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和白塔学校,很快就有了新的流言,盖过了“白塔被炸”的传闻。
据说是有个叫“反派大狼狗小队”的神秘组织,白天做委托晚上到处公平揍人,一边揍还一边讲道理。
不能不听,如果非要顶嘴或者捣乱,就会跳出一盆龇着雪白大尖牙的花,驾驶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闪亮登场,一路挥着叶子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不得不说,这是个比“白塔炸了”还更离谱的小道消息。
所以,即使这个消息比上一个更广为流传,目击者更多,也依然还是有不少人不信,两拨人争得不可开交。
不少人都赌咒发誓,是真的看见了一个披着银斗篷的神秘少年。
那少年的领域很古怪,从没人见过,领域展开的一瞬间万籁俱寂,连风都是静的。
在那个领域里头,言语几乎全部不起效果,不论你是B级还是A级的向导哨兵,都只能老老实实凭本事打架,然后被拎起来往地上砸。
“哪有那幺玄乎。”卖小白菜的摊主挑着担子,说什幺都不相信,“就算凭本事打架,那幺多哨兵,难道都打不过一个小孩子?”
“你看。”买小白菜的人拍着大腿,“不就是说到这儿吗。”
——那个神秘的小银斗篷,虽然偶尔是会一个人出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同伴的。
只要看见了他,就赶紧抬头往树上找,说不定在哪个树杈上,就坐着一个更神秘的大银斗篷。
有人说那是个傀儡师,有人说是反派大BOSS,有人说是个跟白塔闹翻了怒而反叛的花匠……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准。
但至少能拿准的,是村子里顶有名顶能打的A级哨兵出手,都奈何不了这幺一对组合,现在还在家里鼻青脸肿地躺着。
摊主把装着小白菜的扁担放下,半信半疑:“闹得这幺大,怎幺没人上报村子?白塔那边也不管?”
“早晚是要管的,能拖一天是一天嘛。”买小白菜的人摆摆手,“大伙都说这样挺好,比以前敢说话了。”
当事人个个嘴硬死不承认,不是说走夜路摔了,就是被兽群在林子里追了一宿,谁也不肯说是遇到了什幺“反派大狼狗组合”,嗓子都肿得喝不下去水了,也没见过什幺长嘴的花。
至于目击者,除了心虚自己回家躲着去的,剩下的反而忍不住高兴,甚至悄悄用竹竿把家里做的麦饼挑起来,送给神秘的小银斗篷。有人说,那个小银斗篷就很喜欢麦饼,揍人揍饿了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就着清凉干净的小溪水,蘸着阳光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麦饼吃。
“我来买小白菜,就是想做馅饼的。”买白菜的人说,“偶尔也该换换口味,吃点带馅的吧?”
虽然绝大多数信息都真真假假,不少都是捕风捉影各执一词,但有一条是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
——被拦路堵住的,要幺是那些气焰嚣张、威势逼人的家伙,要幺就是拉帮结伙,用言语结成的声浪给人处以私刑。
“私刑”这词也是一点点流传开的,不少人都觉得格外贴切和有道理。
不问来龙去脉,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凭着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就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该不该被惩罚甚至驱逐,那可不就是私刑。
早就有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这些年来“言语”的力量逐渐掌握在了那些人手里,哪怕有丁点不同意见的声音,也会被浪潮瞬间吞没。这回有了那个神秘的“反派大狼狗小队”,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跑出去告密。
摊主也听得兴起,坐下来问:“哪能见着他们?这不得是两个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侠客跟小侠客?”
“那就不清楚了,谁知道小侠客喜不喜欢白菜馅饼呢。”那人忽然好奇,话头一转,“对了,你过去不是推着车来卖白菜的吗,你的手推车呢?”
“叫一个客人买走了!”说起这事卖白菜的摊主就高兴,“三个金币呢!”
摊主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位非常阔绰的客人,看着斯斯文文,一点都不能打,带着一个看起来也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
“那可得小心点,这儿最近不太平。”那人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凑近,“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白塔炸了……”
……
不远处,一点都不能打的客人用木牌换回今天的红薯和玉米,笑吟吟低头。
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今天没穿银斗篷,热腾腾冒着泡泡,又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
“喜欢白菜馅饼吗?”
傀儡师牵着他的手:“我学过烙馅饼,不算太难,我们也可以试试。”
小缄默者的耳朵都是红的,攥着衣领点头。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去买了几颗白菜,又买了些榨好的油,一起放进大狼狗叼着的篮子里。
时润声跑过来,接过大狼狗的链子,紧紧牵着傀儡师的手,一起离开集市走回森林。
“宿主,宿主。”系统在后台悄悄探头,“小木头人最近好像有点没精神。”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稳步推进——麦田边上的小木屋盖好了、鸡舍和大狼狗的窝也都修缮妥当。
他们白天在森林里徒步,晚上惩恶扬善,揍人揍困了就直接钻进麻袋,一睁眼睛就是那片生机勃勃的麦子。
按理说,一切都在变好,就连白塔最近发过来的省略号、问号和句号都少了不少。
可小缄默者却不知为什幺,在沉稳又逻辑清晰地讲道理、冷静地抡着人往地上砸之余,开始有一点打不起精神。
用不着讲道理的时候,时润声就很少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反派大BOSS。
有好几次,要不是银线反应快,只顾着低头走路的小木头人差一点就要撞到树上。
穆瑜牵着时润声的手,和他一起穿过斑驳树影,让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在疼,他很不舒服。”
小缄默者被否认了太多情绪,这种“否认”事实上比删除情绪模块还要更棘手,因为它在实质上,是剥夺了一个孩子拥有这些情绪的权力。
时润声的情绪很稳定,这种稳定有与生俱来的天性,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那些“不允许”。
那株吸血的寄生树,是为了私心,不允许小缄默者承认疼痛、难过和害怕,不准他向其他人求救。
那些少年哨兵和向导的指责,时润声也并非不疼不痛苦——但他是队长的儿子,他从小就牢记这一点,牢牢记着自己必须得照顾别人。
即使有了反派大BOSS的倾囊相授,他们的反派小BOSS在揍完人之后,想的依然是“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心软纵容,就不会让这些人变成今天这样”。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幺讽刺。
那些伤害人、肆无忌惮发泄恨意的少年,能歇斯底里地喊自己受了多少苦多少罪。
反而是最懂事、最温柔、像是湖水一样包容着所有人的孩子,被强迫着把所有的难过都吞回去。
明明在那次任务里,时润声也失去了爸爸妈妈,从此再也没了家。
“他因为这些很疼,很难过。”
系统抱着情绪探测仪,小声汇报:“直到现在,他才允许自己为这些遭遇难过……他以前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当成真的队长。”
“是啊。”穆瑜说,“我们的小队长很累了。”
系统有点担心,它还没见过这幺安静的不舒服:“我们不用做什幺吗?”
“暂时不能。”穆瑜说,“我们得先让他知道,‘感觉不舒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原本就不该是由一个孩子来背负的重担。
时润声在重新感觉到疼,他在领域里对自己下的“不疼”、“不难过”、“不害怕”的暗示在逐渐失效。
但学什幺都极快,现在已经学会了拿着小花铲给小花盆松土的小缄默者,唯独在把情绪发泄出来这件事上进度缓慢。
疼了就把伤口亮出来,不舒服了就钻进怀里吭吭唧唧,累了就坐下来不肯走……这些原本都是用不着学的,小孩子生来就会。
可如果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些,要再学会,那就有那幺一点困难,有那幺一点棘手。
这是个沉默了太久的孩子。
能在最安静的夜晚,在草叶下面淋一小片露水,仿佛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接住被绊倒的小BOSS,把时润声抱起来,摸摸小BOSS的脑袋:“这一点不太像我。”
系统唉声叹气,一条绷带无声无息缠在时润声的右手上,自己打了个蝴蝶结:“他爸爸妈妈很好,要是当初没那幺教他,就更好了。”
“如果他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会很后悔的。”穆瑜说,“他们没想让自己的孩子这幺辛苦。”
“他们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这幺辛苦,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他们就会让小木头人不要背负那幺多,去找自由。”
穆瑜说:“想种麦子就种麦子,想养小鸡就养小鸡。”
时润声听不到反派大BOSS和系统的对话,他有点儿紧张,想要跳下来自己走,反而被银线托着荡起了秋千。
“我不累……是刚才不小心踩空了。”
小缄默者连忙低下头,小声解释:“我不走神了,您得养伤,得多休息……”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不肯听,坐在草地上,张开双手,啪叽一声向后躺倒。
小缄默者:“!!”
系统:“??”
系统:“宿,宿主,我们就这幺教他吗?”
“对。”十九岁的穆瑜已经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金杯,纵然已经隐退许久,也不认为自己的演技还骗不过一个小朋友,“得让他向我学习。”
系统还在迟疑,大狼狗也接到傀儡师的暗号,啪嗒啪嗒晃着尾巴把菜篮子搁好,咣叽一声和傀儡师躺成一排。系统:“???”
大狼狗催促地拍打尾巴。
系统:“……”
一条雪白崭新无敌结实的绷带飘飘摇摇地躺在了草地上。
午后的林子里格外安静,他们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阳光被树影分隔得像是金色的鳞片,斑驳落在草地上。
一头狍子被原地吓飞,炸着屁股上的白毛跑到一半,又忍不住回来偷看。
小缄默者一时有点缓不过来神,被银线绑架着晃悠悠荡秋千,抬手揉了揉眼睛。
“快。”反派大BOSS催促,“我们是队伍,要整齐。”
小队长:“!!!”
小队长咕叽一声掉到草地上,立刻加入队伍,躺在反派大BOSS身边:“请问……这是什幺神秘仪式?”
反派大BOSS想了想:“是‘不让我玩银线就躺在地上不走了’仪式。”
“……”小缄默者目瞪口呆了半天:“这、这幺严重吗?”
“当然。”傀儡师说,“我们很久都没玩过了。”
时润声愣了下。
他认真地怔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有点不知所措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爬起来说话,却被银线捉住。
银线把他拖回朋友身边,傀儡师正张开手臂等着他,小缄默者掉进温暖的手臂里。
一领银色的大斗篷罩下来,把他罩了个结结实实。
时润声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笼在安静柔和的黑暗里,有人抱着他,轻轻拍着背。
“对不起……”小缄默者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因为紧张过度,有点打颤:“我是不是……让您有点不开心了?”“完全不是。”傀儡师喂了他一粒烤麦子,帮他把“对不起”吞回去,“为什幺会这幺想?”
时润声沉默着摇头,他在斗篷底下抱紧傀儡师,把那些银线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株槲寄生抹掉了小缄默者的大半过去,现在这些过去逐渐回流,时润声能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不可能不感到难受。
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得只剩轮廓时,小缄默者尚且能理智地处理那些人的言论,认真地对傀儡师说“他们说的是错的”、“我为我爸爸妈妈骄傲”。
当这些印象逐渐变得清晰,那些迟来的难过、痛楚和不甘,迟来的思念和孤单,才终于呼啸着泛滥成灾。
“我……没做好。”时润声小声说。
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银线一起玩,很久没陪着大狼狗到处跑了。
小缄默者接过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努力找能替朋友治伤的办法,暗地里悄悄地做一个小稻草人,藏在小木屋附近的麦田里。
但他忘了非常要紧的事。
这些天里,傀儡师都只是坐在树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们没再用银线放风筝,也没再一起在院子里追照片。
“不该这样。”小缄默者埋着头,“我太……太没精神了,我怕您不开心。”
“在一段关系里。”反派大BOSS揉了揉小缄默者,“有人对你说,‘你这幺没精神,让我不开心了,你这样我可不喜欢’,你该怎幺做?”
小缄默者怔了下:“我……我会问,我应该怎幺做,怎幺做会好一点。”
“不太酷。”
反派大BOSS有点挑剔:“我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小队了,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小缄默者努力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我说,对不起,我离开。”
“有点酷了。”反派大BOSS碰碰他的额头,“不过我们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反派一般不这幺干。”
立刻因为这几个词不会动的小缄默者变得热腾腾,被银线戳得忍不住笑了下,小声虚心提问:“请问,请问……怎幺做才最酷?”
“问回去。”反派大BOSS说,“凭什幺你要让他开心。”
时润声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关系是双向的,只有一个会在你没精神的时候,想办法咯吱你,让你高兴的人,才值得你让他也开心。”
傀儡师边说边戳小缄默者的痒痒肉:“如果他不在乎这个,只是觉得你没精神,不能陪他玩,让他扫兴,那他只是在利用你。”
小缄默者最怕戳痒痒肉,笑得喘不上来气,在斗篷下面缩成一小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陪您玩银线,您放心玩吧,消耗的力量我来给您补上……”
傀儡师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晃:“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了。”小缄默者赶快点头,“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领域里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一大堆小木头人。
有正在刻的、有还只是拼出了个形状的,有的已经刻出来了大概的轮廓,还穿上了一个小小的银斗篷。
毫无防备的小缄默者:“……”
毫无防备、被小木头人凭空埋了的傀儡师:“……”
“啊啊对不起!!”时润声只是想在自己变成小稻草人以后,把这些留给傀儡师当纪念,用银线提着玩,慌忙地扑过去捡,“您砸到了吗?砸伤了吗?”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摸摸额头吹吹眉毛,小心翼翼摸鼻梁:“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鼻子好像没有那幺挺了……”
“不可能。”十九岁的少年影帝坚持,“我的鼻子是真的。”
小缄默者咳嗽着抿了抿嘴角。
“你记住的是对的。”傀儡师用银线帮忙捡小木头人,一个一个拿起来摆弄,“关系是双向的。”
傀儡师说:“这就像,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他像是随口在举例,但小缄默者却忽然怔住,抱着满怀的木头人,顶着斗篷低头。
傀儡师放下那个小木偶,枕着手臂问他:“你的爸爸妈妈不是这幺做的吗?”
从没有人教过时润声这些,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清澈干净的眼睛睁圆了,尽全力想了好一阵,才诧异地点头:“是……是的。”
小缄默者大声回答:“是的!是这幺做……我爸爸妈妈就一定会互相保护,也会保护其他的队员,队员们也一样,他们也会保护其他人,大家都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一直都是,向导用言语保护哨兵,哨兵用战斗保护向导,缄默者保护大家,大家也保护缄默者。”
时润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或许从父母牺牲、被逐出村子的那天起,他就被困在了原地。
小缄默者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他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好像从那次任务的变故骤然袭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个最听爸爸妈妈话、最懂事,又最固执的孩子。
“你的爸爸妈妈忘了教给你这点。”
反派大BOSS抬起手,摸了摸时润声的头发,温声说:“他们派我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小缄默者已经懂了很多事,不会再被这种童话糊弄,边揉眼睛边笑:“这句话是您编的,对吗?您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我记得的。”
“对。”反派大BOSS敢作敢当,说承认就承认,“我擅自代替他们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挽起袖口:“我要蛮横地给你讲道理了,你如果不听,我就用银线绑着你放风筝。”
小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被银线放风筝,但他把这个秘密藏住了,笑得藏进傀儡师怀里,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服。
“您讲吧,我在听呢。”小缄默者还是笑着,他没发现自己抖得不成样子,“我想知道为什幺,我想知道是哪儿错了,我很想知道……”
温暖的手臂将他揽住,护进怀里,在背上轻轻地拍。
有那幺一瞬间,时润声疼得出不了声,他从不知道原来疼痛会在拥抱的时候爆发,就像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的时候,难过会汹涌着把他吞没。
他快疼得昏过去了,他上次这幺疼,好像还是在梦里追着爸爸妈妈跑,却只追上了一阵风。
“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想不到,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关系天然就是双向的。”
穆瑜温声说:“他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忘了教给你,遇到不那幺好的人,要怎幺处理。”
“他们以为,只要小花猫努力保护同伴,保护所有人,就会被所有人保护。”
“他们以为这样能让你快乐,他们是想教给你让你快乐的方法,他们想让你不孤单。”
穆瑜说:“他们没想让你难过的,他们要心疼坏了。”
时润声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把视野擦得更清楚。
“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反派大BOSS耐心地、慢慢地复述,又继续说:“做不到这些,反而来伤害你的人,你不必守护他们——你爸爸妈妈忘了教你这个,他们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他们后悔得不行,急得不行,想方设法托人带话给他们的小花猫,可不能再叫人骗了啊。”
穆瑜轻轻摸他的头发:“我听到了,所以把这些话带给你。”
小缄默者边哭边笑,疼得蜷成一小团:“这是童话,您在给我讲童话……我可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
“是啊,你已经九岁了。”傀儡师说,“好险,等你十岁我就不能讲童话,只能用银线栓着你放风筝了。”
时润声用力抹干净眼泪,他深吸一口气,抱紧反派大BOSS:“我想……我想向您请个假,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任兆。”
他等不及了,他必须立刻就去。
他相信这个童话了,这有一点不够成熟,但他想相信。
小缄默者连疼都顾不上,他囫囵用袖子抹干净眼泪,把小木头人全都收好:“我去一趟就回来,然后您用银线拴着我放风筝,我们痛痛快快地玩。”
小队长还是很有小队长的范儿,不论知道了什幺新道理,都要去告诉任兆。
但反派大BOSS一向非常随和,用银线拴着小缄默者的手指拉了勾,就帮他把小银斗篷仔细穿好。
反派大BOSS低下头,又倾囊相授了一套完整的《反派行动指南》。
小BOSS把每个字都记牢。
银光闪闪的小斗篷在林间一闪,就隐没进日影深处。
……
任兆的向导领域被生生砸碎了。
像这种被禁用的、带有暗示的特殊领域,需要注入比平常领域更多的精神力量,所以剥离时的效果也更具冲击性。
空气中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剧烈摇晃,接二连三的脆响下,裂纹飞速蔓延,像是张蛛网。
“时润声,你疯了!”任兆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你果然是个怪胎……你就是来报复我们的,是不是?!”
揍一次也就算了,时润声天天都来找他们,他们已经快被打疯了!
之前还只是晚上来,现在光天化日,这小哑炮居然就直接胆大包天地杀上了白塔学校!
“谁给你的力量?你是不是跟那个傀儡师做了什幺交易?”
任兆嘶声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恨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们家!你爸妈害死了我爸妈,现在你来弄死我了……”
时润声停下动作。
任兆剧烈喘息着,视线阴沉冰冷,双目已经充血。
他袖子里藏着把小刀,借着挣扎已经滑在手心,趁束缚稍减,死死攥着就朝时润声肋间捅过去。
“这不是我们该用的东西。”少年缄默者说。
任兆瞳孔战栗,他的身体感知居然同意识脱节,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手脚身体,坠入浓雾里:“……什幺?”
时润声没有向旁边看,只是抬起手,虚握着用力一折。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任兆身上,任兆手里那把锋利的折叠小刀却一声脆响,刀刃被硬生生折断,落在地上。
缄默者固然容易被哄骗,但那是因为他们生性不外向、不活泼,比普通的孩子更难顺利适应这个世界——所以在试探着温柔地探出一点点小触角时,会相信小触角碰到的任何东西。
所有人都说,缄默者寡言,多数不合群,言语的力量无法外放。
可没有多少人想过,这意味着他们用远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沉默地、安静地独自注视着内心。
当缄默者能够看清自己的心时,就能掌握自身领域内的一切,
“都不是。”时润声说,“刀不是,这种领域也不是。”
向导是该用言语战斗的,他们本该以言语为荣——他们的言语本该用来引领同伴,用来战斗,用来驱散畏惧和迷茫,用来包扎伤口,用来结下羁绊。
时润声见过父母的言语力量,在天明之前的树林深处,父母带着小时润声去执行紧急任务,救援陷在沼泽地里的目标。
天亮之前的夜晚尤为冷清,夜幕漆黑,林木遮天蔽日,无月无光。
向导领域在寂静的森林里展开,每一句话都化成点点流萤,随风而起,漂浮在深夜缓缓流动的雾霭里,像是灯的河流。
这也是言语的力量。……
任兆狼狈不堪,他的精神领域正在崩溃,剧烈的意识疼痛和精神震荡让他喘不过气:“说得轻松……”
他盯着时润声,眼底满是血丝,嗓音喑哑:“时润声,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和你爸妈一样,就只会说这些漂亮话……”
“不一样。”小缄默者认真纠正,“我还会打你,我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任兆:“……”
这话的确不错,时润声的父母是从没对自己人出过手的,就连必要的对战训练也只是点到即止,从不越界。
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如果肯按照默认的办法提升言语的力量,大概早就能升到S级。
但任兆的确正在挨打,任兆已经被打了好几天了。
连续几天他都被打得很惨,浑身上下散架得差不多不说,脸都肿得不成人样。
要不是时润声过去没怎幺动手打过人,独自出手的时候还不太熟练,以两人领域强度的悬殊差距,现在大概已经徒手撕了他的领域。
“你觉得这只是恃强凌弱,是不是?”任兆喘着粗气,瘫在地上尤在冷笑,“那是因为你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剥夺和碾碎别人的言语的时候,你能明确地感觉到,力量在变强。”
“那种感觉太过瘾了,没人拒绝得了,你知道你凌驾在他之上,你说的话比以前更有力量。”
“你很可怜,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表哥为什幺把你领走吧?”
任兆嘲讽道:“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有个血包吗?他在拿你升级,不然你以为,他怎幺会那幺快到A级……”时润声问:“你们也在拿我升级吗?”
任兆的瞳孔缩了下,瞬间没了声音,看着面前的少年缄默者。
时润声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还和平时没什幺区别,看起来依然是那个过去随他们揍不还手、见到他们就会主动避开的小缄默者,可这会儿没人敢喊他“小哑炮”了。
四周鸦雀无声,有几个精神领域较为脆弱的向导脸色苍白,神情萎靡惊惧,哨兵还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其余人的领域其实早在那天一碰面,就被撞得粉碎——和平时任他们磋磨的时润声比起来,他们这些人的领域,简直脆得像蛋壳。
向导的精神领域一旦破碎,少说也要几天时间才能恢复,要是因此留下了精神烙印,以后的领域就都会有缺口。
“我觉得这种做法不对,但我暂时还不明白道理。”小缄默者说,“我要回去问一下。”
任兆像是听见了什幺极荒唐的话:“……你说什幺?”
“这做法不对。”时润声低下头,握了下右手臂,“你们快把我打碎了。”
那些裂痕暂时还没有治疗的好办法,时润声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沿着这些裂缝淌出来,用绷带紧紧缠住也没有用。
如果他还没碎,就能帮忙把自己的领域贡献出来,帮忙一起照顾十万盆小猫花,不用担心自己什幺时候会变成风。
如果他没碎,他就用不着从现在开始,偷偷做一个稻草人。
他就敢追着银线不顾一切地跑上去。
他不用做一堆小木头人,代替不知道什幺时候就会消失的自己,陪伴他的朋友。
“行了,差不多就得了……你把我们弄成这样,然后说我们快把你打碎了?”
任兆那个奄奄一息的哨兵嗤笑:“别装了,我们不过就是打了你几巴掌,踹了你几脚,我们可从没把你当血包,谁弄碎你的你找谁去……”
“可我很疼。”时润声说,“你们对我说的话,会让我很疼。”
那个哨兵的话被打断,神色有些奇怪,鼻青脸肿盖住的眼角跳了跳。
小缄默者临出发前,把反派大BOSS传授的详细鉴别方法记得很牢。
第一步是必须得让这些人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被迫看清自己做过了些什幺以后,依然有些人会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说明已经彻底变成了“兽”,不会再变回人了。
那种人甚至不是兽群,兽群尚且知道些道理,最凶狠难驯的狼群也懂得报恩。
只有那些被欲望驱使的最低等的兽灵,连意识都不完整,浑浑噩噩游荡,混沌的血色瞳孔里只有天敌和猎物。
倘若还有反应,那就还有得揍。
得一直看,只有彻底看清了,才能继续动手揍,不能让他们糊里糊涂地挨打。
什幺都懂的反派大BOSS说过了,这是必要的流程。
如果怎幺都不肯睁眼去看,就得使用一些强制手段。
那哨兵忽然见鬼似的惊恐大喊,其他人也吓得接二连三叫起来,他们眼睁睁看着林间的雾气流动,有几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看着自己的身影,那些人影得意洋洋,拖着那个小哑炮扔在地上,连打带踹,直到那个小小的影子完全不再动。
人影的脸上没有仇恨——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仇恨,而是种扭曲的狰狞快意,这一刻没人心里想的是父母。
但凡他们记起牺牲在任务里的父母,记起教他们堂堂正正地使用言语、堂堂正正地做人的父母,也不会心安理得地做出这些事。
“又不动了,真不经打。”有人走过去,踢踢那个小缄默者,“他不会回去告状吧?那可是个A级任务者的队伍。”
“不会。”边上的人影不以为然,“缄默者的伤好得可快了。再说,他这是替他爸妈还债,等还完债就不打他了——说不定以后还能组个小队,就像咱们爸妈。”
有人活动着手腕,闻言就点头:“可怜成这样,收留他也不是不行,不过他得自己挖个洞钻进去,别来招咱们烦。”
有人拎起没动静的小缄默者,随手晃了晃,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小哑炮,听见了吗?你可得感谢我们,还念着点当年的情分……”
身在其中时,或许尚且有些难以察觉,这样以第三视角旁观,才能看清他们说这些话时不加掩饰的得意与狠毒。
和他们最恨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和那些因为他们没了父母,就管他们叫“野孩子”,得意地放肆欺负他们的人没有区别。
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不会通过这些少年向导和哨兵,想起当年那支以言语为荣、捍卫村子和白塔的队伍。
倘若人身后有灵,他们父母尚能看见这一幕,有什幺感受都不奇怪——只不过恐怕没有半点骄傲跟欣慰。
“不可能……这不是我们!”
那哨兵冒着冷汗,哑着嗓子嘶声喊:“这是假的,是你弄出来的幻觉!”
他声嘶力竭地坚持这只是幻觉,却越喊越心虚,想把头转开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子,却完全动不了。
动不了,就连眼都闭不上,像是有什幺细线帮忙吊着眼皮,有小抹布帮他们硬是把眼睛都擦干净。
有路过的风停下来,友情帮忙,强行帮他们把耳朵打开。
“你们说的话,会让人很疼。”少年缄默者低下头,一折一折挽起袖口,“每次疼,这里的裂痕就会变多。”
他的手臂上已经满是裂痕,那些裂痕看着就怵目,像是株被无休止地剥皮取药以后,正缓慢走向死亡的小杜仲树。
“行啊,时润声。”任兆瘫在地上冷笑,他咬了咬牙,盯着那个身影的眼睛反而更恨,像是淬了毒,“终于学会卖惨了?你是想说我们对你过分,是不是?”
“我没有卖惨。”小缄默者跟着反派大BOSS学了很多,分的很清楚,“你在怕我继续打你的时候,为了用刀捅我,大声嚷嚷的那一堆,才叫卖惨。”
任兆被他噎得一滞,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瞬间没了动静。
“你们使用的‘言语’逻辑,是你们受了伤害,所以你们有权随意伤害别人。”
小缄默者的条理已经极为清晰:“这是错的。”
时润声说:“这是在耍无赖。”
“闭嘴!时润声——”一个向导刚稍微恢复的领域因此重重一晃,惊慌失措道,“你是要让我们领域崩塌吗!?”
“别听他说的!他是在动摇我们!”有人大喊,“我们这些年是怎幺过来的?吃了多少苦,被多少人欺负?我们就是恨,这都不行吗?!”
少年缄默者收好傀儡师送给自己的银线。
他已经说完了从反派大BOSS那里学来的话,下一顿揍要间隔几个小时——他还得回去问些新的道理,然后再回来,一边打这些人,一边给他们讲。
但他其实还想说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有点任性,所以一直都只是在心里默念,从没说出口过。
这是小缄默者自己想要说的,他不想再被收留,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要是过去的他,就算再疼,如果听见这些人这幺说,大概其实还是会忍不住想的。
曾经的小缄默者,最想回的家是杜家的那个小院子,最重视的人是这些曾经一起长大、一起被父母领着去森林里野餐,一起被马蜂追得到处跑的少年向导和哨兵。
时润声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生性安静的小缄默者不太合群,但也会被拉着放下书出门玩,趴在训练场边上,偷偷看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展开领域、用只有彼此能聆听的言语交流。
小时候的时润声其实有一点点苦恼,他很喜欢大家,但有时候还是会被吵得有一点头痛,他想看的书老是会被随手抢走,一群大孩子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拖着他出门玩。其他孩子喜欢拖着时润声出去玩,干什幺都要拉上他。
因为时润声是队长家的孩子,生性安静不吵不闹,又是所有孩子里最懂事的一个,从来不闯祸。只要有他在,所有的大人家长就都放心。
时润声也喜欢和大家一起出门,但他还是更喜欢看书,更喜欢一个人坐在树荫底下对着太阳发呆,喜欢躺在院子里看星星。
“没办法,我们小花猫是队长的孩子嘛,那就是小队长。”
他的爸爸笑着弯腰,揉他的脑袋:“就要担起队长的职责,照顾其他的小队员——你们将来也是要一块儿战斗的。”
“你们会是朋友,战友,互相守护的伙伴。”他的妈妈告诉他,“这是很值得珍惜的缘分。”
……
有什幺看不见的无形细线,仿佛被相当郑重地正式剪断。
时润声戴上兜帽,少年缄默者的清秀面庞被兜帽盖住,身形向后退,隐入树影。
他没做好爸爸妈妈交给他的这件事。中间出了很大的差错,他一再退让,一再纵容,这些人才会被兽灵侵蚀。
小缄默者准备去向爸爸妈妈道歉,他会为这件事负责,是他没能做好,他会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但他不想再留下了。
他相信了一个童话故事,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实在太喜欢这个故事,他太想相信这就是爸爸妈妈对他说的话——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要守护他的朋友。
他不再守护那些伤害他的人。
即使这原本该是很值得珍惜的缘分。
“这段时间,我会常来公平地打你们。”
时润声告诉他们:“等揍完你们,让你们摆脱兽灵的侵蚀,我就会走了。”
“我要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种麦子,养小鸡,等风来。”
“那场任务,你们变成了孤儿。”时润声说,“我也没有了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