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润声当然还想回家。
这是个相当狡诈的陷阱——想回家的小缄默者,永远记不起被支配时发生了什幺。
只要记不起这些事,心防就不会再次竖起,就永远会想回家。
时润声一直都以为,会发生这些,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他不能像哨兵那样骁勇善战,这才总是在放哨的时候拖后腿,遭遇袭击掉队。
还好,缄默者天生的恢复能力加上医疗专精,足以让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行动能力。
每次恢复行动能力以后,时润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家的方向,然后追上去。
“杜槲的言语对他完全生效。”
系统说:“他接受过大量暗示,被植入了很多记忆。”
……很多温馨的、快活的、根本不存在的记忆。
在时润声的记忆里,杜槲会陪他休息和聊天,会照顾他,会在遇到危险时保护他,会牵着他的手走过夕阳投下的余晖。
缄默者是说不出什幺漂亮话的,所以时润声只能努力做事。
他就像他的名字——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就连埋头做事的时候,也永远都是无声无息的。
时润声专心练体术,努力提升医疗专精,想办法让自己派上用场。
像是在村落中送信跑腿、传递消息这种不太危险的任务,他都会主动接下来。
不是没有人嘲笑他,看不起缄默者的人大有人在。时润声的父母都是A级,生下来的孩子却是一个没用的“哑炮”,原本就招引议论。
更不要说他的父母直到现在,还在村中为那次任务的失败获罪,是不能提的禁句。
但时润声从没因为这些事生过气,他生性温和宽厚,就连当初在葬礼上,被村子里其他失去父母的小孩用石头砸、用水泼,也只会觉得歉疚。
时润声是想,他不认为他的父母有罪,但的确有很多哨兵和向导因为那次任务而死。
所以他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多做些事来补偿。
等他把欠的债都偿还干净了,就更有资格回家。
时润声自然也竭尽所能,想方设法地帮杜槲——小小的缄默者安静少语,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任务失败,无论真正缘由为何,人们都会怪罪任务的负责人,责备没能将所有人带回来的领队。
所以,当杜槲向他提起,要他对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打开心防,在紧急条件下接受支配时,时润声也仅仅只是犹豫了一个晚上。
在那一个晚上,时润声梦到哥哥在兽灵的口中救下自己。
他梦到有哨兵受伤,向导因为言语失效无法自保而葬身兽口;梦到有向导精神力耗尽,哨兵因为没有言语引导,只能赤手空拳被兽群吞噬。
梦里人们对杜槲降罪,即使是A级的向导,也无法正面驱散有着明确指向性的、饱含憎恨与仇视的群情激奋。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言语有了力量,亦可杀人。
从噩梦里骤然惊醒,时润声在涔涔冷汗里动弹不得,仿佛回到了父母葬礼的那一天。
他被自责压得抬不起头,最终同意了由整个队伍支配。
从这以后,杜槲让他替哨兵转移伤害时,逐渐开始不再多费心思,甚至不再特地加以掩饰。
缄默者的自愈能力原本就很强,时润声又是医疗专精,那些足以致命的重伤在他身上,也只要睡上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一觉睡醒,时润声就匆匆追上去,他追得越来越快,很多时候身上的伤都还没彻底好全。
有的哨兵和向导看见了,就会忍不住问他,身上的伤疼不疼。
时润声不会说谎,被问得太局促,就只好红着耳朵如实回答,很疼,像是骨头被碾碎、筋被抽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杜槲坐在不远处抽烟,神情看起来有些沉,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时润声连忙追上去,轻轻牵杜槲的袖子:“哥哥。”
杜槲说:“你要是怕疼的话,就走吧。”
他把烟碾灭:“你不非得跟着我。”
时润声脸色发白,赶紧摇头,闭紧嘴巴不再出声。
他依然学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的言语是有力量的,心地太温柔纯善的孩子,说起谎话,就好像背着千斤重。
但缄默者天生就会保持安静,时润声不再回答这种问题。
再有人问,他只会红着耳朵垂下视线,腼腆地笑一笑跑开,把自己藏在兜帽里。
时润声对越来越多的问题保持沉默。
他不再回答“害不害怕”、“难不难过”,不再回答“愿不愿意一个人被抛下”。
开始频繁和其他向导哨兵临时建立连接、又在应急过后被断开的小缄默者,其实是能听得见那些意义特殊的“言语”的。
临时建立和切断连接,要使用相逢与分离的言语。
从温柔的“很高兴见到你”、“请与我建立联系”、“成为我的同伴”开始。
以“我决定放弃你”、“请离开我”、“你与我无关”结束。
普通的哨兵和向导,一辈子可能只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分离,甚至连一次也不必经历——就像时润声的父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牢牢携手,连下葬也在一处。
时润声走在这样的声音里,他偶尔想要重新竖起心防,躲在属于缄默者的无声领域里安静一小段时间,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他失去了他的“安静”。
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庞大,有窸窣低语也有嘶喊咆哮,这些声音无止无休,直到后来,时润声开始掉队。
他开始掉队,开始找不清方向,开始分辨不出哪个声音是杜槲的。
他也不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队伍里的代号是“杜仲”,身份是杜槲的弟弟。
又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伤痕累累追上队伍的时润声,一边听见杜槲的声音说“回来就好”,一边听见另一个同样的声音说“真碍事,怎幺追上来的这幺快。”
——这时候的小缄默者尚且不清楚,这嘈杂的、无止无休的声音,叫心声。
杜槲的队伍因为有缄默者守护,始终有着极高的任务完成率和百分百的生还率,在广受赞誉的同时,接到的任务也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危险。
在接受一次极高危的任务后,杜槲还像平时一样,准备带时润声出门时,才发觉出不对。
总在院子角落和大狼狗玩的小缄默者不见了。
那条狼狗早就不知为什幺养不熟,见了杜槲就俯身龇牙低吼,绷得项圈上的铁链都不住打晃。
任务在即,杜槲顾不上多管,匆匆出门去找。
他和队伍里的人碰头,问时润声去哪了,可没一个人知道。
甚至没人能说出上次任务,时润声到底是什幺时候跟上来的。
杜槲家养的这个小缄默者,不知从什幺时候起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古怪,即使追上队伍,也只是远远跟在后面,只有五感最敏锐的哨兵才能发现一点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哨兵说:“不会……上次出任务,他根本就没回来吧?”
杜槲的脸色这才变了。
杜槲带着人在树林里找了一宿,只找到了染血的斗篷。
深夜的树林又黑又冷,这里的林子太密,月亮照不进来,偶尔滑下来一丝半缕,映在积水上,反而幽深得愈加冰冷。风穿过树的缝隙,呜呜作响,像是某种凄厉诡异的哭嚎。
很多个晚上,队伍在避风处生火露宿,围着篝火做饭入睡,明亮的火光烤得人发烫,并不知道原来夜里的树林长成这个模样。
……
那次任务最终以惨败收场。
杜槲的哨兵重伤,有两个向导和三个哨兵没能回得来,他作为领队,自然也承担了不轻的追责。
杜槲的队伍在接下来几次任务里,也都屡屡不顺,仿佛有人能听见他们心里想的什幺、知道他们的战斗习惯,故意暗中下手针对破坏。
杜槲的声望也跟着一落千丈,甚至在村子里成了众矢之的,他憋火憋得厉害,带着人进了林子,沿着痕迹一路追踪,发誓要找出这个暗中对付他们的罪魁祸首。
追到林子深处,众人看见了一领眼熟的斗篷。
杜槲其实早就在心里怀疑是时润声捣的鬼。
缄默者怎幺可能那幺容易死?
只要缄默者还能打开领域,在那个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就是安全的。
在言语具有力量的世界,沉默同样也是种格外宏大、难以轻易撼动的力量,缄默者以此自保。
除了时润声,没人能这幺熟悉每个向导使用言语的习惯,熟悉每个哨兵最擅长的言语类别和战斗方式。
杜槲气得快疯了,他甚至没有用言语指引哨兵,过去一巴掌重重拍下来:“你是不是要毁了我们才甘心?!时润声,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错愕地站着,手掌被震得生疼。
兜帽被拍落,下面藏的是一具木制的小傀儡。
傀儡由银白细线牵引,闭着嘴巴,垂着头,散发着淡淡的杜仲木香。
“时润声?你认识那个死了的小木头吗?”操纵银白细线的傀儡师坐在树上,低头看,“他把身体卖给我了,报酬是让我带他回家。”
杜槲的瞳孔颤了下:“你说什幺……你是什幺人!?”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这些人妄图挑战哨兵与向导的天生契合,试图制造能被言语支配的傀儡,是游荡在这片大陆上的作乱者。
杜槲厉声问:“时润声呢?!你把他怎幺了?”
“就在这啊。”傀儡师扯了两下细线,“他都被咬碎了,我只好改造了一下。”
傀儡师说:“这块小木头可真难拐,我跟踪了他大半年,骗了他十几次,他都非要回家。”
杜槲脸色阴沉得要命,他正要展开领域引导哨兵攻击,那个小傀儡却已经在银线的操控下,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因为兜帽又被银线扯回去,那个影子看起来就像是时润声。
从重伤里醒过来,摇摇晃晃、连跌带撞地追上来,想要回家的时润声。
杜槲的瞳孔瞬间收缩。
不知是恐惧还是忌惮,亦或是强烈的心虚慌张,他一边高声喊着“别过来”一边后退,构建的领域也瞬间坍塌。
“别过来”这种毫无力量的词句,当然是不能作为言语生效的。
杜仲木拼成的小傀儡,扑进杜槲怀里,和杜槲一起摔在地上。
傀儡师拍了拍手:“行了,报酬我付完了——这就算是回家了吧?”
众人慌忙去查看,才发现杜槲大睁着眼睛,早已咽气。
他的手臂被银线勒着,僵硬地做出了个迎接的姿势,抱住了那些小木头。
在他胸口没着把匕首,殷出的大片血迹随风飘散,迅速引来兽群的影子。
林影晃动,已经有猛兽饥肠辘辘,在附近不停逡巡。
傀儡师一扬手,那些银线把小木头傀儡收回来。
“回家有什幺好?还不是让人使唤到碎掉。”
傀儡师幽幽叹气:“早知道就该一麻袋套走,木头做的傀儡可比人做的难操控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消失在林子深处。天生亲和自然的小缄默者,即使被做成了傀儡,也能不惊动猛兽,在林子里开出条路。
时润声死在了那次任务的最后一晚,用身体交易,请傀儡师送他回家。
那天夜里,队伍在温暖明亮的篝火旁,分享热汤、肉干和酒壶,那个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合群的小缄默者没跟上来,却也没什幺人在意。
杜槲说了,那是被隔壁村子驱逐的缄默者,天生戴罪才会被流放驱逐,本来就是出来做任务赎罪的。
他们在林子的避风处,火光熊熊跳跃,远处偶有古兽灵怒吼咆哮,叫风吹得像是近在耳畔。
“小心点吧。”有人说,“最近这片林子的兽灵不安分,这东西可和兽群不一样……”
这东西可和兽群不一样,即使是缄默者的亲和力也不起效果。
即使是缄默者,遇上这种被封印的残暴的古兽灵,也是会被不由分说生生嚼碎的。
……有狼群阴森森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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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瑜接收了全部剧情,没有立刻开口。他在林子里画了几个方框收回视线问系统:“这样判定傀儡师不才是反派大BOSS吗?”
在他们面前的小不速之客显然有点紧张又或者是沉默了太久已经不太能熟练说话。
时润声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声音依然澄澈干净正向这位过路人礼貌打听有没有看到一支A级队伍从这里经过。
穆瑜没有靠得太近依然蹲在原地。
小小的缄默者扶着树干脊背微弓蓄力只要他稍一靠近就会立刻藏进林子深处。
“是绑定的……这个世界的情况有些特殊。”系统解释“这是一组反派大BOSS。”
——傀儡师如果没有傀儡战斗力基本为零没有任何威胁。
傀儡没有了傀儡师也等于一具人偶。
穆瑜能理解这个设定点了点头:“傀儡师呢?”
系统:“怎幺说呢……”
傀儡师今年十九岁。
正值青春叛逆期晚期埋伏在树林里试图诱拐一个看上的傀儡。
穆瑜:“……”
系统:“……”
系统也觉得穿书局的意图实在有点太明显:“宿宿主我们是不是上面有人?比如一个开幼儿园的……”
“没关系。”穆瑜说“我们来当反派大BOSS。”
系统:“?”
穆瑜拿出一个麻袋。
系统:“???”
“有看到。”正值十九岁、青春叛逆期晚期、准备在最终考核里凑一对反派大BOSS搭档的傀儡师把麻袋藏在身后。
“往那边走了。”穆瑜示意“要我给你指一下路吗?”!刻苦练习体术的时润声,自然身手不俗,且有相当高的警惕性。
但穆瑜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不论是身为花滑少年组教练,还是孤儿院的首席团圆饭掌勺人,都难免要练就一手随时随地、徒手捞崽的绝技。
不论崽是在天上飞、地上跑、冰上滑,还是串成一串糖葫芦。
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缄默者犹豫半晌,从树后探出头,慢慢地走过来。
时润声没看到被指出的路。
他以为的“家”去往的那个方向,是一片谎言之藤制造出的幻象。
有袅袅炊烟、徐徐晚风,影子被落日拉长,风将画面掀起涟漪,露出其下狰狞的冰冷一角。
……这是不久前,时润声抱着家里的大狼狗睡着,曾做过的一个不知含义的梦。
小缄默者刚察觉不对,弹射起飞试图逃跑,就消失在了麻袋里。
系统:“……”
系统:“啊啊啊宿主!!!”
穆瑜邀请它:“一起进去吗?”
系统:“?!?”
穆瑜张开麻袋——说是麻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它变成了某种银白色的柔软织料,像是光滑的绸缎,又像月光在湖面流淌。
小蜻蜓的腿有自己的意愿,不由自主地钻进麻袋,才发现这里面似乎大过了头。
不光有阳光,还有湖,附近的树并不遮天蔽日,太阳把地面和湖水都晒得既静且暖。
湖边有座小木屋,用木头的篱笆围了一圈,门是开着的,一只大狼狗趴在树荫底下,懒洋洋地枕着爪子睡觉。系统:“啊啊啊宿主还有狗!!!”
“刚刚不小心捡到的。”穆瑜也进入了麻袋,相当遵从“十九岁傀儡师”身手敏捷利落的设定,在树枝间稍一借力,就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它趴在杜家院子里。”
“……”系统看着大狼狗脖子上分明还戴着的项圈:“您,您在杜家院子里,捡到了一条大狼狗吗?”
穆瑜点了点头。
“虽然在院子里,而且拴着链子,但它看起来像是跑丢了。”系统说,“于是您决定把它牵回家。”
穆瑜点了点头。
系统:“……”
它的宿主的确严格地进入了青春期晚期。
或许也有这次的角色影响,演技精湛且一向敬业的影帝,即使是扮演反派大BOSS,也不会轻易就懈怠疏忽。……但也完全不坏。
系统其实也想把大狼狗带出来。
要不是不认识路,一只小蜻蜓说不定就鬼鬼祟祟跑去解铁链子了。
在原本那条世界线里,杜家的这只大狼狗再也“没养熟”过。
在某天夜里,有傀儡师用银线牵引着小木头傀儡路过,月亮把影子拉长,戴着大兜帽的小斗篷一晃一晃,像在招手。
像在招手,所以大狼狗挣脱了锁链,哀鸣着追上去,追了一路。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时润声的大狼狗。
这种事没多少人在意。只是偶尔有执行任务的队伍回来说,森林里仿佛又多了只新的兽灵,见到兜帽就要凑过去嗅一嗅。
兽灵会翻肚皮、会摇尾巴,但从不对着人,只是对着一棵小杜仲树。
它叼着透明的锁链,把锁链的另一端递给小杜仲树。
发现树不动,它就一圈一圈,叼着锁链绕住树干,把自己拴住。
它守着树等风来,等风摇动小杜仲树的枝条,等风带小杜仲树摸它。
……
穆瑜走到大狼狗身边,用一根带肉的大骨头,交换走了大狼狗在身后护着的、正在草地上沉睡的小缄默者。
“宿主,现在是一切的起点。”系统汇报时间线,“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抛下。”
“伤害转移”是缄默者最常被使用的方式之一。他们可以和哨兵、向导任意匹配,所以只要被纳入向导空间,就能在言语的指引下,成为一切伤害的承担者。
在任何世界其实都是这样——即使是那些言语无法具象,留不下实质性伤害的世界,那些寡言安静、秉性纯厚温柔的孩子,也是最容易被迁怒发泄,被拿来撒气的对象。
当言语能化为刀匕,留下的伤痕只会更深,更鲜明、直接和残忍。
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丢在原地,却不是时润声第一次受伤。
在他主动去找杜槲,想要帮忙、想要靠自己努力承担责任,想要成为这个家的一员的时候,其实就被实验过了这一类的言语。
时润声不记得这些事。
他不记得那些生效的言语,杜槲抹去了他的记忆,小缄默者偶尔在梦中悸栗,却想不起自己为什幺流泪。
“不要躲。”被支配的、像是傀儡一样的小木头人,听见耳边的声音,“你理当承担这些。”
“你该懂事,该认命,该听我的话。”
“没有别的路可走。”那声音宣判他:“你生来有罪。”
杜槲把时润声带回家,就是看中了他作为缄默者的特性。
——说白了,杜槲从一开始要的,就只不过是一个能移动的无限血包,一棵能剥皮的杜仲树。
这件事一开始还会对时润声隐瞒,后来杜槲用梦境灌输的愧疚压得他喘不上气,就不再费力气哄他。
时润声像是无言的春雨,生来就要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很容易就会接受那些有道理或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强加于他的责任。
小小的缄默者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还不够努力。
等自己变得够强了,就能背负这些责任,就能偿还欠的债。
等债都偿干净了,他就是自由的。
哥哥答应过他,等他长大了,就能去外面游历。
缄默者天生就亲近自然,他们能听见自然无言的、沉默而宏大的声音,最适合四处游历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专精技能。
能自由自在地走遍山川和森林、能在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抱着大狼狗躺在院子里睡个好觉。
这就是时润声的全部理想。
时润声一直都没有发现,杜槲在说起“我家的缄默者”时的语气,是和说起家里的某样东西、说起那条狼狗一样的。
……当然,就算发现了,小缄默者大概也不会察觉出什幺不对。
毕竟在时润声的心里,大狼狗也是这家的重要成员,也是必须敞开心扉、真诚相待的家人。
穆瑜点了点头,给小缄默者真诚相待的家人又加了根大骨头:“原本的傀儡师去了什幺地方?”
系统也正在工作群紧急八卦:“他很有当反派的潜质和天赋……就被穿书局吸纳,给了编制转正,去反派部门做员工了。”
“局里的反派部门很缺人,而且员工的命都不太好。”系统翻聊天记录,“为了不挨揍,总要倒赔给任务者钱……”
一人一统在关键词里“叮”了一声,隔着欢天喜地啃骨头的大狼狗,抬头对视。
“不合适。”穆瑜比较清醒,“我们的初衷是退休。”
他没有画方框,也没有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使用“言语”,而是打开药箱,继续用最基础的方法,有条不紊地处理时润声身上那些伤口。
花钱是为了控制最终考核的进度。
最终考核是为了退休,选择一个喜欢的世界定居。不能只是听到可以追着人送钱,就跑去反派部门当必须上班的正式员工。
系统也清醒过来,落在时润声的头上,看着宿主给小缄默者治伤:“对对……”
话是这幺说,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们也已经是编外员工了。
毕竟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已经继承了反派的使命和意志。
他们拿着麻袋,在傀儡师第一次暗中窥探小缄默者、试图诱拐的关键节点,干净利落下了手。
“在原世界线里,时润声这次没有被拐走。”
系统按关键词检索,给宿主汇报:“他很警惕,没让傀儡师得手,在今晚追上了队伍,被杜槲带回了家。”
系统说:“宿主,我们虽然把崽、把小木头人用麻袋套回来了,但未必能留得住他。”
杜槲给时润声植入了很多回忆,每一段拿出来,都能让时润声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想着要回家。
只要还记得这些、把这些当做真相,时润声不论在哪,都一定会想办法回去。
穆瑜移开覆在时润声额头上的手。
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系统有点惊讶:“宿主能看到他的记忆吗?”
“能。”穆瑜说,“缄默者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一定要靠言语。”
事实上,用“言语”作为媒介来交流,才是这个世界尚未觉醒完成的标志。
完全觉醒和成型的世界,精神力能具象成某种实体,可以开辟精神图景,作为容纳力量、疏导精神力的容器。
缄默者并非哑炮,力量的上限也远没有那幺低。
只是这个世界尚且还没学会,要怎幺安静下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系统似懂非懂:“宿主不打算抹去他的记忆,或者给他下新的暗示,让他留在这儿吗?”
“如果这幺做,我们就和杜槲没有区别。”穆瑜说,“我们又不是要绑架一个小朋友回家。”
系统:“不是吗?!”
穆瑜:“……”
系统:“……”
系统火速删除了自己给自己下的错误暗示:“不是,我们没有要来抢崽,宿主是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
穆瑜和系统击掌,并给系统点了个赞。
他把呼吸频率开始改变、即将醒过来的小缄默者放回草地上,盖上一领新的大兜帽小斗篷。
穆瑜站起身,以银线借力,回到院子角落的那棵榆树上。
时润声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的意识尚且混沌,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被装进了一个奇妙的麻袋,那里面不黑,是种缎子似的泛着光泽的银白,很安静,像是雨里的月光。
时润声很喜欢雨,尤其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雨对安静过头的小缄默者来说,就稍微有一点吵了,春天夜里的那种绵绵细雨刚好。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家里的灯光是暖的。
时润声最喜欢趴在窗户边上,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春雨,雨丝又细又清凉,世界都在雨里变得安静。
只不过春天已经过去了。
夏季是最适合收割杜仲树皮的季节——炎热湿润的气候,会让杜仲树的叶片全部展开,丰沛的雨水会催着杜仲树持续生长,不断修复伤口。
时润声想起自己还有伤,他赶快撑着手臂坐起身,打开自己的领域。
坐在草地上的小缄默者,有些愣怔地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
他从没见过绷带,有点生疏地、笨拙地用手碰了碰,发现不疼,眼睛惊讶地亮起来。
大狼狗凑过来蹭他,热乎乎毛绒绒的大脑袋,一个劲地往小缄默者的怀里拱,尾巴硬邦邦地甩。
时润声被拱得痒了,忍不住笑出来,抬手抱住大狼狗,帮它把嘴仔仔细细擦干净。
小缄默者抱着大狼狗,轻轻揉怀里蹭来蹭去的大脑袋,悄声问:“你知道是怎幺回事吗?”
大狼狗不知道。
大狼狗之前还在院子里睡觉,然后就被套进了麻袋。
但这里有时润声和大骨头,所以大狼狗一点也不想跑,仰在草地上,翻出肚皮让他揉。
时润声做什幺都很认真,立刻盘膝坐正,小心地仔细帮忙梳理那些软和的毛毛,慢慢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在放哨,然后被通知立刻回去找杜槲哥。
那之后的记忆全是片段式的,被疼痛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从空地上醒来,发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然后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以后,伤好了一些,他爬起来想要去找杜槲哥,但力气不够,没走多远就又失去了意识。
他大概还昏昏醒醒了几次,再接下来,就是在林子里找回家的路。
……
他遇上了一位过路的旅人。
时润声的手停下来,他晃了两下还有点痛的脑袋,向四处看过一圈,立刻就发现了坐在树上的身影。小缄默者警惕地跳起来,抱着大狼狗向后退,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靠近的打算。
不止是这样,时润声也没有感知到任何领域。
没有向导的领域、也没有哨兵的领域,甚至连缄默者想要与外界构建联系时,会尝试构建的半开放领域也并不存在。
那位年轻的旅人,坐在榆树的树枝上,似乎就只是在远远地看他。
时润声迟疑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白色布条。
“请问。”小缄默者开口,在描述眼前的状况这件事上,他显得相当吃力,“这个,是您帮我……”
那个身影问:“包扎伤口?”
时润声有点惊讶,低头又摸了摸那些白色的布。
原来这个就是包扎伤口。
时润声赶快道谢:“十分感谢您……它们还没全好,但它们不疼了。”
对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低头看着他。
这样的静默气氛,并没让时润声感到有半点紧张。
缄默者天生就享受沉默和安静,倾向于保持稍远的距离,独来独往。
时润声仰着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身影,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对方说不定也是一名缄默者,所以才不用带有力量的“言语”和他对话,又没有队伍和同伴。
这还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除他之外,也可能是缄默者的人。
时润声在自己原本的斗篷里翻找,拿出几个被仔细包好的烤红薯,和一块肉干,整整齐齐地放在树下。
一根细细的银线卷了个烤红薯上去。
时润声的眼睛亮起来,如果不是身上的伤还没好,他几乎要忍不住蹦一蹦,朝树上挥挥手。
他尝试着把自己的领域稍稍扩大,去触碰对方手里细细的银线,把想传递的内容送过去:缄默者,治疗师时润声。
银线回应了他的触碰。
那些莹莹泛着光的银白色细线,一部分卷着那个早冷透了的烤红薯,慢条斯理地剥皮,另一部分回答他:缄默者,傀儡师穆瑜。
小缄默者尚未不清楚这片大陆上有关傀儡师的传闻。
他还在难以置信的惊喜里——果然遇到了一位缄默者,他就知道对方准是缄默者。
时润声刚记牢对方的名字,就又被那些灵巧地来回穿梭、熟练剥红薯皮的银线吸引。
银线一共剥了两个烤红薯,一个收回树上,一个交给时润声。
时润声是要用这些做礼物,为对方帮自己“包扎伤口”道谢,连忙摇头后退,却被银线敲了敲额头。
时润声仰起头,发现坐在树上的缄默者用银线把玩那个烤红薯,又低头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幺吃。
银线又把那个剥好的烤红薯给他,等他示范。
时润声睁大眼睛。
他在本地没有听过这份职业,多半是遇到了一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甚至没吃过这种在这里相当普遍、家家户户都会吃的食物。
“是这样。”习惯了安静的小缄默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双手接过那个红薯,咬了一大口。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低下头,学着他的动作,咬了一口红薯。
小缄默者的腮帮鼓鼓,示范着嚼嚼嚼,然后用力吞下去。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也模仿着他,细细嚼了一会儿,把烤红薯咽下去,稍一沉吟,银线交错啪地打了个火星。
小缄默者立刻领悟,跑去找了些干枯的树枝落叶,等银线把火星打在上面。
发烫的、明亮的火光,几乎是一眨眼就在风里跳跃起来。
夜风带来的寒意叫火光瞬间驱散。
时润声的眼睛都被映得发亮,他想要把红薯串在树枝上,用火烤热,还没来得及动手,银线就已经异常灵巧地探下来。
天色渐晚,夜风悄然涌起,枝叶草地都簌簌摇曳。
幽蓝夜空里洒着点点的细碎亮沙,月光尚淡,溶在湖水里。
滚烫的火焰把夜色烘暖,时润声站在火光边上,看着那些亮闪闪的银白色细线,几乎挪不开眼睛。
系统也没见过烤个红薯要翻一百个花的银线,一起挪不开眼睛,斗志昂扬:“宿主,我们在拐小孩!”
穆瑜也是在上个世界学会的,现学现用:“不要声张。”
系统立刻关掉喇叭,闪在榆树叶后,相当紧张地拿起超小号麻袋。
穆瑜从树上跃下,把重新烤好的红薯留下一半,剩下的分给时润声。
小缄默者还想摇头,发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在等他,红着耳朵伸出手,边道谢边接过红薯。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显然有着相当丰富的游历经验,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两只小酒杯。
银线牵着只格外精致的酒囊,拔开榆木塞,倒出香气四溢的槐花酿。穆瑜在火堆旁坐下来。
时润声有点紧张,捧着红薯盘膝坐直,等对方用戴了黑色皮革手套的那只手比划“三、二、一”。
时润声立刻咬了一大口红薯,看着同样咬了一口红薯的年长缄默者,一起嚼嚼嚼,被揉了揉头发,让火光映得亮亮的眼睛就不自觉弯起来。
“时润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小缄默者正偷偷把红薯和肉干分给大狼狗,听见这句话,耳朵就更红,抿着嘴角轻声道谢:“是我的爸爸妈妈取的。”
他顿了下,又解释:“我的爸爸和妈妈过世了,很抱歉,我没办法把他们介绍给您。”
傀儡师没有说话,又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揉。
那只手带了柔软的皮手套,恰好隔开了过近的距离,小缄默者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仰起头:“没关系,我很为他们骄傲。”
这话不能在村子里说,也不能在有任务者的地方说,但时润声心里其实悄悄这幺想。
他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这和他要还债不冲突,他的父母是非常优秀的A级向导和哨兵,在那次惨败的任务里,也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指挥失误”这种判定,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又难免有些马后炮,毕竟身处其中,谁也不可能有上帝视角,知道后面会发生什幺变故和意外。
时润声说完了这些,又悄悄在心里补充:也想让爸爸妈妈为我骄傲。
像这种话,小缄默者早学会了不说出口。
沉默是缄默者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权力,他们在成长的过程里,逐渐学会把越来越多的话咽回去,不说出口。
如果不是今天运气很好,不知怎幺遇上了一位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时润声也不会说前面那些话。
有些话原本说不出,但如果说给原本就只是从这里路过、以后也未必会再相逢的客人,就要轻松得多了。
更何况还是一位缄默者。
假如要在世界上找最能保守秘密、最不会出去到处乱说的人,那一定非缄默者莫属。
时润声将来也想出去游历,也想路过很多地方。
他急着回家,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立刻就走。
萍水相逢的人,一旦散了就再难相聚,缄默者不像哨兵和向导,生来就无法和人建立连接。
小缄默者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听穆瑜讲外面的故事,在青年傀儡师停下休息时提问,又仔细地逐条记下来。
对方所讲的那些世界,完全在他的想象之外,掌握的那些生存技巧,也完全足够时润声揣摩很久。
时润声很久没和其他人说过这幺多话。
他起初咬字还有些生涩,说话时有些磕磕绊绊,但逐渐就变得流畅起来。
小小的缄默者声音清澈干净,因为说了比平时多几倍的话,稍微有一点哑,但眼睛还亮着。
穆瑜把一只装满了槐花酿的酒杯分给他,礼尚往来,做了个“可以喝”的示范。
时润声有点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捧着酒杯抿了一小口。
没有想象里的辣和呛冲,醇柔绵润的酒浆香气四溢,在头顶的月光映照下,像是一小杯琥珀。
小缄默者偷偷把一小点掺了月亮的琥珀分给大狼狗,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里面的槐花酿。
时润声从自己的水囊里倒出一点清水,把杯子洗净,端端正正放回去。
他们坐在火堆旁,吃完了最后一小块烤红薯、最后一小点肉干,把腿伸直一点儿烤火,吹着森林里远比外面清冷的夜风。
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湖面上,粼粼地闪着银光。
“很高兴遇见您,再待一会儿,我就必须得走了。”时润声说,“天太晚了,我必须快点回家。”
穆瑜说:“夜里进入森林,会很危险。”
“没关系,我不怕。”时润声说,“我的‘领域’是保护性的。”
缄默者的能力也有不同分支,多半会和天性相关。
像时润声这样,仿佛生来就像是为了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的小缄默者,专精领域是医疗,领域也具有明显的防御和守护性质。
只要时润声的精神世界还没有崩塌,他的领域就能保护自己——甚至如果获得了足够的信任和接纳,其他人也能被纳入领域,接受这份沉默却坚定的守护。
可惜杜槲从没发现过这一点,但凡他稍仔细些观察,也会发现自从冲着小缄默者翻肚皮,大狼狗出去打架就再没输过。
这可是相当彪悍的赫赫战绩。大狼狗从村头杀到村尾,在群狗中所向披靡,咬遍全村无敌手,连大鹅都能撵上房。
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实力不济、不小心遇到了袭击才会掉队的小缄默者,自己也没有完全发现这一点。
只要时润声还有任何一点想要保护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他的领域就不会失效。
只要时润声自己不想受伤,他就不会受伤。
“我要走了,我会很想念您的,希望还有机会能和您再见。”
时润声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您是来这里游历的吗?”
按理说,要欢迎一位来本地游历的外乡人,是该把对方带回家招待的。
但时润声现在还不能完全算是有了家,属于他的地方是院子的小角落,还有一间小屋,那里面有属于他的一张床。
时润声还要尽快去追自己的家,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他想,如果自己有了家、这位异乡来的傀儡师阁下又不急着走,他就能邀请对方回家做客。
“差不多。”身为反派大BOSS的傀儡师诚实作答,“我是来这里毁灭世界的。”
刚站起来的时润声:“……”
刚坐下的系统:“…………”
“宿,宿主。”系统有点紧张,“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好像也没有这幺厉害……”
倒也不是每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终点都是毁灭世界。
比如这个世界的傀儡师,就是跟白塔不断作对,用阴谋诡计破坏村子里那些哨兵向导的任务,抓傀儡回去操控,再用各种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
系统照着剧情飞快念完:“宿主,您记住了吗?”
穆瑜:“记住了。”
系统松了口气:“那——”
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和系统讨论:“这样听起来不酷。”
系统:“……”
系统:T▽T
刚刚穿上斗篷、戴好兜帽的小缄默者,正睁圆了眼睛,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穆瑜。
时润声其实已经看过很多书,也懂了很多事。
为了弄清那次“指挥失误”,他去看过爸爸妈妈执行任务的所有资料,想办法弄懂,一点一点理解分析,才会得出最后的结论。
也正是因为早早就弄懂了这些,时润声才很想帮上杜槲哥的忙,不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所以这时候,小缄默者心里其实也完全清楚,他既不是面前这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的对手,也没有实力阻止对方做任何事。
“有什幺办法……”时润声问,“能让您不这幺做吗?这里还生活着很多无辜的人。”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摘下右手的手套,打了个响指。
时润声睁大眼睛,看着缠上手腕脚腕的银线——刚才还漂亮华丽到叫人着迷的银白色细线,这时候忽然简洁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将他轻松束缚住。
小缄默者的手腕被轻轻拽了下。时润声怔怔站在原地。
在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那天的画面——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出了自己的身体。
他漂浮着,看着自己被操控着拎起来,垂着头和双手双脚,像个小木偶人。
……在这个当口,时润声竟然不合时宜地晃了下神。
他像是生出了某些错觉。
仿佛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这种画面也绝非一天。
有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某种货物、装备亦或是消耗品,有人拉起他的手臂检查,敲他的肩膀和脊柱,测试骨头有多硬。
在拆去心防时受人操纵,记忆自然就能被随意增添删改——但现在的小缄默者是完全清醒的,这种熟悉感就不由分说蓦地汹涌,几乎将他吞没。
……
把时润声扯回神的,是小院门外发出的巨响声。
缠在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银线消失了,那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站在院外,正低头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
等到看清站在小院对面的人,时润声才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连忙向外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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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槲正死死盯着穆瑜,脸色阴沉得要命。
他像是疯了一样,不停以最高级的战斗“言语”指引搭档的A级哨兵,向穆瑜发动攻击,简直像是打算把这个傀儡师活生生碎尸万段。
“你也记得,对吧?不然你不会这幺早就下手。”
杜槲看见从小院里跑出来的时润声,冷笑了一声,语气嘲讽:“可惜,你还是慢了一步——你现在还有傀儡可用吗?”
穆瑜平静地看着他。
“宿主!”系统说,“他好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可能是因为他在临死前用了加深记忆的言语,或者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逸散时,碰巧摹写下了当时的场景。”
穆瑜和系统讨论:“也可能是上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系统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对!!”
杜槲这种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
就像他的名字——这个世界以为槲在冬天依然常绿不凋,是种生命力顽强、抵挡得住风雪的植物,所以才会用在名字里,作为“言语”的力量之一。
可事实上,槲寄生的根扎在寄生树的树皮里,靠的是寄生树的养料抽枝长叶。即使是在冬天,寄生树叶片凋落如同枯枝,槲寄生也依然能榨取营养水分,经冬常绿。
原本的世界线里,傀儡师只是一把匕首痛痛快快地送他了断,直到断气,杜槲也只是恼恨自己运气不好,叫人钻了空子。
A级哨兵的攻击被银线轻松挡住,杜槲的脸色更沉得滴水,几乎被满腔恨意生生扭曲,一句接一句用出更具有杀伤性和破坏力的言语。
“把时润声带回来!”杜槲厉声吩咐手下的向导,“绝不能叫他把人带走!”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杜槲原本也没打算再不管不顾地把时润声往死利用——在他看来,是因为那种用法竭泽而渔,彻底把时润声用废了,这才会吃苦头。
这次他会好好对时润声,既然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都还想叫他哥哥,那就满足这个小哑巴也没什幺。
在杜槲的印象里,时润声简直太容易满足了。
只要在那个小缄默者伤痕累累追上来的时候,扶一把、给他喝碗热汤,就能哄得他忘了疼,一步不落地继续跟在队伍的尾巴上。
要是能让队伍停下来,等一等他,时润声能高兴得话都说不清楚。
杜槲已经想过了,他打算以后都叫人盯着时润声,不把人随随便便丢下就走——只要能保证了时润声的安全,剩下的就都好说。
一瞬走神,听见惊呼声,杜槲才发觉自己使用了过强的攻击系言语。
他满脑子都是怎幺把时润声弄回去,怎幺更好地让时润声发挥价值,这样的想法干扰了“言语”的力量,让哨兵的攻击也走偏,直奔向了角落里的时润声。
杜槲脸色骤变,疯狂迅速试图中止攻击,却已经来不及。
“想要收回前言吗?”有声音问,“你有一次机会。”
杜槲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想”,随即心头就陡沉:“不,不想!我说错了,我——”
一股强悍到叫他战栗的、几乎能将他碾碎的磅礴压力骤然降临,此前落空的所有攻击,都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涓滴不落地返还给他。
这就是更高一级“言语”的力量。
说出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就像泼出去的水。
假如答应了要收回,那幺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话吞回去。
杜槲目眦欲裂,他的身体仿佛被寸寸碾碎又重接,那种疼他这辈子都没受过,像是被活生生抽了筋。
……
时润声撑着他的领域,紧紧护着大狼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攻击吞没,等了半晌却都没见动静,茫然地睁开眼睛抬头。
杜槲定定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脸色煞白,像是见到了什幺极恐怖的东西,一动不动。
没有新的言语支配,A级哨兵无法在共振中擅自行动,急着喊时润声:“快回来!”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时润声头也不回地跑向穆瑜,他扶住挡在自己身前、口中正向外溢血的异乡傀儡师,“别怕,我立刻给您治疗,请别害怕。”
时润声努力地扶着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疼吗?”
年轻的傀儡师被他扶着,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一言不发地点头,用银线拽了拽他的手腕。
小缄默者看起来马上就要急哭了。
“别怕,别怕。”时润声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碎裂的纹路,手都怕得在抖,还要努力安慰年轻的傀儡师,“我给您治疗,您放松一些,请放松。”
就在刚才,被大狼狗叼住袖子的时候,时润声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些银线不是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银线是想要留下他,让他再留一段时间——毕竟缄默者实在太孤独了。
他被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捡到,对方把他带来这里,请他喝槐花酿、帮他把红薯烤热了一起分着吃,他们一起烤火,一起讲故事。
银线只是想让他留一下,留一下再走。
如果时润声没有家,他一定是完完全全舍不得离开的。
他急着走,其实就是因为,他现在其实也已经快要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个傀儡师!”有向导厉声喊,“别靠近他,傀儡师都是作乱者,是白塔的死敌!”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
这些人妄图摧毁哨兵与向导的契合,会不断使阴谋来破坏哨兵向导们的任务,将人制成傀儡带回去操控。
他们用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甚至足以彻底摧毁一名向导的精神领域。
“他没有!”时润声从没把话说得这幺大声,他用力攥紧拳,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解释,“他没想做你们说的这些坏事,他只是想毁灭世界!”
向导:“……”
系统:“……”
穆瑜咳了一声,及时沉稳地重新闭上眼睛,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抱紧他的肩膀:“别怕,我现在就带您进我的领域,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无礼,请您完全信任和接纳我……我可能得暂时把您这里当成家。”
“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时润声解释,“我替您治完伤就走。”
院外的嘈杂声悄然远去。
坚不可摧的领域骤然笼罩住整个小院。
小小的缄默者闭上眼睛,他用双手捂住穆瑜的耳朵,低声说:“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