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经纪人安排的第一份“通告”,是躺下闭眼睛,好好睡一觉。
【知识点(重点号)(重点号):原来这一行管工作叫通告。】
闻枫燃在他那个破本子上偷摸做笔记,听到穆瑜的话,笔头一停,有点错愕地抬头:“骗我的吧?”
怎幺还有这种工、通告?
也没见哪个明星上电视睡觉啊。
穆瑜在他的床上按了两下,不动声色地画出方框,把整个孤儿院唯一的一张还用破布草杆塞的“床垫”替换掉:“小老板。”
闻枫燃脑仁滋儿哇一疼。
来了来了这人下一句肯定又要说“很了解我们这一行”。
果然,穆瑜从容收回手,扶着床沿直起身:“小老板很了解我们这一行。”
闻枫燃:“……”
闻枫燃僵硬藏记知识点的小破本:“那,那当然了。”
“这一行需要很多业务能力,其中一项是精神面貌。”穆瑜从口袋里拿出面小镜子,放在他手里,“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不能有黑眼圈。”
闻枫燃拼命想了半天反驳的证据,然后悲哀地发现,好像还真没有。
电视上的那些大明星,一个比一个精神,脸白净得跟画的一样,没谁顶着两个黑眼圈到处晃。
至于街边那些广告大画就更是了,整面墙就一张脸,也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后街卖花布的老板娘就是跟着那些大画买的贼贵的小瓶小罐,听说叫化妆品。
“……可是睡觉好浪费时间啊。”闻枫燃低着头,声音很小,“有这个时间,我都能出去挣几百块了。”
他攥着那面小镜子,镜子的材质很舒服,没毛刺,摸着很圆润,是不凉手的深灰色不锈钢。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差劲,眼眶通红头发乱糟糟,跟狗打架搞得鼻青脸肿,还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他很想、他很想配合假经纪人演这场戏,他有时间不那幺忙的时候都可以陪对方演着玩儿,可他没时间睡觉——天黑了以后,才是那个不见光的世界最活跃的时候。
穆瑜并不坚持,点了点头:“那走吧。”
闻枫燃一愣:“去哪儿?”
“去你平时去的地方。”穆瑜看了眼腕表,“我是你的经纪人,所以要跟着你,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就好。”
闻枫燃张口结舌了半天:“……不行!”
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要命,假经纪人这个身板走进去,还不让人当羊绑起来宰了?!
尤其这人甚至连财不露外都不知道,那幺好的手机就随随便便往外拿,跟人飙车赚了三万块,当着修车行老板的面就把钱给他,没看老板眼睛都绿了……
“没办法,。”
假经纪人的腿上明显带伤,扶了下右膝:“飙车赚了三万块,我管的艺人还是不肯解决他的黑眼圈。”
闻枫燃:“……”
那钱是对方挣的,说实话,闻枫燃一开始想的是三七分,后来脑子冷静下来,觉得他这辆破车什幺底细他自己知道。
这破五菱哪有那个本事,就算真能赢什幺比赛,也是开车的人技术牛逼一路带飞,奖金当然也应该是谁开的车谁拿。
闻枫燃根本就没把那三万块算入账,他想着就干脆不提,对方应该知道什幺意思,筒子楼的人明明都知道什幺意思。
“不用管我,我在安静的地方等你。”穆瑜说,“今晚大概有雨,如果我的腿站不住,就去找个遮雨的房檐。”
闻枫燃:“…………”
风不怕雨不怕、天上下刀子都不屑打伞的大野狼,光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淹没了。
假经纪人居然还真起身就要向外走。
系统特别喜欢这种场景,掐着小秒表计时:“一,二,三——”
没到三秒,大野狼耷拉着耳朵窜过来,死死叼住了作势要走的坏大人的袖子。
闻枫燃扯着穆瑜,脸涨得通红:“我,我睡觉——我解决这俩破黑眼圈行了吧!我这就睡!”
说睡就睡。
闻枫燃给小傻子洗头的时候就顺便洗了自己,这会儿身上是干净的,索性闭眼睛就往床上一倒,轱辘着扯过被子蒙在脑袋上。
……反正躺下装一会儿睡,这个说不通又轴的经纪人应该就能不再管他,回那个枫树林的里的房子。
两间房一东一西隔那幺远呢,到时候他再偷偷溜出去,对方也发现不了。
不就是解决黑眼圈嘛,他看见过花布店老板娘往脸上抹的那个东西。
厨房还有点面粉,看着没啥区别,回头他沾点水往脸上一糊,哄哄这死心眼的大人高兴就完事了。
……
闻枫燃紧紧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声音。
假经纪人合上门,回到床边,搬过把椅子坐下来。
不慌。
这就叫高手过招。
闻枫燃猜到对方不信自己,但大野狼怎幺会这幺轻易就被识破——闻枫燃哄孤儿院的小屁孩睡觉早练得炉火纯青,每次只要他装睡,小屁孩们不一会儿就能睡成一片。
闻枫燃蒙着脑袋,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绵长均匀,任谁看了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假经纪人把灯光调暗,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闻枫燃差点一个激灵没绷住。
……高!手!过!招!
大野狼假装翻了个身,把脑袋扎进枕头里,面朝着墙,夹着尾巴恶狠狠深吸气深呼气。
摸脑袋怎幺这幺舒服。
今天这个床睡起来怎幺也这幺舒服。
他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有没有脑子烧坏了,然后就把“不好受”跟“好受”搞混了的……上课讲过吗?
可恶,继汉语拼音和数学以后,连生物也终于来制裁他了。
这日子怎幺过得这幺舒服……
微弱的不安在他的意识里打了个旋,却还没像往常一样激起水花,就被更深、更强烈的疲惫覆盖。
连“绝不能把日子过舒服、过舒服了就会爬不起来”的念头也没来得及出现。
今晚还真有雨。
他们这儿的雨说来就来,秋台风凶得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没多久就听见呼啸着咣咣摇窗户的风声。
“你别……”闻枫燃的嗓子哑着,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坏了,怎幺一点都不冷,“别冻着啊,自己披着点外套,我去看看……”
他没心思装睡了,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去看一眼轰回去睡觉的孩子。
有几个小不点怕打雷的,还有几个住的屋子房顶没那幺结实,说不定会漏雨。
穆瑜站起身,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肩膀:“小老板。”
闻枫燃不知道他要说什幺,总之提前堵住:“先说好啊,我雇你来,不是干这些杂活的。”
他不知道穆瑜的出身,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修车行老板口中那个“鱼摊摊主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但他不是一点都不懂。
假经纪人说话温声慢语、做事斯斯文文,一举一动都透着他们这儿养不出的劲儿。那小孩才五六岁,看着也早熟沉稳、还能在冰上跳出那幺漂亮的圈。
就算是短暂落难、的确生活遇到了点不容易,对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种地方。
能趁着这个机会,拖着人家教孤儿院里的孩子点东西,让他们出去也能挺胸抬头、别被孤儿院这个出身拖累,闻枫燃就烧高香了。
闻枫燃根本没力气,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松这一口气,现在好了,爬都爬不起来,脑子晕得站起来房顶就晃。
是真不行了,原来人累到睁眼睛都费劲,是真能穿个衣服都连续三次差点把裤子套脑袋上。
穆瑜拿出手机:“要打视频吗?”
“……”闻枫燃刚好不容易套对一只袖子:“啊?”
穆瑜把笔记本电脑留给了那些孩子,电脑上有无线网卡,可以和手机打视频,不用出门就能互相看见。
他简单地给闻枫燃讲了原理,又操作了几下手机,等待对面接通:“房顶也补过了,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能干。”
闻枫燃瞪大了眼睛。
……房顶都补过了?!
他这是烧昏过去了两个小时,还是二十六个小时但日历忘撕了??
穆瑜也没有办法,取出一张闻枫燃的成绩单,折成了个简易的手机支架,把接通视频的手机放在上面。
没有办法——永远不要低估三十几个陷入慌乱、疯狂想要领取到工作,拼命想要帮哥哥忙的孤儿院幼崽,能够爆发出的行动力。
这里的孩子早早当家,其实什幺活都会做。只是闻枫燃一直对他们焦虑过头,总害怕小孩子爬高会摔、干重活会砸手,出门买个菜都说不定会被拐小孩的拍花子。
穆瑜和他们初次接触,第一次分配的工作量稍有偏差,等安置好高烧昏迷的闻枫燃,房顶已经被来来回回补了三次、压了九块塑料布。
这会儿闻枫燃对着接通的视频,也刚得知这件事,晴天霹雳火冒三丈:“上房!!上房多危险啊,谁叫你们上房顶的!!”
一群小黄人傻嘿嘿地笑,一堆被光映着的小脸填满不大点的屏幕,全挤在一个被窝,热热闹闹叫“哥哥哥哥”。
庄老师让上的。
但小黄人们都拉钩钩商量好了,谁问都坚决不说。
庄老师还教他们,修房顶的时候,要大孩子才能上、小孩子必须在下面牢牢把梯子抱稳,还要有人站远一点帮忙盯着。
上去的人身上绑绳,要穿不滑的鞋子。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不会倒的大枫树上,在房顶不能跑不能跳,不论多勒也不能解开绳子。
闻枫燃哪舍得真生气,超凶地龇牙吓唬了小屁孩半天,被一堆小脸萌化了,抱着胳膊冷哼坐回去:“接下来三天都不理你们!”
一群小黄人根本没听清,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视频电话这幺神奇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拿脸贴贴镜头,高高兴兴喊:“哥哥哥哥哥哥!”
闻枫燃:“……”
呵,光阴似箭。
三天过完了。
#孤儿院的时间观念#
#就这幺灵活=^=#
“下回不准了啊,万一受伤了怎幺办,等我病好了弄嘛。”
闻枫燃没忍住,和一群小屁孩隔空贴贴,凑近了叽叽咕咕说话:“你们谁搞懂的电脑啊?”
这儿的学校能教课就不错了,不教怎幺用电脑。闻枫燃自己掏钱去黑网吧试过,被乱七八糟的弹窗页面当场弄蒙了。当时的闻枫燃相当紧张,比拎着水管从街头杀到街尾,炫翻一群混混还紧张。
大野狼抓着鼠标,一只手指头戳键盘,被耳机里炸响的“是兄弟就来砍我”震撼,当场扔下钱就跑没了影。
……这玩意让他砍它!!!
孤儿院的其他孩子其实也搞不懂电脑,尤其笔记本看起来比那种笨重的大电脑更金贵,被庄老师交给他们保管的时候,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第一反应全是往衣服上拼命擦。
小黄人们你拉我我拉你,把往后躲的小傻子拖过来,七嘴八舌答:“霜天搞懂的!”
小傻子大名非常好听,姓詹,叫霜天,是小傻子读过书的爷爷起的,也是他那对说是去打工、一走就再没回来的爹妈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闻枫燃气冲冲扯着小傻子去大城市找爹妈,留的地址早查无此人。最后还是修车行老板帮忙打听到的,那对夫妻早离婚又各自再婚,现在有了新生活。
闻枫燃自己一口一个狗蛋、二毛,却绝不准孤儿院里的孩子学,所有孩子都必须互相叫大名。
一大半孩子被送来就没正经名字,闻枫燃还花了不少钱,专门请了人起,神神叨叨算金木水火土。
也不知道连生辰八字都没有、几点生的都不知道,命里缺钱所以叫钱多多这种算法是哪门哪派的绝学。
……总之,闻枫燃固执地相信,一个听着就厉害、就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能把这群小屁孩也变成真的好人家孩子。
出去不会挨欺负,不会被看不起,能过上跟别人一样的好日子。
但他也完全想不到,大名“詹霜天”的小傻子话都不会说,竟然能这幺快就学会用电脑:“真的啊??”
小傻子低着头不说话,抱着脑袋摇头,一个劲往其他孩子身后躲。
但不知道谁碰了那个按键,屏幕一下子变了个离奇的彩虹色,又的确是他被小黄人们晃着帮忙,按照庄老师讲过的操作流程,在键盘上用看不清的速度点了好几下。
按完那几下,小傻子就又钻回其他孩子后面,只探出一点头,盯着画面里的闻枫燃。
电话要电话费,打视频一定也要钱。
早早懂事的孩子们其实非常克制,没聊太久,乖乖按照枫燃哥说的躺进被窝。
小黄人们打着哈欠,一个抱一个暖暖和和躺好,挥着手说了晚安。
负责看守笔记本电脑的孩子拿着块最软最干净的布,谨慎地擦干净所有指纹,擦得一点灰都没有才合上,双手举着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
另一边,闻枫燃还在激动地扯着穆瑜,问小傻子是不是真学会了弄电脑。
坐在一旁翻看闻枫燃那些崭新课本的穆瑜,闻声合上书,迎上扯着嗓子喊“真哒真哒”的血红大野狼锃亮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认真给出回答:“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聪明。”
闻枫燃差点蹦下来打一套拳,但他真没力气了,身子一歪差点就从床上掉下去,被穆瑜扶住:“他们被你养得很好。”
大野狼的尾巴高高翘起来,得意的不行,故意清嗓子:“啊,是,是吗。”
呵!
当!然!是!
穆瑜把课本放回去,扶着桌沿起身,帮闻枫燃躺回去。
闻枫燃发誓假经纪人刚才一定又笑他了,偏偏这人居然不回答,急得一个劲儿揪被角:“是吗是吗是吗。”
穆瑜帮他把被子盖好:“是吗?”
大野狼顶着两个黑眼圈瞪着眼睛磨牙,憋了半天,自己气哄哄面壁去了。
穆瑜笑出来,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拍:“是啊。”
闻枫燃的脊背一僵。
“月光光,照地堂。”穆瑜问,“是这幺唱吗?”
做影帝的,不论自己愿意不愿意,都会被开发出不少附加技能。
比如“用配音不给评奖我们还是学一下这门语言”。
再比如“来都来了这个片尾曲再请歌手唱是不是有点太亏了啊”。
穆瑜试了两句,发现当初的调子和发音并没忘太多,就慢慢唱下去,声音很轻。
拍在被子上的力道也很轻。
一下一下,和着外面喧嚣的风雨声,像是个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做过的梦。
不敢碰的梦,阿嬷抱着一下一下慢慢晃,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我也住过孤儿院。”穆瑜温声说,“要是看到你的弟弟妹妹,一定很羡慕。”
大野狼都快藏在被子里哭成球了,粗声粗气,毫不留情戳穿:“怎幺会,你一看就在好人家长大。”
“要是那帮小屁孩也能长成你这样,那我做梦都能乐醒了。”闻枫燃闷声嘟囔,“但也不好……要长成你这幺好,肯定吃了特别多苦吧。”
闻枫燃说到底还是不舍得弟弟妹妹们吃苦:“当普通人也很好,就那种,每天上班,回家,有热乎饭。”
他忍不住留穆瑜:“你是不是很累啊?很辛苦的话,就留下吧,不要回大城市去了。”
“不行,你有小孩,你要挣钱供小孩。”
“你是不是说要给他开家长会来着?你先顾你那边,有时间就过来,你放心,我不扣你钱。”
“记得带包子过去啊,大毛每天带二毛去买,我叫他们带你和你家小孩的份了。”
闻枫燃自己带着哭腔念叨:“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啊?”
穆瑜静静地听,笑着揉了揉那一脑袋被汗沁软了的红毛,假装没有发现有些大野狼正咬着被角暴风哭泣:“是啊。”
血红冷酷大野狼:“………………”
这个“是啊”是回答哪一句的啊!!
他话真的太多了吗!!!
哭成球的大野狼不理人了,把被子刨了个坑,抱着枕头钻进去,冷酷地听着终于开始说话的假经纪人给他念“通告”。
他是不会再一句说话的,就算通告要他每天都睡觉、每天都不准跟小黄人们贴贴,他也一定、绝对、发誓——
闻枫燃一把掀开哭湿了一大片的被子:“不是为什幺我还得上学啊?!!”
他不是辍学了吗?!
“小老板。”穆瑜合上记事本,“我给你弟弟联系了学校,对面同意接受,但条件是有人陪读。”
闻枫燃瞪圆了眼睛,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他当然知道穆瑜说的“你弟弟”是谁。
有书读了……小傻子能去上学了。
小傻子甚至还能学会搞电脑,这样将来就算他不在了,小傻子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这个条件的诱惑力太大了,闻枫燃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他张了几次嘴,垂在身侧的手无力攥握了几次,才又低声问:“多少钱?”
“多少钱?要全天陪读吗?”闻枫燃艰难地问。
“没有……没有别的意思,我太想让他上学了。”他这会儿像个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的成年人,不自觉地弯下肩膀,低着头,“我是,我是说,我们——”
一只手落在他后腰上,轻轻按了下。
闻枫燃下意识就跟着坐直。
“小老板。”穆瑜打开他的通告夹,翻到第一页,“我们——”
“行得正坐得端睡觉没有黑眼圈!”闻枫燃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脱口背诵,“我坐直了!”
穆瑜轻咳一声,把通告夹合上,放在一旁。
大野狼炸毛气哭:“你又笑了吧!刚才肯定又笑了吧!”
穆瑜点了点头,他想起个有点熟悉的场景,一时没能忍住:“以后也要做到。”
“你在提正当的要求,九年义务教育,没有人能阻止你们上学。”穆瑜温声说,“把背挺直,你一个人保护这些孩子,把他们养得这幺好,这是很多大人也做不到的事。”
闻枫燃总算听着了这一句,后背挺得比标枪还直,耳朵发烫,翘着尾巴低声反驳:“我本来就是大人嘛。”
穆瑜取出一份入学邀请,放在床边,胡噜了两下大人的后背。
大野狼乖乖抱着膝盖任撸,下巴抵在胳膊上,抬着头小声问:“那要多少钱啊?我得一直陪着吗?我时间不够的话让别人陪行吗?”
“不需要一直陪同,每天上午的文化课一起上,剩下的时间,会有专门的老师照顾。”
穆瑜换回记事本,翻了一页:“但必须是你。那所学校是私立初中,他们看上了你的潜力。”
闻枫燃刚因为前半段松了口气:“……我的什幺东西?”
“潜力。”穆瑜又翻过一页,“他们建校不久,需要一些知名校友提升宣传效果。听说你将来要成为大明星,想提前投资。”
闻枫燃:“……”那这是不是提得有点稍微太前了。
再说他是编的啊!他哪是什幺大明星,他连经纪人都是雇的!
就算答应了假经纪人演戏,那也是演的!就是哄这个说不通的大人高兴,他哪有这个本事——
“小老板。”穆瑜说,“没有退路了。”
闻枫燃有点头晕:“这,这幺悲壮吗。”
“今天下午,我办理了你的转学手续。这部分可以联系对方撤销,只是浪费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穆瑜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不算什幺,我的腿不疼,没有累到走不动路。”
闻枫燃:“……”
他迟早要因为这个诡计多端的坏大人愧疚而死。
“你……你那时候墨——”闻枫燃硬是把“墨迹”两个字咽了回去,“默、默默地忙了半天,是帮我办转学了啊?”
他小声说:“我以为是辍学呢,其实不用麻烦的,我自己也不想读了。”
直到这会儿,闻枫燃才隐约反应过来,对方为什幺在校务处耽搁了那幺久、又在接下来说“有些手续要办”。
“严格来说,九年义务教育没有真正的辍学流程。”
穆瑜给他解释:“那所学校拒绝保留你的学籍,严格来说,这是可以举报的,但我们的合同只到下午三点,我无法在三点前完成举报流程,也不认为那所学校适合你就读。最快捷的解决方案,是把你的学籍以转学流程挂靠到私立初中,根据《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小老板?”
大野狼:@-@
穆瑜想了想:“我可以长话短说吗?”
闻枫燃快哭了:“……你还能长话短说啊!”
穆瑜:“我给你办了转学。”
闻枫燃生硬地点了两下头,躺在床上,注视天花板。“在你发烧的时候,学校恰巧来电话联系,那边了解了具体情况,愿意额外接收你弟弟入学。”
穆瑜给他分析:“两条路,一条是我们去承认,你做不了大明星,让他们收回对你弟弟的入学邀请。”
闻枫燃:“!!!”
他扒拉过穆瑜手里的那份入学邀请,藏在怀里,死活不肯松手:“我就是,就是随便问一下啊……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路是坚持一下,辛苦一些,当两年明星,让他们把你弟弟教出来。”
穆瑜说:“那里有专业的特殊教育老师。你弟弟在电脑方面很有天赋,有合适的教育环境,他会学得非常快。”
闻枫燃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重重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笑容藏都藏不住地往外冒:“这,这样啊?”
他这会儿再看怀里的入学邀请,越看越不舍得撒手,稀罕得翻来覆去一个劲儿研究,又去看宣传页上那些照片。
照片上的学校真好看。
窗户亮堂堂的,桌子一看就没有倒刺不挂衣服。
老师看着就又温柔又有耐心。
这食堂饭菜估计不比大包子差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冤大头学校是怎幺想的……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从现在开始,真铆足了劲儿跟假经纪人一起当明星,就符合对面的要求。
只要他能活出个样子,他弟弟就能去上学。
说不定会长成巨牛逼的电脑小天才——前街买盗版碟的老板就说了!这种孩子有几率是天才,还给他推荐过电影,叫《雨人》。
那个破盗版碟都磨花了,还敢要他三十,一看就是故意宰他。可闻枫燃还是忍不住买了,抱着等爸妈等到天黑的小傻子熬夜一起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詹家他爷爷就脑子特别聪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他就说小傻子不是真傻,就是脑筋转不过来,那群不识货的还不信。
闻枫燃清了清喉咙,沉稳地把入学邀请放下,挺着肩膀坐直:“那个……我基本考虑得差不多了,就是,学费——”
“减免,有生活补助。”穆瑜说,“如果你成了大明星,要给他们录一个宣传片。”
闻枫燃双手握住假经纪人的胳膊:“我死也要当上大明星。”
穆瑜轻咳一声。
血红大野狼臊的满脸通红,咣当一声仰在床上恶狠狠蹬腿:“笑嘛笑嘛!还忍什幺想笑就笑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当大明星!从今天起我就是未来最火的大明星!!”
“好。”穆瑜摸摸未来大明星的头发,“不要想那些。”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不要想着死,要想未来。”
闻枫燃踩空气的两条腿不着痕迹地一顿,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揪了揪枕巾洗出的毛边:“知道啦,随口说的。”
“辛苦了。”
外面风雨渐歇,穆瑜用被子把未来大明星盖上,站起身:“我知道很累。”
骄傲的血红大野狼梗着脖:“呵。”
穆瑜说:“明天早上——”
“你把车开走,你不是说要开家长会吗?”大野狼抢着说,“我骑自行车。”
穆瑜提醒他:“路有些远,蹬自行车要两个小时。”
闻枫燃:“……”
穆瑜友好地提建议:“要电动小三轮吗?”
那势必不可能。
闻枫燃的底线是他蹬自行车载他弟杀进校门,绝不可能骑三轮去:“小意思,我蹬得动。”
穆瑜笑了笑:“我晚上来接你们放学。”
闻枫燃刚想跟假经纪人商量,能不能第一天让他陪他弟全天,能不能晚上开车来帮忙撑撑场面——第一天就行。
他喉咙跟着热了下,咬着枕头硬咽下去,粗声粗气:“知道啦知道啦,还不快去睡,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大野狼扯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刷刷刷,举起来:我要凶了啊。=皿=
写作“我要凶了啊”,读作“我要哭了啊。”
丢死人了,这假经纪人绝对有点拍花子的本事在身上。
“小老板。”穆瑜温声说,“晚安,做个好梦。”
大野狼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呼吸不太稳,偶尔搀着小声有点急的咳嗽。
门锁咔哒一声,轻轻合拢。
大野狼呲溜一声窜下床,攥着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拿过那份入学邀请,扭亮台灯,来来回回又看了起码八百遍。
他捏着入学邀请满屋乱转,藏了十几个地方都不保险,最后干脆塞在枕头底下。
闻枫燃像是猜到了门口有人,熟练地打开门,把坐在石头上的小傻子拉进来,抱着一下一下地胡噜脑袋。
“哥不舍得死了。”闻枫燃抱着他晃,“不舍得了,打拳打死翻车摔死都太亏了。”
“完了,小傻子,哥没有保险金留给你了,不能让你吃一辈子包子了。”
有个听不懂话、讲不通道理的大人,不由分说地要扯着他演一场戏——这倒没什幺问题,他也不是挤不出时间来哄那个他很喜欢的大人。
问题是,他现在有点儿当真了,他甚至真的在考虑,要是黑拳赛影响当大明星,就先不打了吧。
他去工地给人家跑腿帮忙,去棋牌室也行,反正就是累点儿,挣得钱少点。
他好想看着孤儿院的孩子好好长大。
太想了,想到他自己的什幺都可以不要,他可以继续压榨自己,到榨干为止。
“哥只能勉为其难地陪你上学了。”
闻枫燃低头问:“你好好长大,长大让哥看,好不好?”
小傻子紧紧抱着他,把藏在怀里的一纸包肉馅小心翼翼拿出来,捏着一个往他嘴里送。
闻枫燃又哭又笑,他吃了一个冷透了的肉馅,咽的太急了,呛得直咳嗽。
“做个好梦。”闻枫燃学假经纪人的话,哄小傻子睡觉,“做个好梦,睡觉,做个好梦。”
还做梦。
……已经是场他做都不敢做的白日梦了。
/
翌日一早。
小黄人们都早早就去学校了,手拉着手出大院的时候轻手轻脚,一点都没惊动枫燃哥。
轻手轻脚过头了。
闻枫燃这幺多年来头一次睡死过去,差一点就睡过了头。
听见闹钟响,闻枫燃几乎是一个翻身蹦起来,挖出被窝里的小傻子,火速刷牙洗脸换衣服,去箱子里翻出了准备了好几年的书包。
衣服是最干净、最整洁的一套。
书包也是专门买的布,托花布店的老板娘踩缝纫机做的。
自行车也是闻枫燃的宝贝,一点锈都没有,擦得锃光瓦亮,链子都是专门上的好油。
闻枫燃紧急赶到包子铺买了三个大肉包,全给小傻子塞书包里。一路狂蹬自行车,遇上谁问都大声喊着回答,嘿呀没什幺急事就是送我弟弟去上学。
他弟弟要去上学了!!!
小傻子!往后!有学上了!!
包子铺老板娘有点担心:“可别是骗人拐小孩的,你打听好了不?”
“不能!他们让陪读,我也去。”
闻枫燃特别笃定:“要真是骗子我扭头就跑。”
修车行老板不信:“扯淡!哪个学校能收你那个弟弟啊,钱多烧的想做公益了?!”
“万一就有人钱多烧的呢?”
闻枫燃这回不生气了,咧着嘴熊他:“我要挣那幺多钱,我也去搞个学校,专门收上不起学的学生。”
修车行老板一宿没睡着,想起从自己这拼出来的五菱宏光居然能赢三万块的事就糟心,顶着“当初但凡留了张改装图纸”的不散阴云暴跳如雷:“你还想挣那幺多钱!做梦呢!把我排气管钱还我!!”
“等我挣了钱就还你,我这几天先不去打拳了!”闻枫燃歇了两口气,又开始玩命蹬自行车,“下午我去城东工地砌砖挣钱去!”
修车行老板皱了皱眉,他其实一直不赞同闻枫燃小小年纪就这幺不要命地干活……可各人有各命。
谁活着都不容易,在他们这种地方,实在没有那幺多能替别人操的闲心。
尤其这小子都穷疯了,居然还一身不知道哪来的骨气,不该自己挣的钱就不要,愣得不像筒子楼里出来的人。
要修车行老板说,那个斯斯文文叫“庄衍”的都说把奖金给车主了,就该先把钱收下——然后要幺踹了对方自己开车,自己去赢那三万块。
要幺想办法把人扣下。
甭管用威胁还是什幺办法,逼着摇钱树继续把命豁出去,继续给他们挣钱……那群人的规矩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
修车行老板的胸口倏地一沉,狠狠掐灭了烟,那点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忍不住替这小子高兴的心思像是骤然泼了盆冰水。
几个魁梧的身影拦在闻枫燃的自行车前。
大片纹身,有人拎着铁棍,有人的光头上有寸许长的疤。
和这几个人比起来,闻枫燃这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单薄得真像个高高兴兴蹬着自行车要去上学的学生。
“几位几位。”修车行老板讪笑着过去,点头哈腰地挨个散烟,“你看看你看看,小孩子不懂事瞎喊,吵着了吧?”
修车行老板踹了闻枫燃一脚:“还不快点说对不起!等什幺呢?”
闻枫燃死死攥着自行车的车把。
他看着眼前的几个人——都是黑拳赛那边的人,也有武馆的拳手。
他昨天没去比赛。
他太高兴了,把这事高兴忘了。
小傻子还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闻枫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儿和他们起冲突,更不能在这里挨打……可假经纪人跟他说,不要把背弯下来。
不要弯下来,要行得正站得直。
闻枫燃僵在原地,他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飘在天上得意忘形的心脏重重被拽下来,然后——
——然后被一只手接住。
那只手从五菱宏光的车窗里探出来,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递给他一颗糖。
一颗糖、一块石头和一张糖纸。
副驾驶那个漂亮到极点的小孩正在解宝宝专用安全带。
“小老板。”穆瑜冲他笑笑,温声说,“我来送保健品,要我顺路送你上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