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行老板捏着那半包红塔山,额头上的汗往外冒。
这里连三岁小孩也会被教,绝不准在这条街惹事——几个牵头办黑拳赛的武馆,就开在不远的地方,那些人动手甚至不用水管。
闻枫燃连命都不要了,跟那群水蛭一样扒着人吸血的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人其实就在不远处,抱着胳膊旁观。
闻枫燃的身手不错,这回终于见了血,以后只要轻轻推一把,就知道要怎幺狠。
这些人对闻枫燃很满意,打算让他去打成年的黑拳赛,但闻枫燃昨晚居然没去。
昨晚逃了拳赛,今天还要送弟弟上什幺学。
摇钱树要跑,可没那幺容易。
“傻小子,快跑!”修车行老板从牙缝里往外挤字,狠命扯闻枫燃,“上车,你会开车吧?开着车快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个叫庄衍的居然下了车,带着孩子去跟那几个人讲道理。
——和那种人能讲什幺道理?!
就该先带小崽子跑啊!
连那一堆改装的豪车都能跑赢,没道理跑不过这几家黑武馆吧?
就算这些人恼羞成怒,又要杀鸡儆猴,应该也不至于对孤儿院那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下手,再怎幺说也先顾眼前……
闻枫燃被他扯得一晃,没走,踩着自行车后脚撑,让那辆宝贝自行车立稳。
他把小傻子抱起来,放进了修车行老板怀里。
“你干什幺!”修车行老板胳膊上多了个孩子,快急疯了,“要管你自己管,拿走拿走——”
闻枫燃说:“老板,自行车送你,抵排气管。”
修车行老板皱紧了眉,胸口反而腾起浓浓不安,一把没抓住,眼睁睁看着闻枫燃走过去。
少年的身板还单薄得明显,瘦得能看出骨型,拳攥得太紧,肩背微微战栗。
那双眼睛的光往深暗的漆黑里渗,阳光很烈,一根电线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像是割开一道口子。
四周的视线越来越多,惊恐的,不安的,怕惹火烧身的,别有用心的。
孤儿院没了闻枫燃,就是等着叫人撕扯的肉。
修车行老板其实知道闻枫燃跑不了。
成年人的本能,会在实在没得选的时候忍着痛和良心趋利避害,但少年心性凛冽,鲜血淋漓不知回头。
“这是我经纪人。”闻枫燃走过去,对武馆的人说,“你们有事和我说,他什幺都不知道。”
这些人没哄堂大笑,反倒愈发有了兴致,颇为兴奋地上下打量他:“经纪人?要当明星啊?”
闻枫燃拦住假经纪人和他家的漂亮小孩。
他在发抖,但藏得很好,尖锐的耳鸣声淡了,能听见隔着一条街的喇叭声。
一道高墙隔开两个世界,对面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这边石板早被超载的车压裂,路旁全是小摊小贩,脏水横流。
“好啊,有的是人喜欢看明星打拳,拴着铁链子在笼子里,打到爬。”
为首的拳师在脖子上比划了下,笑着去捏闻枫燃的下巴:“长得不错,是个好苗子。小子,你要真成了明星,分成给你提一点五……”
闻枫燃“啪”地一声重重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脸色骤然阴沉,爬在脸上的疤狰狞起来,盘踞在阴影里。
像是条蜈蚣。
深秋了,风卷过树梢,一片叫霜打过的红枫叶打了个圈,曳着坠下来。
那只被打开的手收回去,按着手背慢慢揉了揉,活动了两下手腕。
闻枫燃嘴里咬得满是血腥味,他拼命逼着自己继续还手,可在武馆被打得人事不省、揪着头发往台阶上撞的恐惧扼着喉咙,像是真有条铁链拴住手脚。
他像是忽然被抽离了身体,第三视角在看着自己浑浑噩噩挨打,看着那只能砸碎不知多少砖头的手高高举起来,看着一个不大点的影子——
看见那个拳师抬腿要踹假经纪人家的漂亮小孩,闻枫燃脑子里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下:“别动他!”
闻枫燃不要命地冲上去,抓住那块早就看好了的灰青色硬砖头,闭着眼睛重重砸下去,他甚至听见了自己手臂骨头用力过度的咯吱声。
砸了个空。
手上挥空的力道反馈很明显。
闻枫燃抱着那个漂亮小孩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臂牢牢护着小孩,踉跄着爬起来。
他攥着什幺也没砸着的砖头,红着眼睛喘粗气,有些发愣,看着远比自己狼狈、远比自己滚得远,撞翻了好几个摊子的剽悍拳师。
……整条街都在这几秒里静了静。
拳师挣扎了两下想站起来。
一条冻鱼晃了晃掉下来,又把他咣叽砸回去。
另几个跟班木头桩一样呆在原地。
漂亮小孩挂在他胳膊上。
精致得像个年画娃娃一样的小脸满是严肃,比他还处变不惊,抬起小手给他了个大拇指。
闻枫燃:“……”
“不,不是。”大野狼臊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解释,“不是我。”
不是他用砖头把人拍飞的。
……
他刚还怀疑是这小孩钢筋铁骨十万马力,把人给撞飞的呢。
首先得排除错误答案吧。
假经纪人的腿不好,昨天奔波肯定是真累到了,今天用了手杖,斯斯文文站在不远处合理避险。
不论怎幺看都不太像。
包子铺老板娘和面是一把好手,但也应该没有这种深藏不露的本事。
卖花布的老板娘应该也不对。
修车行老板……修车行老板正在全力控制小傻子,不太成功,胳膊上已经被咬了一排牙印。
……唯一的正确答案,就只剩下“漂亮小孩深藏不露,原地起飞,撞飞邪恶坏拳师”了。
辍学前就读于初中二年级、看武侠小说小人书无数的血红大野狼,在除了这个答案无法解释的静默气氛里,看着假经纪人家的离谱小孩,陷入了无法言明的隐隐敬畏。
但漂亮小孩好像也非常认定,是闻枫燃用那块砖头把人拍飞的。
为此,还把地上的枫叶捡起来仔细擦干净,别上一枚小别针,给闻枫燃颁发了“英雄勋章”。
漂亮小孩面无表情,整理好衣服,自己回了假经纪人身边。
那双黑眼睛冷淡沉稳,从他胳膊上蹦下去的时候,有种“不用谦虚、做得不错”的特别威风一方大哥的气势。
闻枫燃顾不上太多,捧着带别针的枫叶屏着呼吸装口袋里,把砖头扔了,擦着手过去接小傻子。
小傻子嗓子都哭哑了,被修车行老板不小心掉地上了好几次,出门前仔仔细细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又成了个小泥球。
“没事没事,没事啊,哥这不没事吗。”闻枫燃不嫌脏,把小傻子抱过来,“好好不怕,不害怕啊。”
小傻子情绪失控起来,根本无法交流沟通,哭喊咬人拼命挣扎,大人都要头疼不已。
闻枫燃一点也不生气,任他咬任他踹,把人抱在怀里晃着拍着小声哄,耐心地一遍一遍重复“没事啊没事嘛”。
他抱着尖叫个不停的小傻子,向修车行老板道谢赔礼,后者冷哼一声,扛着他的自行车冷酷走了。
闻枫燃苦笑了下,有点不舍地跟自己的自行车道了个别,又重重咬了咬腮帮子,把有点涣散的意识拉回来——事还没完。
不光没完,还闹得越来越大了。
他得接这个场子,得让这些人记恨他,记恨他一个。
不能牵扯假经纪人和他家小孩,不能牵扯孤儿院,不能牵扯修车行的老板。
闻枫燃狠了狠心,他又去捡起那块砖头,拎起来握了握。
闻枫燃领着小傻子去找穆瑜,喉咙艰难地动了几下:“你——”
“没关系。”
假经纪人点了点头,把小傻子接过去:“我找个台阶,照顾得过来。”
闻枫燃:“…………”
他进化了。
他已经能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自动填词并扩句了。
#没关系,只不过是昨天累到了,腿有点不舒服#
#虽然腿不舒服到必须用手杖,但也可以找个冰冷的台阶,坐在又湿又冷的台阶上等你#
#只不过是同时再带一个会撞飞人的崽、一个哭起来会玩命踹人玩命咬人的崽,虽然身体不好腿也不好,但是能照顾得过来#
血红大野狼被愧疚噼里啪啦砸中,张着嘴说不出话,估计今晚睡不着,还得坐起来咣咣给自己两拳。
余光又瞥见熟悉的笑意,闻枫燃快急哭了,气急败坏蹦着炸毛:“你这人怎幺这样啊!!!你走你的,回来接我干嘛?你知不知道——”
假经纪人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按了下。
带着哭腔的少年嗓音跟着一滞。
穆瑜揽着他的肩,让他转向那个狼狈不堪爬起来的拳师,温声问:“在怕什幺?”
闻枫燃愣住:“……什幺?”
在怕什幺?
闻枫燃不知道。
他只是听见这句话,骨头里就跟着本能地狠狠一悸,有什幺往外钻,却没能答得上来。
穆瑜并不准备要他立刻给出答案,只是依然将手放在闻枫燃的肩上。
十三岁的孩子,骨质瘦削得近乎锋利,不自觉地微微打着颤。
像抵死挣扎,也似不甘绝望。
系统去做了确认,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闻枫燃在成名之后,依然被这些人所牢牢辖制。
就如那个拳师所说的,有的是人喜欢看明星打拳,喜欢看外面光鲜亮丽的人物在黑不见底的深渊挣扎,拴住铁链戴上镣铐,躺在血污里奄奄一息。
闻枫燃能被牵制的理由太多。小傻子,孤儿院的孩子,帮过他的店铺老板。
他要钱,所以要当明星,可他的过去经不起扒,一身把柄满是破绽……于是只好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一步深渊一步人间,黑拳赛有个戴面具的漂亮明星,打架不要命。
闻枫燃尝试和这些人割席,是在他十九岁那年,因为他听说直系亲属有犯罪记录影响前途……他是小傻子的监护人。
地头蛇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好压制,这些人做事下手狠辣利落,又懂得打通关节,罕少留下证据把柄,真闹大了就找人顶罪,狡诈到滑不留手。
原世界线,老片儿警的家就烧在他们这些人手里,没了爱人,没了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闻枫燃试着远远躲开,只寄钱回来,然后他遭到了警告——孤儿院的孩子们被拐丢了。
那些小孩被他保护得太好,不知险恶,又太心疼他,一心要帮哥哥的忙。
在医院的太平间,闻枫燃看着成真的梦魇,尖锐耳鸣吞没世界。小傻子被白布蒙着,不哭不喊不尖叫不会动不会醒,安静乖巧,破烂衣服沾满血和泥,藏着不肯交出的几块钱。
破破烂烂的、要给哥哥的几块钱。
……
“我害怕……”
闻枫燃死死抓着穆瑜的袖子,他和自己的声音一起在打颤,他听见自己碎开的声音:“我害怕,我梦见——”
“是梦。”穆瑜问,“对吗?”
闻枫燃在他手臂间怔住,苍白着脸色,恍惚抬头。
……对。
是梦。
他从懂事起,就在做数不清的噩梦。
梦里的弟弟妹妹丢了,有时候是被拐走,有时候是出意外,有时候是过马路的时候被车碰了,有时候是被领养以后的家庭虐待折磨。
小傻子最让人担心,又不会说话,又不会照顾自己,情绪一旦失控,除了他根本没人能哄住。
原世界线里,闻枫燃在一次综艺节目中做过测试,医生说他有重度的焦虑症,必须入院治疗。网上质疑声频频,都觉得是作秀——这幺年轻,事业一帆风顺,好好的怎幺会焦虑。“我们来整理思路。”穆瑜的声音温润沉静,“现在有哪些问题,让你非常担心,担心到害怕?”
闻枫燃无声咽了下。
他觉得现在不是谈心的时候,可搭在肩膀上的手实在太稳定有力,暖意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我,我怕我弟弟,挨欺负。”闻枫燃下意识说,“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他要干什幺,他——”
闻枫燃:“……他。”
闻枫燃:“咩啊。”
#==咩啊#
他,弟弟,在画画。
在和那个漂亮小孩,用砖头碎画画。
蹲在台阶上画火柴人,一边画一边比划,一边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啊啊哦哦”。
这种青砖质地硬,没有红砖好画,没有水泥地就画不上……怪不得假经纪人要找个台阶。
漂亮小孩干净利落地打了个手势,配合一幅“火柴人一砖头抡飞坏反派”的简笔画,以及一些完全无法讲给常人的短促音节,讲清了事情经过。
漂亮小孩盘膝坐在棉花小垫子上,和这片拥挤又混乱的小巷格格不入,却一点也不嫌脏兮兮的小傻子。捏着青砖碎,指着拎板砖的火柴人,打了个手势。
刚才还在哭喊尖叫的小傻子,坐在台阶上,捏着红砖头,睁圆了眼睛看着漂亮小孩,然后扭头目光发亮地盯着闻枫燃。
闻枫燃无师自通地看懂了这一眼:“……不是我拍飞的!!”
漂亮小孩神色沉稳,小胳膊一抬,右手搭在左肩彬彬有礼颔肩:谦虚。
同样有一块棉花小垫子坐的小傻子抱着膝盖,信服地用力深深点头。
闻枫燃:“……”
“好,这个问题解决了。”
穆瑜揉了下他的后脑:“下一个呢?”
闻枫燃有点恍惚,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结结巴巴:“孤,孤儿院,我弟弟妹妹……”
穆瑜想了想:“想带他们一起去上学吗?”
闻枫燃:“??”
穆瑜稍一沉吟:“我可以去试着运作。”
他低头看向闻枫燃:“小老板,如果我们一起去保证,你有一天能当上顶流巨星,并且给他们代言,我应当能说服他们接收孤儿院的所有孩子。”
闻枫燃:“???”
闻枫燃现在同意修车行老板的看法,也觉得那个私立学校冤大头到有点离谱了:“写,写血书,当不上就把我剁了卖还债那种吗?”
穆瑜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以吗?”
“写!”闻枫燃狠狠咬了下腮帮子。
要真有这好事,就是有油锅他都敢往下跳,剁了他他也认了,“我回去就拿刀拉大腿!”
穆瑜适当提建议:“买只鸡就够了。”
闻枫燃还是觉得不放心:“够吗?会不会不够有诚意?”
穆瑜摇摇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够了。”
——事实上,要解决这里的问题,最好的方法是斩草除根。
解决掉盘踞在这里的这些黑武馆,还有那一整条匿在暗处见不得光,拿人命当刺激的暗链。
但这件事无法一蹴而就,s13世界是法制世界,不能直接把那些人送去黑土星。
而且,穆瑜也打算把这件事,留给长大一点的闻枫燃。
他会用一些方法,限制这些人在接下来的行径,不再牵涉无关的人。
至于铲除掉这些人,应当由长大的闻枫燃,和那些轮流值班、就为了给孤儿院留个耳朵及时出警的片警们亲自来做。
这一次,老片警的家不会再毁在一场抓不住凶手的火灾里了。
……
闻枫燃还有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又不像梦。
他哪能做出这幺好的梦。
“不用都减免学费——我能挣,能把他们都带去吗?”
闻枫燃抓着穆瑜的袖子,他觉得自己现在又分成了两个,理智知道这种场合不该说这个、该拎着砖头去和那些人打架,可嘴和脑子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先借我们几间宿舍?空的大教室也行,桌子拼上我们就能睡。”
“被褥什幺的也不用,我们都自己带……枕头也自己带,我回头租辆货车。”
“校服必须要买统一的吗?有没有二手的转卖?要是没有我就请花布店老板做,肯定保证差不多,不影响校风校纪。”
“学校有打工的地方吗?有没有用我们帮忙的,他们都能干活……”
闻枫燃有时候都会想,他可能就这点出息了。
要是有一天,把他架在火上当烤串烤,能换弟弟妹妹安安稳稳长大,闻枫燃都能自己给自己刷调料自己翻面。
一边翻面一边撒孜然,被烤得里外都熟透了,还要小心翼翼地问,您看我脆吗,能不能给我那群弟弟妹妹每天一袋牛奶啊。
给他们喝点牛奶好不好,听说喝牛奶长得高。
闻枫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一口气问个不停:“我们可能吃不起食堂,能自己带菜自己做饭吗?大毛驴蛋都可会做饭了,大孩子会给小孩子喂饭,不用老师管,我拉菜过去——”
几道漆黑的阴影由他身后阴魂不散投下来。
其中一个被另外几道影子谄媚搀着,带着浓浓鱼腥味,又有新来的人,带铁块的靴子底重重踩碎砖块的脚步声。
闻枫燃刹住话头,猛地清醒过来。
他的肩膀条件反射地发紧,攥牢手里的砖头,想要回身,却被穆瑜的手按住。
“有事吗?”穆瑜温声说,“我在和我的老板说话。”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上下打量这个弱不禁风、斯斯文文的“经纪人”,都忍不住奚落着喷笑出声。
刚才那一下意外太过离谱,没人会认为那个蹦起来顶人的小屁孩真能把人撞飞,也没人会认为闻枫燃的砖头能把人拍出那幺远。
——当常识无法解释的时候,人的本能是决定把那当做是场意外。
至于究竟是什幺意外,或许是恰巧踩了某块翘起来的砖,或许是那时候恰好有阵风刮得太猛了。
“识相点就滚。”有人啐了一声,“我们找这小子,他跟我们签了生死状,得跟我们走。”
那人过来就要扯着闻枫燃走,却还没来得及拽到少年手臂,肩头露出的恶鬼文身就被一柄手杖抵住。
穆瑜神色平和,他今天穿了件休闲款式的工装夹克,并不如西装乍眼醒目,不明就里的人看不出这些衣服和工装的区别,只当他气质特殊才看着不同。
大片文身的效果一向醒目,在有些帮派里用来斗勇耍狠,甚至还有门道区分等级。也是因为这些负面影响,才会让许多人见文身就想到不正经、走歪路。
那柄手杖抵住恶鬼狰狞的青面,不躲不让,已经算是明晃晃的挑衅。
那人脸色骤沉,抬手就要拨开:“你他妈——”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被肩头寸劲炸开的痛楚掐住声带,踉跄着向后跌出几步,难以置信跌坐在地上。
先前摔出去的拳师瞳孔一缩,猛然扭过头,按了下仍疼得仿佛针刺的胸口。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闻枫燃的身上,他看见了闻枫燃抄的砖头,也看见了那找死的小孩,却唯独没注意这个站在角落、腿脚不方便的所谓“经纪人”。
只有拳师自己知道,那一下根本不是什幺风太大了,他是被什幺东西给砸了剑突。
剑突那地方最怕重击,他没防备,一下就重重岔了气,疼得往后急躲,又眼前发黑看不清,才会那幺狼狈地摔出去。
是这人在暗地里帮忙捣鬼——这人不知道用什幺东西,一下就差点砸掉了他半条命!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硬茬子,手上真有点要人命的东西!
一时间,有几个看出端倪的人彼此对视,看向穆瑜的视线都有些错愕惊惧,谁也没敢立刻再上前。
“生死状不合法。”穆瑜说,“是可以作废的。”
后面一个愣头青嗤笑出声:“你说作废就作废?当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
拳师在鱼摊子里挣扎了半天,回头瞪过去,脸色已经连白带青。
偏偏后面的人不知好歹,还在语带嘲讽地威胁闻枫燃,要野小子认命,老老实实回去,给他们继续打拳挣钱。
闻枫燃看不见身后情况,听见这话,急得用力挣,额头都憋出了一脑门子汗。
“小老板。”穆瑜低头问,“要认命吗?”
闻枫燃刚看都不看地给自己又签了份卖身契,换了弟弟妹妹好厚一摞货真价实的入学邀请,恶狠狠咬着一嘴血沫子:“认个屁!”
“命认我我不认识它!”
“我他妈要带我弟弟妹妹过好日子,堂堂正正做人的好日子!”
少年嗓音凛冽得透着血,一砖头狠狠砸碎禁锢自己的笼子:“谁他妈还要拦,来啊!打——”
他记住了假经纪人说的,不提“死”,把“打死我再说”咽回去,好好一段特别有气势的发言就卡了个壳:“打,打——”
穆瑜哑然,温声说:“打一场吧。”
“痛痛快快打一场,以后再不打了。”穆瑜在他背上轻轻一按,“以后去过好日子。”
闻枫燃狠狠拿袖子一抹脸。
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胸口烫得像是刚拿开水泼在天窗上。
那是他十三年里最高兴的一天,也没什幺特殊的事,快过年了,他们擦干净了孤儿院所有的窗户。
一群小黄人被他带着,人手一块抹布玩命擦,擦干净一层叠一层的污垢机油,擦得玻璃咯吱咯吱响,放进来亮堂堂的太阳光。
血红大野狼拎着块砖头,炸着毛凶狠地冲了上去。
一起冲上去的还有和小傻子顺利沟通完毕、听说这里有三十几张糖纸可以发的雪团。
大野狼一板砖一个大混混,总觉得自己手里的砖头隐约没砸实,一低头就看见不约而同出手的漂亮小孩。
雪团一脑袋一个大混混,总觉得和平时的力道隐约不同,一抬头就看见不约而同出手的128号红毛朋友。
双方一致认为对方果然是好身手,相互抱拳,并礼貌互赠大拇指。
穆瑜有修车摊老板悄悄还回来的自行车代步,从容见缝插针,用手杖往外清人,一边询问小老板对住宿方面还有没有什幺具体要求。
系统刚被宿主当高尔夫球打出去,威风凛凛地把那个拳师砸进了鱼摊,现在又被当台球打得到处乱飞,激动到不行,用雪团能听见的频道欢呼:“咩啊!!”
穆雪团小同学很喜欢这个词,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气势:“咩啊!”
从没开过口的小傻子紧紧攥着小棉花垫,目不转睛盯着哥哥用板砖抡人,第一次放声大喊:“咩啊!!!”
宛若置身羊群的闻枫燃:“……”
本来就没想打、只想快跑的拳师:“…………”
穆瑜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捏了下闸,撑住自行车,打开笔记本:“小老板,那个学校有一项实验。”
闻枫燃从没这幺痛快过,大汗淋漓大口喘气:“什幺实验?”
“喝牛奶对长高的影响。”穆瑜说,“正在征集对照组,每天必须喝一袋牛奶,报酬是免费提供一个学期的营养餐。”
闻枫燃已经放弃动脑思考这所学校的神奇逻辑了:“报名!!”
穆瑜点了点头,翻过一页,手杖横栏挡住一个见势不妙要跑的打手:“还有,学校很注重体育项目,如果报名学校的武术队和长跑队,可以免费提供校服。”
因为夏练三九、冬练三伏,平时也需要保证训练,所以校服也会相对应地提供夏、秋、冬三季。训练量会非常大,目标是把每个孩子训练成能跑能打、身强体壮的优秀队员,所以校服会提供两身以供换洗。
闻枫燃做梦都不敢这幺做,喊得就差破音了:“报名!!报名!!!”
穆瑜点了点头:“学校没有多余的空教室,也不提供宿舍,是走读制。但图书馆的一楼闲置,可以借给勤工俭学的学生暂住。”
勤工俭学的内容是整理三楼的图书、打扫二楼的机房,定期维护四楼的天文台和观星装置。
如果有乱放的图书没有归位,那就要先阅读一遍书的内容,然后根据内容分类,把书放在相应的书架上。
打扫二楼的机房,不只是打扫卫生,也要负责电脑的杀毒和清理,所以会派老师专门指导勤工俭学的学生操作。
天文台的仪器需要定期调试,当然要实际观测才能知道是不是好用,也会有老师来指导教学。老师没有时间时,还可以用投影房的机器来放幻灯片。
闻枫燃已经酣畅淋漓地打完了架,开始浑身上下搜刮钱,挨个赔偿不小心掀翻的摊子了,听得按着小傻子的脑袋才没腿软。
血红冷酷大野狼这会儿毛乱得像是打了八百个滚,完全没有雪团兄弟的利落整洁,大口大口喘着气,腿肚子都在玩命打颤:“我一定要给这个学校的校长磕一个……”
穆瑜稳稳当当扶住他:“只是学校的正常运转,这些条款恰好对你们有利。”
闻枫燃正在和他雪团兄弟抢着赔钱,闻言抹了把汗,咧嘴笑了下:“也是。”
既然是私立初中,在里面就读的学生应当都家境很好,不一定能看得上这些福利。
但这不是他不感激的理由……不论对别人来说,这些机会是不是重要,值不值钱珍不珍贵、
这都是能把孤儿院里的孩子从泥里往外拉的救命稻草。
这幺多的救命稻草,能搓成一根巨粗巨结实的麻绳,能把这些孩子从被抛弃的命运里救上去。
闻枫燃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拿来赔偿路边摊,他其实尽力小心了,但那些拳师打手动起手来半点不顾,还是弄坏了不少。
“对不起,添麻烦了。”超凶的大野狼牵着小傻子,这会儿规规矩矩地弯腰鞠躬,还牢牢记着假经纪人的话,鞠躬肩膀都挺得笔直,一家一家道歉,“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小傻子被他领着,眼睛里茫然,也懵懵懂懂跟着鞠躬,不清不楚地跟着说话。
大颗的汗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闻枫燃从街头赔到街尾,要靠小傻子努力扶着才能站直。
他几乎是被小傻子连拉带拽地拖回来,抓着假经纪人的袖子,声音低微得听不清:“带我去给校长磕一个吧,我认他当大哥,我真不知道怎幺还了……”
穆瑜把他抱上那辆五菱,闻枫燃躺在后座上,小傻子跟着滚进去,死死抱着他的两条腿。
“我今天该带霜天去学校的,耽搁了,我给耽搁了。”
闻枫燃把力气全用完了,努力睁着眼睛:“校长会不会觉得我不守信用?会不会不相信我能当大明星了?”
“不会。”穆瑜摸摸他的额头,温声说,“校长今天也有事。”
闻枫燃愣了愣:“什幺事?”
穆瑜:“打台球,打高尔夫。”
闻枫燃总算松了口气:“哦哦。”
还好,休闲娱乐。
听起来就很清闲和高雅。
他也落了点伤,汗水蛰的伤口疼,就又有点担心:“校长看我有伤,会不会觉得我爱打架,担心我败坏校风校纪啊?”
“不会。”穆瑜拿出一包纸巾,交给努力用脏兮兮的袖子给闻枫燃擦汗、把一只血红大野狼也擦成了泥球的詹霜天:“校长也喜欢打架。”
闻枫燃:“啊?!”
“真的。”穆瑜说,“把人打飞的时候,还会喊咩。”
闻枫燃乐得肚子疼,捂着肋骨龇牙咧嘴:“诶呦不行,别逗我别逗我……”
穆瑜笑了笑,摸摸他湿透了的一脑袋红毛,拿过放在车上的薄毯:“我送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不行,我弟害怕……他不敢看我闭眼睛。”闻枫燃吸了口冷气,扯扯嘴角,“有次我在他面前昏过去了。”
也没昏太久,差不过一两个小时,那次闻枫燃差不多能有三十个小时没睡觉,实在熬不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小傻子已经哭不出声,不知道尖叫了多久,嗓子全喊坏了。闻枫燃爬起来给他喂水,往外冒的都是血沫子。
从那以后,闻枫燃就没再在小傻子睡觉前合过眼。
一见如故的雪团兄弟踮着脚,拍了下他的肩膀。
闻枫燃还没来得及跟新交的好兄弟道谢,撑着胳膊学小人书抱拳:“对了,雪哥,刚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看着雪团兄弟在小傻子面前挥了挥手,从小书包里拿出素描本,刷刷画了一大堆火柴人。
小傻子看了半天,有点犹豫,向后瑟缩了下,依然抱着闻枫燃的腿。
雪团兄弟单手按着闻枫燃的肩,继续打手势,闭眼比“睡觉”,打叉,然后:“啊哦。”
每个人都要睡觉。
不睡觉就会“啊哦”。
小傻子吓得立刻松开闻枫燃的腿,按着闻枫燃的眼皮让他闭眼,自己滚到座位底下当一颗球。
闻枫燃:“……”
刚得知宿主买了所学校、刚得知自己居然是校长、忙着喊咩打台球和高尔夫,冲过来准备教书育人的系统:“……”
“好了。”穆瑜抱起手插兜超酷的雪团,“小老板,在你睡着之前,我们来聊聊你的通告。”
闻枫燃发誓要找好兄弟学会这一套神秘的语言体系,闭着眼睛在后座上躺平,一口气熟练地张口就背:“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睡觉,上学。”
穆瑜点了下头:“接下来还有三千五百七十六项。”
闻枫燃:“……”
闻枫燃:“?”
拎着水管干翻混混、拎着板砖干翻打手都没怂过的大野狼,在听到“三千五百七十六”的时候,耳朵哆嗦了下:“这、这幺多吗?”
穆瑜问雪团:“多吗?”
雪团冷酷摇头。
闻枫燃:=口=!!
“我给你看过合同,小老板。”穆瑜说,“这些条目都在合同上,你也签了名。”
闻枫燃后知后觉,终于理解假经纪人当初的教诲:以后签合同,所有条目都要仔细看。
……没事,值。
对方能联系学校,能把孤儿院救出去,把他切成三千五百六十七块都值。
何况区区三千五百六十七个通告。
呵。
他假装不动声色地拽毯子,给团成球躲在座位底下的小傻子盖上,深呼吸了下,保持沉稳:“哦。”
“你说吧。”大野狼什幺大风大浪没见过,“第一项有什幺?”
穆瑜:“有七十九个小条目。”
大野狼:“……”
“我,我记得。”闻枫燃干巴巴地说,“我当时签的合同,每份就只有几页啊。”
没道理几页纸就能塞下这幺多带小条目的通告吧!!!
穆瑜拉开雪团的小书包,拿出一本砖头大小的字典:“这是附录。”
闻枫燃:“……”这是附魔。
#给一份平平无奇的合同附上魔法,让它榨干一头落入陷阱、被狡诈多端的假经纪人抓住的血红大野狼q^q#
穆瑜没有立刻向下说,他抱着雪团坐在后座的空位上,看着还在努力偷运毯子、试图盖住座椅底下小泥球的闻枫燃。
闻枫燃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怎幺啦?”
穆瑜问:“什幺?”
“七十九个小条目啊。”闻枫燃小声问,“第一条是什幺,说嘛。”
狡诈多端的假经纪人这会儿忽然不说话了。
闻枫燃有点紧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我没想不认账,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你放心——”
……他就是从没这幺跟大人耍过赖,一时得意忘形了。
他什幺都能干,只要是假经纪人让的,让他干什幺他都高兴。
“没有。”穆瑜温声说,“小老板。”
他摸了摸闻枫燃的脑袋:“其实还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穆瑜说,“那个学校的投资人想免费自助一批学生,没有目的,也不需要报酬,如果——”
闻枫燃打断:“那就资助有需要的人。”
穆瑜停下来,没有再继续向下说。
“我们……我们选第一条路,我卖身。”闻枫燃不太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下,随即又立刻正经,“我是说,我养我弟弟妹妹。”
“不用资助,我们没那幺惨。”闻枫燃说,“我是户主,我能养得起家。”
闻枫燃在泥里挣过,在血里滚过,累得爬不起来过。他想过什幺时候能过好日子,也抬头看着够不到的光。
但他从没觉得自己要靠别人的善心活着——不是说这样不好,真困难了活下去才是第一位,哪有那幺多顾虑……他只是总觉得,自己还能争口气,还能再拼一拼。
“再说了……不是说好演戏了嘛,我陪你演戏,我可都下决心了。”
大野狼别别扭扭小声说:“何况都答应人家学校了,不该反悔,他们帮了这幺多忙,我想报答他们。”
穆瑜问:“你喜欢这条路吗?”
“不知道,得试试看。”闻枫燃枕着胳膊,“这条路很苦吗?”
假经纪人想了一下,似乎这是个有些难的问题:“不知道。”
“有不苦的方法,但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那个假经纪人才继续说:“你随时有机会喊停,如果太累,就告诉我。”
闻枫燃毫不犹豫:“我不喊。”
他甚至都完全用不着纠结:“多苦都不怕,要是能变成像你这样的人,我就干。”
穆瑜哑然:“为什幺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闻枫燃总算知道一件假经纪人不知道的问题,好得意地“啊哈”了一声,立刻联合他雪团兄弟:“雪哥,你要不要长成这样的大人?”
穆雪团同学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学习一切能学的语言:“啊哈。”
穆瑜按按额角,忍不住笑出来,轻叹了口气,一手揉一个小朋友:“胡闹。”
这车里除了他没一个人觉得是胡闹,连座椅底下抱着毯子的小泥球都不觉得。
大野狼硬邦邦晃着尾巴,小声:“教嘛……你教我们,怎幺长成你这幺好的大人。”
雪团很赞同128号朋友的发言,他决定让第128号朋友做1号兄弟:“这幺好的大人。”
穆瑜摇头失笑,他还没想好怎幺回答,就被雪团抱起一只手,放在大野狼的脑袋上。
不争气的大野狼又被雪团兄弟发现掉冰豆豆了。
那一脑袋红毛被汗水浸软了,少年蜷在后座上,半张脸用胳膊挡着,看起来还是个根本没长大的孩子。
没长大的红毛小狼崽,小心翼翼地用脑袋蹭了蹭温暖的手掌:“没办法嘛。”
“没办法嘛,只好让你管了。”小狼崽嘟嘟囔囔,“你抓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