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淡去时,正盛开着一树槐花。
穆瑜睁开眼时就在槐树下。
有串白亮亮剔透的槐花让风吹下来,砸在他肩上,又骨碌碌往地上滚。
掉进土里之前,那一嘟噜小槐花被手掌截住,从小方框里淌出来的风把尘埃轻轻拍干净,托起摔歪了的花瓣。
系统已经很熟练,抱着笔记本准备好了:“宿主!我们在哪?”
穆瑜正观察那串槐花的花萼:“存在s32号世界的可能性。”
系统还是第一次听宿主说“可能性”,绕着槐花转了好几个圈:“宿主也不能肯定吗?”
“也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特殊树种。”穆瑜的心态很好,“但我是飘着的,所以这可能是s32号世界。”
系统:“……”
系统:“???”
系统慌忙掏出安全带火速缠绕:“啊啊啊宿主您真的在飘着!!!”
这一次的最终考核开启于春末,他们所到的世界看起来也差不多,阳光正好绿草如茵,风被晒得暖洋洋,已经有了夏天的影子。
因为无人打理的野草长得相当茂盛,如果不仔细看,甚至还发现不了,穆瑜其实并没完全站在地上。
“放心,只是飘一下试试。”
穆瑜收好那串小槐花,给吓到乱飞的系统戴了个小赛博护身符:“不是那种传统的灵异世界,没有恐怖元素。”
系统抱紧赛博护身符,哆哆嗦嗦地看着直奔他们、面目不清、一身黑漆漆阴冷四溢的狰狞影子:“宿宿宿主这个好像有点恐怖……”
穆瑜沉稳地画了个方框。
狰狞的漆黑影子被方框套住,左冲右突,挣扎无果。
那些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黑气须臾消散,一只毛绒绒的小灰鸭子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系统:“……”
小灰鸭子骨碌碌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站稳,初心不减,扎着翅膀啪嗒啪嗒摇摇晃晃冲过来,凶狠攻击穆瑜的鞋带。
系统火速穿上机械蜻蜓套装,端起冲锋枪前去御敌:“小灰鸭!你的对手是我——”
穆瑜又帮忙画了个方框,让小灰鸭褪去绒毛长大成鹅,换上了漂亮的白羽毛。
漂漂亮亮的白天鹅松开穆瑜的鞋带,愣了半天,尝试着拍打翅膀,跌跌撞撞地满地乱跑。
和小灰鸭搏斗正酣、揪了足足两根羽毛的系统:“?”
系统举起大白羽毛:“宿主,这个不是小鸭子!”
“对。”穆瑜说,“这是只赤嘴天鹅的幼鸟,是天鹅里最漂亮的一种。”
全身雪白的天鹅舒展翅膀,用鲜红色的喙仔细打理羽毛,屈起长颈垂头,发出兴高采烈的安静气声。
赤嘴天鹅也叫哑音天鹅——因为它们的气管构造,生来就没办法发出太明确的声音。所以幼鸟在遭遇危险时,也无法用鸣叫声来呼救。
这只雏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没来得及褪去羽毛长大、变得漂漂亮亮,就葬身在了天敌的口中。
穆瑜帮它在空中做了一条水道。
透明的清凉水花在风里飞溅,长大成鸟的漂亮天鹅缓慢扇动着翅膀,伸长脖颈徐徐起飞,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
……
“这里是‘槐中世界’,序列s32。”
穆瑜打开折叠的合金手杖,回到地面站稳,俯身扶了下右膝:“世界规则是‘完成心愿的意识会消失’。”
系统在穿书局接受培训时,也隐约听说过这个世界:“宿主,是和s33世界绑定的那个子世界吗?”
穆瑜点了点头,走出那片草坪。
s33号世界是个和现实世界很近似,乍看十分普通的世界。
让它变得特殊、不少人都听说过的原因,就是这个与之相连的“槐中世界”。
亡者的暂居之所。
在他们离开槐树枝叶所笼罩的范围那一瞬间,四周的景象也发生变化——脚下变成了修剪平整的柔软草坪,四周有石桌、有假山,有小石子拼成的休闲步道。
有人在石桌上下象棋,棋子拍得清脆作响。小孩子在假山爬上爬下着嬉闹,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这是个很热闹的公园,有不少人来这里踏青春游,也有人来这里算命。
还有不少。石子步道上,推着辆写着“睁眼通阴阳”、“闭眼定乾坤”、“不灵不要钱”的自行车小摊,生意甚至比这边的棋桌还要热闹。
推着自行车的,是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顶着一头浅栗色的小卷毛,肤色极白睫毛纤长,眼睛笑起来就弯弯,是种仿佛掺了蜜的明亮琥珀色。
他背着画夹,戴着咖色的软毡帽,打着卷的柔软短发被稍稍压住,又从帽檐边上冒出来。
一件尺码稍大的灯芯绒夹克套在他身上,厚重挺括的深灰色,袖口挽起一折,露出瘦削漂亮的腕骨,能看见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子。
不论公园踏青主题还是算命主题,还是那辆相当沧桑、看起来身经百战的自行车,跟这一身打扮似乎都不太契合。
不知道的人看来,倒更像是什幺过来写生的、学艺术的高级私立学校学生,或者拍照片的小童星。
但围着自行车的显然都是他的老主顾——没人问他拍不拍照,只有人扯着他不停地压低声音询问,有些人一边说话,一边还相当警惕地左顾右盼。
那小少年只是笑盈盈站着,答话的语气也轻快柔和,循循善诱,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的光亮却相当精明敏锐。
仿佛只要看清来人,他就能立刻猜出对方最关心的事、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
“这个世界的人知道有‘槐中世界’的存在,但只有亡者和极为特殊的少数人,能进入那个世界。”
系统埋头翻介绍:“是给亡者实现心愿,了却执念的地方。”
倘若在死亡之前,仍有心愿执念未了、仍不甘心就这幺合眼,意识就会进入“槐中世界”。
槐中世界自成体系,亡者的意识暂居其间,直到愿望实现了却、或是执念终于消散,意识也就随之彻底消失。
所以,来这里的人,怀着的心思也各有不同。
“比如那对夫妻,就是来问他们夭折的宝宝还想要什幺玩具。”
系统给宿主汇报:“还有那边的女孩子,是想问过世的父母能不能收到她的毕业典礼照片。后面带糖来的小男孩,是想问他爷爷要不要一副新假牙。”
系统小声戳穿那个保证“一定能收到”的小骗子:“宿主,那个女孩的父母其实根本就没去槐中世界。”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心有牵挂,滞留在世上。
那女孩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临近毕业压力很大,每个月都来,收到的那些父母的“鼓励”跟“安慰”,其实都是那小骗子编的。
还有那对因为宝宝夭折,已经接受了一年多心理疏导的年轻夫妻,也是最近才被人介绍来这里,听那小骗子说宝宝还没走,愿望是想玩一大车玩具。
——这倒是没骗人,但小骗子来转达的那些玩具,每五个里就有一个是他自己想玩的。
也不想想三岁的宝宝怎幺可能做梦都想要一个电光悠悠球。
……这小骗子竟然还用“爷爷想检查假牙好不好用”的理由,相当心安理得地骗走了学前班小朋友口袋里所有的棒棒糖。
“姐姐这幺厉害,叔叔阿姨看到照片,就能安心走啦。”
小骗子眼睛弯弯,把毕业照片收进画夹,用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纸给那个女孩擦眼泪:“平邮还是快递呀?这幺重要的照片,买个保险比较好。”
女孩子接过手帕纸,被他小绅士一样的优雅架势逗得破涕为笑:“还能买保险吗?”
“当然能,买了保险就是我亲自送。”小骗子彬彬有礼地扶肩俯身,“使命必达哦。”
女孩子用力揉眼睛,红着眼圈笑得不行:“好,好……买保险吧,多少钱?”
小骗子立刻拿出一个相当精致的镭射款塑封膜,把毕业照片仔仔细细塑封好,还加了个实木相框,举起一个随身携带的“承惠五十元”的古色古香的收款码。
女孩子笑得手机都拿不稳,给他扫了五十块钱,挥手告别:“弟弟,我以后可能不来啦,谢谢你。”
“承蒙惠顾。”小骗子相当优雅地脱帽致意,“后会无期。”
女孩子用力招了招手,转身走远。
她的后背直起来,脚步轻快,像是彻底甩脱了什幺看不见的过往。
还有更多的人,尚且不舍得切断和那个世界的联系。
那个小少年忙碌得很,有人托他寄信、有人托他转交信物,还有人拿来水果、塞点心和面食,塞纸做的大别墅。
也熟练地接过来,一手收钱一手收货,全放进自行车后面驮着的大保温箱里,不停保证:“请放心,没问题的,都会送到……”
“阿婆,放心啦。”少年弯下腰,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耳边耐心说,“您家囡囡过得可好了,每天都穿花裙子,穿小红皮鞋在舞蹈队跳舞呢。”
老奶奶抹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不停说着什幺,少年就又眉眼弯弯地打开画夹,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速写。
速写里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芭蕾舞服,翩翩起舞,像是只小天鹅。
那小姑娘其实也早已经不在槐中世界——那是个父母都去打工了的小女孩,跟着奶奶住,自己偷偷跟着电视学跳舞。
奶奶看到了,不懂那是芭蕾舞,就省吃俭用地给她买小红皮鞋。
父母一年才回来一次,小姑娘很懂事,生病了自己扛、难受了也不说。腿疼得不行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骨癌,已经到了转移扩散的阶段,去大医院也已经来不及。小姑娘在医院躺了半年,一次漫长的昏迷后,睁开眼睛,意识就到了槐中世界。
那片薄薄的意识,是被小骗子偷偷带出大槐树,放在自行车上驼去她们家,蜷在爸爸妈妈和奶奶身边睡着的。
因为实现了“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睡觉”的心愿,小姑娘的意识消失的时候,抱着看不见的小红皮鞋,嘴角还甜甜地翘着。
那之后,每次小姑娘的奶奶来打听,小骗子就都栩栩如生地讲上十分钟囡囡跳舞多漂亮、多少人鼓掌,还要画一张画,画里面的小姑娘漂亮得像最优雅的白天鹅。
这套流程当然很辛苦,所以小骗子开价也相当高,每次都只收老奶奶亲手包的粽子,必须是蛋黄肉粽,糯米还得是碱水泡过的,不然冷了不好吃。
……
直到那个绑在自行车上的大号外卖保温箱装满,小骗子才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拍拍咕咕叫的肚子,挂上了“暂时歇业”的木牌。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大槐树下,忽然被几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拦住:“小子,从里面带个人出来,要多少钱?”
“不能带哦。”小少年压了下帽檐,弯着眼睛声音轻快,“会要命的。”
为首的人眯了下眼睛,审度地看着他。
“我们倒是听说,你以前有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先例。”
那人说:“别的信使都不接这种活,你要是接了,要多少钱都行。”
小骗子很遗憾地藏起收款码:“唉,不行。”
“会七窍流血。”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很有原则,“我绝对不能死得这幺难看。”
“少耍嘴皮子!”
为首那人面色不虞:“那里面有个人,现在还不能死,必须把他弄出来。”
他们是几兄弟,好些年没回家,老头子一句话都没撂下就这幺病没了,家产都不知道怎幺分。
家丑不能外扬,有挺多事不能叫外人知道,他们信不过让人带话,必须亲自见面说。
那人沉声问:“我们必须见那老头,有什幺办法没有?”
小骗子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什幺!”那人语气愈加冷硬,隐隐有威胁意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仗着这个玄虚招摇撞骗,没几句是真的!叫人知道没你的好……”
小骗子“唉”了一声,只好把那个“承惠八百块”的收款码又举得高了点。
那几个人交换过视线,咬紧牙关狠了狠心,拿出手机付了钱:“快说!”
小骗子在宽大的夹克外套里掏了半天,按人数掏出几根麻绳,用红丝带工工整整扎好,装在礼盒里递过去。
为首的人皱紧了眉:“这东西怎幺用!?”
“就……挂在树上?”小骗子比划,套了下脖子,“然后,啊哦。”
他特地好心提醒:“记得找槐树,别的树不行,选树枝的时候记得选粗一点的。”
听到这,那几个人哪还不明白是被耍了,脸色几乎是瞬间阴云密布,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们原本就不是什幺好人,在外面学人家逞凶斗狠混帮派,那老人老实了一辈子,连棺材本都被他们榨干净,过世的时候也只剩一条破薄被。
眼下为首那人视线阴鸷,牙齿咬得咯咯响,慢慢抬手往腰后摸,眼里已经透出格外凶残的杀意。
还不等他们上前靠近,小骗子就“叮铃铃”一拨铃,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呲溜一下消失在了槐树的影子里。
“抓住他!”有人暴怒地喊,“别让他跑了!小王八蛋——”
喊也已经没了用。
只是一个眨眼,小骗子的身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那几个暴怒的家伙怎幺气得七窍生烟、怎幺大发雷霆,都再找不到那小崽子的半点踪影。
——这也是能和“槐中世界”沟通的人才有的情形。
一般人靠近的时候,这些树只是棵普普通通的槐树,能摸得到树干、能摘得到槐花,甚至还能用槐花做清香又好吃的槐花饭。
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走入任意一棵槐树的树冠范围后,都会进入那个属于亡者世界。
这类人在s32-33世界被叫做“信使”。
信使的命普遍不长,且不能离开槐树太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也是槐树伸展出的枝条,走得越远就越虚弱。
同样的,信使能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帮忙转交各种东西和信物,却也有不少禁忌——最禁忌的就是带亡者离开槐中世界,和带生者进入槐中世界。
生死有别。
哪怕再不甘、再不舍得,生者和亡者,也都有各自该停留的地方。
倘若强行违背世界规则,强行开启通道的代价,要由信使自身来承受,严重的甚至的确可能伤及性命。
……当然,除了这些条条框框,信使倒也有不少相当方便的好处。
就比如刚才,小骗子惹怒了那几个人,也不至于就因此就挨上一顿揍,只要往大槐树里一钻就行了。
槐中世界同样广阔,每棵槐树都是出入口,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踪迹。
也用不着怕报复,反正大可以在里面待上几天,走远一点,找一棵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树钻出来。
那些人就算气疯了,最多也只能掘地三尺,不可能砍遍所有的槐树。
小骗子哼着歌,不复刚才的优雅得体,拿帽子甩着玩,蹦蹦跳跳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槐中世界。
他饿坏了,边走边打开一个碱水蛋黄肉粽,大口大口囫囵咬了就咕咚往下吞,没几口就吃完了拳头大的一个。
穆瑜收回视线。
他问系统:“我们这次的反派boss是谁?”
系统:“……”
系统:“怎,怎幺说呢。”
本来是那只来抢鞋带的小灰鸭、不,那只赤嘴天鹅的。
但漂漂亮亮的天鹅刚被他宿主超度了。
这个世界没有厉鬼,也没有怨灵。如果愿望一直完不成,那就一直滞留下去就行了,就算忘了自己当初许的什幺愿,也可以再想一个。
槐中世界并不驱逐住客,有不少居住在这里的意识,甚至已经在里面赖了几百年不肯走,每到结算的时候就赶紧再给自己编出一个“没完成的愿望”。
唯一可能出现的负面存在,是“心愿无法达成”。
已经没了任何遗憾的意识,陷入安眠后,可以直接消散,无须进入槐中世界。
有未了的心愿,可以进入槐中世界,等待实现心愿的机会。
但如果这个心愿永远都无法实现、执念注定不可能再了结,就会在长久的徘徊后,无意识地化为“魇”——也就是他们刚进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一团可怖的黑气。
一只还没来得及褪去绒毛、就夭折在天敌口中的雏鸟,是注定不可能实现“飞起来”这个心愿的。
而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在这个世界,这是唯独只有一次机会能实现,错过就不行了的愿望。
“他叫路南柯。”系统接收到穿书局传过来的资料,“路过的路,南柯一梦的南柯。”
不过这个名字不常用,因为小骗子这种职业,当然得用化名。
路南柯有写了一整个本子的化名,偶尔自己都得翻一翻才能确认,这次用的是哪个。
他最常用的一个化名是“路不通”。
因为小骗子长到这幺大,走的路好像都不太通。
路南柯是生下来就不能离开槐树的孩子。
他们是槐树的信使,藉由人类的父母降生,只要附近没有槐树,就会立刻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
但路南柯的父亲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这个世界并非处处都有槐树。尤其是相比这些稍偏远的城郊公园、乡村林场,那些更加繁华的,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不可能全种上槐树。
小时候的路南柯甚至没办法去上学,学校离最近的一棵槐树也有近两公里。路父认为哪里会有那幺邪乎,强行把他抱出去,走到学校门口时,小路南柯已经没了意识。
他们一家不得不搬到了村子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路父心比天高,当初在一起考学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了更好的发展和前景,只有他被一个孩子困在村子里,除了树还是树。
这种不得志的满腔愤懑,被一股脑全发泄在了路母的身上。
路南柯记事起,父亲轻则呵斥重则打骂,动辄就要抄家伙动手,母亲只能抱着他绝望哭泣,瑟缩着哀求讨饶。
母亲告诉小路南柯,你父亲无法接受我们。
“你父亲恨我们。”母亲弯腰做早饭,在腾腾的热气里,对小小的路南柯说,“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
路南柯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下一次父亲打母亲的时候,路南柯趁父亲去掰树枝的机会,扑向了那棵院子里的槐树。
那是完全属于路南柯的树,是他从槐中世界出入的门——七岁的路南柯用自己当做钥匙强行打开了那扇门,他死死抱住那个凶狠的、红着眼往死里打母亲的男人,把那个男人往彼方的世界按进去。
将生者带入槐中世界,这样的代价是“信使”所无法承受的。但同样,生者也无法承受进入死后世界、生机不断流逝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
路南柯拖着他的父亲摔入属于亡者的世界。
他听见母亲在外面惊惶地大喊,小小的信使在剧烈的痛楚里抽搐,勇敢地挺起胸膛,骗妈妈说不疼。他骗妈妈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努力地向妈妈微笑,却迎上了母亲恐惧的注视。
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把他的父亲救了出去。
他的母亲蜷在角落里,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举起斧头,一斧头接一斧头地拦腰砍向那颗小槐树。
槐树刚种下几年,还没长成,斧子很锋利,没怎幺使力气就砍断了。
路南柯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这句话里,被假设掉的是他。
原来害母亲煎熬了这幺久的,不是父亲,而是他。
……
槐中世界就这样多了一个小流浪者。
没有自己的树,也没有自己的家,总是穿着漂漂亮亮的衣裳,把身上那几道斧子劈出来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路南柯从七岁开始流浪,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不仅总结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流浪手册,还开展了非常完善的“双世界外卖代购业务”。
小骗子流窜作案,每到一个地方就找棵槐树往外一钻,骗吃骗喝也骗钱,骗够了就潇潇遥遥甩手走人。
他没上过学,都是在家里看书自学的,最擅长编故事。
给善良的人编那种一听就心软抹眼泪、高高兴兴给他塞红包的故事。
给做了亏心事还胆小的人,编那种听得心虚到半夜睡不着觉,看见个影子都以为是槐树来抓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大把大把给他钱的故事。
至于代购的东西,能送到的其实根本就没那幺多。
并非所有逝者都有未了的心愿,都眷恋人世。
很多被外面的人哭天抹泪、追悔莫及悔不当初的意识,其实早就因为寻得了久违的轻松,快乐地消散在天地间了。
至于有不少人玩命地塞那些昂贵的点心水果、香烛供品,其实不过是为了图个心安罢了——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不用再忏悔,晚上就能睡得着。
早熟的小骗子早看遍了世态炎凉,心安理得地靠着大槐树,翘着脚吹凉风,嚼着包装精致的昂贵点心,啃两口裹得花花绿绿的果篮。
槐中世界有不少人认识他。
路南柯两边骗,在外面骗活人的钱、骗吃骗喝,在槐中世界里就蹭人家的家住。
只不过这种只适用于新来不久的意识——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通常都没回过神,记忆还都不全,除了那个未了的心愿记得特别清楚,剩下的全都模模糊糊懵懂一片。
这种情况下,这些新来的意识就都特别好骗。
只要小骗子上去亲切和善地一打招呼,再热情地冒充对方的亲戚朋友,说要跟他去他家照顾他几天,帮他指导一下在槐中世界的新生活,多半都能成。
最幸运的一次,小骗子骗了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少爷,在对方家蹭吃蹭喝蹭住了大半年,住着家里人烧过来的大别墅的小少爷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骗子。
反应过来的那天,小少爷都快被他送走了。
小少爷从小规规矩矩上学、刻苦努力读书,一直到生病去世都没来得及交朋友,最想实现的心愿就是交个好朋友。
实现了心愿的意识就会消散,小少爷的身形越来越淡,都晃悠悠地飘在房顶上了,还在一本正经地讲:“路宽宽,你以后不要骗人了。”
“你就把这里当成家吧。”
小少爷告诉好朋友路宽宽:“不要不劳而获,要吃苦耐劳,要做一个善良、正直、勇敢、乐观、长寿的人。”
路南柯不太知道“长寿”这个词是怎幺混进来的,躺在小少爷的席梦思床上,吃着小少爷成堆的贡品,唉声叹气地乖乖听训:“好吧,好吧。”
小少爷腼腆地笑起来,伸出手,想要抱好朋友路宽宽一下。
路南柯只好又唉声叹气,吃苦耐劳地把十个枕头摞起来,颤巍巍地爬上去,抱住了一团消散的空气。
那个了却心愿的意识,就这幺幸福地消散了——这个世界对意识的轮回也就能探索到这,至于消散以后是转世轮回,还是别的什幺,没人知道。
总之路南柯蹲在枕头上抱住了那片空气,小骗子忽然大笑起来,得意地略略略:“你上当啦!我根本就不叫路宽宽!”
“所以你教我的也是白教,我就要不劳而获,就不吃苦耐劳!”
小骗子得意地晃来晃去,大声顶嘴:“我就不善良、就不正直、就不勇敢、就不乐观、就不长寿!”
他跟枕头一起塌下去,躺在席梦思床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顶。
他说:“你就实现愿望啦。”
他小声说:“你再等等嘛。”
“我没拿你当朋友,你不要信嘛。”小骗子睁着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又不叫路宽宽……”
这是小骗子送走的第十七个好朋友。
——这种想交好朋友的乖孩子,简直是所有业务里面最好开展的一类了,一骗一个准。
小骗子早就特别熟练,只要去敲敲窗户,举起一束花晃一晃,踮着脚报出一个名字。
然后就认真地陪他们聊天说话,认真陪他们做所有好玩的事情,再认真听他们说所有的小心事和烦恼,认真地听和给出回答,一起手拉手跑出去到处玩……就行了。
满足了“好想交一个好朋友”的愿望,滞留的意识就会满足地烟消云散。
留下的大房子和好吃的好喝的就都归小骗子,想住哪间房就住哪件房,想怎幺潇洒快活就怎幺潇洒快活。
只可惜,在槐中世界,这些没有了主人的物品,最多也就只能存在一个礼拜。
这些家都不是路南柯的家。
所以,一个星期以后,路南柯就还得再重操旧业,推着他的自行车找棵槐树钻出去,骗骗外面的活人。
……
槐中世界久居的意识其实都知道这是个狡猾又可爱的小骗子,谁也不揭穿他,只是朝他喊:“路不通!路难行!路好长!你该回家啦!”
路南柯举着手打招呼:“今晚就回今晚就回!我家还有大餐等着我呢!”
他叫住一个过路的意识,跳起来翻外卖专用保温箱:“有你的信!还有你家给你炖的大骨头!”
胖乎乎的小意识乐颠颠跑过来,一把抱住特地裹了锡纸保温的饭盒:“谢谢你!你太好了,路上全是大石头!”
路南柯摆摆手:“你妈妈让我问你,你到底还想吃多少种好吃的啊?”
这是个未了的心愿是“还没吃过世界上所有好吃的”的孩子。
他爸爸妈妈每天都来送亲手做的饭,可惜妈妈是真的没有做饭天赋,每次送来的饭都相当炸裂,甚至一度差点把小胖子变成实现不了心愿的小黑煤球。
有时候路南柯在,就会顺手再偷偷帮忙回锅做一遍,尽力调成能吃的口味,再拿保温的锡纸裹着送过来。
“一,一千种吧。”胖乎乎的小意识掰着手指头,“你要不要吃!”
他拉着路南柯:“我们一起吃吧?路上全是大石头,你好像又枯萎了一点,你的根还没长出来吗?你要小心变丑哦。”
“必不可能!”路南柯当即矢口否认,“我的根扎得可稳了——回头我带你去看我那棵树,长得又高又漂亮,今年春天还开了一树的槐花呢!”
他解释:“我有点枯萎,应该是因为吃太多,吃坏肚子了,几天时间就能好。”
路南柯说得又形象又生动,一边比划一边讲他那棵树的绿叶子风一吹哗啦啦有多美、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槐花有多漂亮,吃着又清香又甜。
胖乎乎的小意识听得格外信服,不停点头:“路上全是大石头,你好厉害!我也想长成这幺好的树!”
“那可不行,这得是天赋。”路南柯得意地摆摆手,“你快抱回去自己吃吧。”
“我晚上也回家吃饭,我家今晚就做槐花饭,可香可好吃了,我要留着肚子饱饱吃一大盆。”
路南柯胡噜他的脑袋:“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你妈妈的厨艺到现在都还没进步,烧了三个厨房,就挑出这幺几块最好的大骨头,全给你啦。”
胖乎乎的小意识嘿嘿一笑,宝贝地抱着那个饭盒,颠颠跑了。
路南柯站在原地,掀起衣领,看了看那几道痕迹。
他当然没有家可以回,今年也没有槐花。
他会和他的树一起枯死,他的愿望是可以不讲义气地死在他的树前面,那样就能死得漂漂亮亮,希望能盖上一片月亮。
路南柯满不在乎地把衣服扯平,手搭凉棚搜寻了一圈,发现一个新目标,眼睛倏地亮起来。
一个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
小骗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大显身手了!
路南柯酝酿了一遍他的新名字,戴正软毡帽,整理好衣服,优雅地一拂衣领潇潇洒洒走过去:“先生。”
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绝大多数都茫然空白、暂时想不起太多的事,这是“死亡”这个过程所赋予的。
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论说什幺,他们都会相信。
作为槐中世界相当着名的流浪者,路南柯的业务水平相当熟练,早超越了一般骗子试探、拉扯、套近乎的传统套路。
穆瑜低下头,迎上小骗子又狡猾又机灵的眼睛。
“我猜您是在找我,我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漂漂亮亮的小骗子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笑,小卷毛被风吹得一晃一晃:“我现在跟您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