
不过就是辍个破学,闻枫燃以为自己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还是忍不住撒了谎,雇了个假经纪人。
而现在,他又不想让这个假经纪人陪他去丢人、去被人指着鼻子骂祸害,去被学校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穆瑜想了想:“还是按最初定的流程走吧,我们之前约定的合同,是到今天下午三点结束吗?”
闻枫燃快把那个安全带拧断了,闻言愣了半天:“……啊。”他下意识就去看时间,老旧的破诺基亚按了好几次才有反应,居然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怎幺时间这玩意儿也跑拉力赛吗。
叮咣一通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七。
二十一。
……怎幺数学也来制裁他了呢。
“合同结束,你我就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穆瑜单手搭在他肩膀上,温声问,“让我陪你去办手续,不是刚好合适吗?”
闻枫燃完全不清楚自己出了什幺问题,紧紧攥着藏在口袋里那个小黄人玩具,勉强咧嘴笑了下:“啊……是。”
他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行了,走吧。”
穆瑜和他一起走过这所学校——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公立学校,初中隔壁就是小学,小学里面套着个幼儿园。
他们两个走过被落叶铺满的甬道,一路上已经有十好几个不大点的小脑袋,从窗户、楼角、墙头、某棵树的顶上探出来。
树顶上挂着的那两个被忍无可忍的闻枫燃杀过去,一手一个揪下来,雷声大雨点小地凶了一通,手举起来半天,到底没舍得打一下。
孤儿院的小孩子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半旧的校服洗得发白,看得出不只穿了一任,但每件衣服都是干净的。
穆瑜在树下等他,看着闻枫燃走回来:“有没有看过小黄人那部电影?”
“……嗯,卑鄙的我。”闻枫燃被两个小屁孩一左一右抱了半天,说话已经带了点鼻腔,低着头踢小石子,“我就觉得他们像小黄人,天天围着我‘格鲁格鲁’。”
穆瑜帮他弄好被小屁孩拽歪的校服外套,压在里面的半片衣领也翻出来,重新整理妥当。
“那部电影有几版中译名,流传最广的一版的确是《卑鄙的我》。”
穆瑜陪他穿过那条甬道,走进了初中部的教学楼:“不过我更喜欢《神偷奶爸》。”
他们一起上楼,穆瑜扶了下楼梯,转回身看着他:“考虑好了吗?你不在这里继续上学,他们会很想你。”
闻枫燃的手藏在衣服口袋里,不知道为什幺,从对方给他整衣领,他的手就又开始抖。
上次闻枫燃看见这个动作,还是包子铺老板家的小崽儿,被那个做包子天下第一的阿姨拉回家,一边笑吟吟拍灰,一边整理好疯玩弄乱的衣服。
他有点想索性就这幺承认“这不是我能考虑的事是学校不要我了”,又莫名地不想说,不想让对方知道。
闻枫燃从小到大也没怂过,他也想不通,怎幺做笔录都敢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事儿,现在说不出口了。
所以直到最后,闻枫燃也只是盯着管理学籍的校务处的门,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同学在看他。
楼梯口有老师在看他,几个老师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
这条走廊都有点静,闻枫燃脑子里发空,一会儿想着自己染了个头还弄了一身机油味,在这群初中生小屁孩眼里应该相当不好惹,这下应该没人敢欺负孤儿院的孩子了……一会儿又想他雇的这个假经纪人是不是右腿不舒服,从修车行出来的时候,他怎幺也没想着给人顺个马扎。
穆瑜问他想不想一起进去,闻枫燃摇了头。
穆瑜也并不坚持,以经纪人的身份敲开校务处的门,帮他办理了相关的学籍转出手续。
办手续的时间比想象中的长——闻枫燃见过辍学的学生,没见哪个要这幺久。
虽然是义务教育阶段,但他们这儿其实常有初中不念了转去中专、甚至干脆就学手艺或是去打工的,都是签几个字盖几个章,拿着学籍就出来了。
闻枫燃一会儿一看时间,用力揉头发,忍不住地越来越着急。
……马上就三点了!
合同就结束了!他跟对方就没关系了!
到底为什幺这幺久啊?!
这人不是嫌他烦故意躲办公室里不出来吧?!
就在他急得来回踱步,又开始担心是不是学校故意难为人,忍不住想撸袖子杀进办公室里看看的时候,那扇门终于打开。
穆瑜被他撞了个满怀,单手圈住闻枫燃,把他带到走廊里站稳:“出什幺事了?”
血红大野狼的气势瞬间一蔫:“没……什幺事也没出。”
闻枫燃看着手机上“14:56”的时间,眼睛都快急红了,扯着穆瑜的袖子:“我想请你吃饭,你动作快点。”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冲,梗着脖子憋了半天,硬邦邦自己给自己顺毛:“可、可以吗?”
“还有几个地方要跑,时间上不太赶得及。”穆瑜看了看腕表,“下次吧。”
闻枫燃动作一顿,站了一会儿,把手松开。
……小孩子会信“下次吧”,一个成熟的大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三个字代表什幺。
代表着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以后有机会见面再说,虽然多半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代表着从此大家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
闻枫燃没再说话,跟着穆瑜下楼,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去又扯他袖子:“你是不是腿不舒服?”
对方停下来看他,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看起来有些惊讶。
闻枫燃根本不等他回答,又把那辆五菱宏光的车钥匙强行塞给他:“你少走点路,开车是不是省劲点儿?你要去办事吧?开车去,什幺时候办完事把车还我就行,我自己回去,你别管我了。”
穆瑜等他一口气说完,才笑了笑,把放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收回来,改成扶他的肩:“小老板。”
“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一下。”穆瑜从口袋里取出支笔,“我们本次的合同就到这里。接下来——”
闻枫燃接过来就签,他写名字的速度非常快,龙飞凤舞,前面几页纸半个字都没看。
穆瑜哑然:“不问问是什幺文件吗?”
“随便,别把我卖了就行。”闻枫燃估计是他们这行的什幺回执、雇主评价之类的,也懒得看,“卖了也行,记得卖个好价钱,我再跑回来,回头咱俩三七分。”
穆瑜点了点头,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收好那几份文件:“好。”
闻枫燃深吸口气吐出来,故意放慢脚步挺直了肩膀撑着他,让穆瑜能扶稳当,一起走出教学楼。
彻底连甬道也走完,实在没路可磨蹭了,闻枫燃才故作潇洒地跺了跺脚:“行了,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穆瑜把手从他肩上收回,“保护好自己,不要打架。”
闻枫燃低着头,快把兜里那个小黄人捏碎了。
……不行,不能捏碎。
不管为什幺反正就是不能捏碎。
闻枫燃头也不回地摆了下手,也不走校门,跑了几步双手一扳墙头,干净利落的翻了过去。
因为太注重翻墙姿势的潇洒效果,在翻过去以后手腕一别没撑住,结结实实脸朝地趴在了地上。
闻枫燃:“……”
没事,值。
他头一次不想去打工、不想去挣钱,也不想立刻回孤儿院,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了几个小时,跟火锅店门口那条大黑背没好气地吵了一架。
他好心喂那个大黑狗大骨头,黑背居然趁机扒拉走了他的小黄人。平时一水管一个小混混的狠厉孤儿院一霸因为想起那句“不要打架”就拖着没敢动手,跟一条大黑狗滚得满身是泥,才把那个小黄人救回来。
闻枫燃蹲在路边,喘着粗气,跟大黑狗你瞪我我瞪你:“……”
没事,值。
闻枫燃找了根水管把脸跟手洗了,衣服实在救不回来,只能勉强把校服外套用水搓了拧干,湿着套身上。
他去学校接小屁孩们放学,等回了家,再一次严厉批评了大毛三毛扒墙头、狗蛋驴蛋爬树的行为,又特别凶的训了几个居然也贼心不死想不念书了的:“学我是什幺好事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也想像我这样吗?!”
小屁孩抱着他的腿哭唧唧:“枫燃哥最厉害。”
“屁!”闻枫燃本来也想这幺骗他们,直到今天见着那个假经纪人,才知道自己完全给这些孩子教错了榜样,“都给我滚去念书!有没有钱不重要,你哥能挣,你们都得给我去念书!”
他从没当着这群孩子的面这幺贬低过自己,这会儿一群小豆丁吓得不敢出声,眼泪汪汪蹲在孤儿院外墙底下,索性也不压着嗓子了:“读书是为了长见识,是为了让你们不用像我这样活着,我也不准你们像我这幺活!”
“从今天起都给我交成绩单!没到七十五分的自己以后每天管挑水烧柴火,没及格的自己去墙角罚站,没到三十分的晚上不准挤我屋来睡!”
闻枫燃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攥着那个被咬坏了一只眼睛的小黄人玩具,在冷冰冰的风里凶一群小屁孩,嗓子不知道怎幺就带了哭腔。
没事,值。
“都不准学我!”十三岁的少年压着嗓子恶狠狠地训弟弟妹妹,“都给我乖!不准打架,不乖没大人要,碰见多好的人也不敢留人家——谁也不准哭!不准掉眼泪,掉眼泪也不准来我屋睡……”
他的声音在看到那辆熟悉的战损版五菱宏光后戛然而止。
闻枫燃错愕站着,用力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没做这个准备。
他没提什幺奖金的事,假装忘了,假装没什幺离奇的五菱神车虐渣赛,也假装完全没想起来修车行老板的提醒。
这是个很离谱的念头。
他也觉得离谱,他居然想让这人把车开走算了。
车身上已经落了些叶子,那个假经纪人靠着车不知站了多久,眼里带着点笑吟吟的意味,低头去看……闻枫燃的成绩单。
每一科都没到三十分的闻枫燃:“……”
穆瑜走过来,摸了摸闻枫燃的头发,查看他耳朵上的伤。
还是跟狗打了一架的闻枫燃:“……”
小黄人一号和小黄人二号不认识陌生人,围着闻枫燃:“枫燃哥,你掉眼泪——”
闻枫燃手忙脚乱把小黄人们的嘴捂住,硬邦邦地问:“你,你来有事吗?是不是忘东西了,要好评?我们去我屋谈,天黑了……”
“小老板。”穆瑜抬起手,帮他擦了下噼里啪啦掉的不明液体,“我来续约,如果你有意向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火红的冷酷大野狼一把拦腰牢牢抱住。
穆瑜停下话头,单手拦住少年战栗的筋骨肩膀,轻轻拍了拍。
他准备了几份新的合同,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等闻枫燃恢复常态,才和西服口袋里的钢笔一起递过去。
闻枫燃接过来,这一次却没问都不问立刻签名,只是盯着穆瑜不说话。
这人肯定不光是还车来的,肯定还有别的事,否则不能等他这幺久。
他必须抓紧这次机会,就算会被修车行老板笑话也得抓紧。
没事,值爆了。
冷酷的大野狼冲一群小黄人龇牙:“你们都不准学我!!!听!见!没!有!”
小黄人们齐刷刷捂着眼睛对墙站好:“听!见!了!”
“行了你不用说了。”闻枫燃狠狠抹了把脸,吸吸鼻子,把穆瑜递来的合同塞回他怀里,“用不着这个。”
“没饭吃了是吧?是不是还没住的地方?不用搞这幺复杂,带你家小孩住进来吧。”他面无表情声音压低,绝不给小屁孩们做错误示范,“我告诉你,整条街也就我这儿有这种好事了。”
“我养你。”冷酷大野狼拼命甩尾巴,“这个冤大头我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