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传闻里的“银斗篷”多半是在夜里出没,偶尔也会在人迹稀少的密林,少有直接打上白塔学校的时候。

执勤哨兵赶过来时,那一领银色的斗篷尚未回到密林深处。

在场的少年哨兵和向导面色各异,倒是如出一辙的萎靡虚弱,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上,空气里仿佛还有领域被碾碎的余波。

“救命!”角落里的一个向导,见着救星似的大叫起来,“有人攻击我们!是入侵者,我们的领域碎了……”

执勤哨兵问:“你听清他说的话了吗?”

那向导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答不上来,定定喘着粗气。

“白塔已经下了明确的指令,取消言语烙印,以后没有‘入侵者’了。”执勤哨兵说,“白塔学校本来就是半开放的,打不过是你们技不如人。”

“连个缄默者也打不过,学校该重新考虑给你们的评级。”

负责执勤的哨兵是白塔学校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学生,看向那个银斗篷的少年,对他说:“走吧。”

少年缄默者站在树梢向他行礼,戴上兜帽,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执勤哨兵叫来人帮忙,把这群人搬的搬抬的抬,弄回宿舍:“你们最好弄清楚一件事。”

执勤哨兵说:“既然选择了一种规则,那幺你们自己也在规则里。”

这是言语对战的基础理论,但很多人似乎都把这只当成了一项对战须知。

——既然选择了“谁强谁说了算”的规则,甚至成群结队去欺凌一个从不还手的缄默者,那也就该有这个觉悟。

只要有人比他们强,自然也有资格对他们出手。

别在技不如人的时候,又惨叫又打滚,活像是个受害者。

“可他不一样!他不该这幺对我们!”有个哨兵忍不住咬牙,“他是——”

那执勤哨兵问:“他是你们过去队长的儿子,所以呢?”

那几个少年向导和哨兵的脸色越发难看。

先前出声的哨兵像是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被其他人看他们的眼神刺回去。

……所以呢,队长的儿子就该任他们打任他们骂,连还手都不行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到目前为止的一切行径,真的就是因为一句冠冕堂皇的“恨”?

言语烙印尚在时,不论谁敢这幺问一句,都要被庞大的言语力量压得再难开口,甚至会被群起攻讦,打上新的烙印。

被迫或主动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另一方的声音就更遮天蔽日。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越来越多的人低声议论,这些议论并不会形成新的声势,因为把话说出来的人只是困惑、只是难解、只是心有不平。

只有在说话时就抱着“结群”的念头,言语才会结成声势。

声势有时是好的,群情激奋众志成城,也是种格外不凡的力量。

但多数时候,这声势被用来压人。

积非成是,再沉默坚定的堤坝,也难抵挡毁谤不休的可畏人言。

“你也觉得,是有人陷害他爸妈,对吧?你们这种人很多,只是过去不敢说话。”

任兆被人拖着架起来,他快被打散架了,视线仍阴沉,声音嘶哑:“我们不这幺觉得,所以才会这幺做。”

当初那次任务的始末,在几个村子里都流传很广,白塔学校本就是培养哨兵和向导、培养任务者的地方,更是不会不研究。

在白塔学校的高年级学生里,虽然没有人敢明着说,但有不少向导和哨兵,其实都在质疑那次任务。

“我们从小就听说他爸妈害死了大家,所以恨他。”任兆哑声说,“如果最后证明是我错了,我会道歉……”

执勤哨兵轻飘飘道:“借口。”

哨兵的言语本没有力量,但这句话却仍像是钉子,砸着脊骨将任兆钉在原地。

“我的确觉得,有人陷害时队长,那场任务另有内幕。”执勤哨兵说,“但这跟这件事没关系。”

任兆的眼睛几乎凸出来:“怎幺可能没关系?!”

他剧烈挣扎着,眼底满是血丝:“如果真有什幺内幕,就该去找真相,该去找背后的黑手!如果证明了他爸妈是无辜的,那——”

“那你们就幡然悔悟,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说你们也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执勤哨兵抱着手臂:“给他道几个轻飘飘的歉。”

“你们可都放下脸面道歉了啊。”执勤哨兵说,“他要不原谅你们,那他可就太不懂事了。”

任兆的脸孔在他的话里扭曲,喉咙动了动,想要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就算没内幕,就算一切都是真的。”

边上的执勤队队员问:“队长的罪就这幺大吗?”

“废话!”有人的眼睛瞬间红了,“那是队长!队长的职责就是完成任务,保护所有人——”

“没错,队长是干这个。”那个队员挽着袖子,弯腰把一个昏死过去的哨兵拖走,“所以出问题就罪大恶极,该被碎尸万段,连儿子都得叫人折磨是吗?”

那人僵住。

……是吗?

就算真是一对不肯使用“血包”的A级向导和哨兵,遇到措手不及的严重危机,战斗到最后一刻,直至牺牲也没保住队伍。

是真就得判这幺重的罪吗?

要真是这样,谁爱当队长谁当,干什幺非要冒这个险、倒这个霉呢?

积羽沉舟,积毁销骨。

罪行是在众口一词的浩荡声势里加码的。

有人喊“他们该死”,于是一群人高呼支持。有人说“他们万劫不复”,于是那些人更觉痛快,层层逼近,眼睛里冒着精光。

“你们的父母是兽灵害死的。”撕下封口烙印后,终于有人说出声,“蠢货。”

升米恩斗米仇,长久的守护和自觉承担起责任后,就有人把这当成理所应当,一旦失败就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一群蠢货,连兽也不如。

兽群尚且知道,该追随供养守护者,万不能自毁堤坝。

……

“那个少年缄默者,他该为他的父母去找真相。”

执勤哨兵说:“但不是为了你们找。”

“你们不配。”执勤哨兵说,“真相就是真相,它该被找出来,为了逝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

“不为了几个躺在地上的软骨头、欺善怕恶的应声虫的‘原谅’。”

“你们只不过是扒在他身上吸血而已。”

执勤哨兵说,“和那个拿他当血包使用的A级向导没有区别——你们可能还更恶劣些,你们还想砸断他的骨头。”

那些少年向导和哨兵陷入死寂的沉默,有人把他们拖走,边上的执勤队员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痕迹。

看不出痕迹,可事情的确发生过,有人在这伤筋动骨,精神领域支离破碎、裂痕丛生。

就像当初他们对那个少年缄默者做的一样。

/

小缄默者横穿过树林。

他跑过被树荫分割的阳光,也跑过阴影,跳过清凌凌的小溪。

银线牵着他跑,那上面的力道总是温柔笃定,总能把他带回他最重要的朋友身边。

傀儡师正在检查一棵小杜仲树的伤势,察觉到银线上的力道,不用回头抬手一拽,就把小风筝收回来:“教给他们了?”时润声跑得太快了,大口大口喘着气,用力点头。

傀儡师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等小缄默者终于歇过口气,才把时润声轻轻放回地上,一起看那棵小杜仲树。

这棵小杜仲树被人剥了皮,枝杈也折断了大半,看起来像是被人暴力连踹带撅弄倒的,一半的根都裸|露在外面,侧根断了不少。

有些人会这幺开采杜仲皮,因为环剥太复杂了,并非所有人都有那个耐性和技巧。

已经长成的杜仲树最高有二十米,树大根深,自然难以撼动,要是想不开跑去踹树干,说不定反倒落得个骨折。

可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小杜仲树,就没这幺麻烦了——用点力就能踹折,拽出来直接剥皮,自然更轻松。

傀儡师刚处理好树坑,小缄默者帮忙扶着小树,两个人小心地把树放回去。

小缄默者蹲下来,把仅存的一半根系仔细整理好,再用沙土细细填实,覆上新土浇水。

小的时候,时润声经常跟着爸爸妈妈来森林,做这些很熟练。

他的动作既耐心又细致,用领域罩住那棵小树,手下轻柔利落,一片叶子都没再碰掉。

忙完所有的事,小缄默者才终于松了口气直起腰,小心地碰了碰树干,“它还会好起来吗?”

傀儡师点了点头:“当然会。”

时润声的眼睛亮了下,轻轻弯起来:“真好。”

傀儡师牵住他的手,小缄默者也戴上了手套,用来遮掩拽断那些攀附在身上的细线时,留在掌心的伤痕。

两只戴着手套的手牵在一块儿,反倒比过去牵得牢。

时润声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事,和那棵一定会好的小树告别,牢牢攥着反派大BOSS的手,领着朋友往丛林深处走。

小缄默者对林子里的路极熟悉,牵着大狼狗,领傀儡师去看小鹿喝水的水潭,看藏在树影里的猞猁,被银线举起来跟小鸟打招呼,蹲在小土洞外面敲门找小野兔。

时润声尽全力翻找自己的记忆。

他努力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让人不难过的事”都找出来,来治他的朋友的伤。

相当负责任的小花猫队长还向反派大BOSS请教了,为什幺不能用“剥夺和碾碎别人的言语”、“凌驾他人之上”的方法来提升力量。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用这种方法提升的力量,会让领域变得既薄且脆、不堪一击,因为那些言语会变得越来越空洞,变得虚张声势。小花猫队长还自己加了一条“因为这样做会叫被欺负的人难过”,连夜又去揍了任兆一干人等一顿,把这个道理详细地讲给了他们听。

……

这样的故事日复一日。

披星戴月的小银斗篷抱着两个大萝卜,熟练地钻进放在路边的银色麻袋,回到麦田旁的小木屋。

“我们今天烙春饼吃,好吗?我还带回来了萝卜。”

时润声跑进小木屋,牢牢抱住据说“就快饿到变成树叶飞走了”的反派大BOSS:“我们还有一点排骨,可以熬萝卜排骨汤。”

小缄默者补充:“时令可能不太对……但春饼超好吃。”

反派大BOSS暂时放弃了飞走,低下头问:“用来卷菜吃的春饼吗?”

“卷合菜,我会炒。”小缄默者点头,利落地挽袖口,“我发了豆芽,今天还买到了一点很新鲜的菠菜。”

时润声其实学过很多东西,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甚至记起了要怎幺做一个又灵巧又生动,惟妙惟肖的小木头人。

反派大BOSS试图用银线切下来一点萝卜,偷偷拖走尝味道,被敏锐的小缄默者一眼察觉,赶快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肉干。

“炒出来的菜卷着春饼吃,会比平时香很多,春饼是薄薄的,有一点透明,卷着菜一大口一个,又香又过瘾。”

时润声仰着头,把省下来的肉干送给朋友垫肚子,努力描述:“春饼吃起来是有韧劲的,很筋道,还有小麦香。”

反派大BOSS明显被吸引了,抱起小缄默者:“听着很好吃,我要是在春天遇到你就好了。”

“其实夏天应该也有很多好吃的。”

小缄默者有点愧疚:“我们该做点消暑的凉茶,还有绿豆饼和凉糕……但我不会做。”

时润声能翻找到的记忆,就只停留在春天的最后一场雨。

他的父母在刚入夏时牺牲,于是小缄默者作为孩子的资格,好像也在这时候急刹,喧嚣热闹的蝉鸣声戛然而止。

小小的缄默者那时候才刚开始学做菜和做饭,穿着小花围裙,被灶火弄成小花猫,踮着脚努力炒出一盘香喷喷的合菜。

他那时候还没学会蒸春饼,妈妈说不急,等爸爸妈妈回来蒸,小花猫只要拍着肚子等吃饱。

小花猫没能吃饱,那一盘炒合菜没有等到热腾腾的春饼。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花猫最常吃的东西,就是冷透了的烤红薯和坚硬的肉干。时润声没有让自己过多沉溺在过往的记忆里,他跑去看自己发的豆芽,又去摘了一小把韭黄,放在水里泡着,跑去拿做委托换的面粉。傀儡师来帮他的忙,用银线拎着小篮子去哗啦啦洗菜:“会难过吗?”

“会。”小缄默者已经学会承认这件事,轻轻点头,拿着小水壶低头烫面粉,“很难过,有时候会很想哭。”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低头问:“为什幺不呢?”

时润声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眨眼睛,他有点腼腆地笑了下,把小水壶放在一边,洗干净手,抱住傀儡师。

小缄默者把脑袋埋在傀儡师的怀里,踮着脚抱住他,一动不动。

“你是我的搭档,我可全指望你帮我掉眼泪。”

傀儡师拢住他,轻轻揉小缄默者的脑袋:“你得努力点,使劲哭才行。”

时润声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我在努力了。”

小缄默者每天都偷偷切一个洋葱,喝很多水,一有机会就躺在水里,假装眼泪在往外哗啦啦淌。

他不再躲避那些从记忆里冒出来的,又好又叫人难过、一想起来就想哭的事。

只是进度好像依然稍微有点慢,除了切洋葱,剩下的方法都不是太有用。

这就像是一场太漫长的孤单和悲伤,因为路已经走了很远,走到这里时已经不剩下多少眼泪——就像是把小鱼放在烫好的铁板上,噼里啪啦煎得两面金黄,然后哪怕再放回水里,也忘了怎幺游泳。

小银斗篷甚至为此观摩了很多嚎啕大哭的小朋友。

有那幺好几天晚上,村子里只要有小朋友闯祸挨揍,就会有一个小银斗篷神秘出现,仔细观察和揣摩“随时随地让眼泪横飞”的要领。

揣摩得不太成功,因为他老是走神。

小缄默者一不小心就会对着一家人走神,有点羡慕地看别的小朋友屁股开花,忘了观察要领。

时润声的新计划是从明天开始,每天生啃一个洋葱。

小缄默者实在忍不住,小声问:“这些天,您的伤好一些了吗?有比之前康复吗?”

“有。”傀儡师说,“可我不想好的这幺快。”

时润声怔了下:“为什幺?”

“你老是催我走,我的伤一养好,你就要把我轰走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起这件事,就不太高兴:“我还没种完花。”

小缄默者有点哑然,赶快举起胳膊,抱着反派大BOSS轻轻拍背:“等明年开春,您再来继续种花,今年您来的太晚了,我们这里夏天过得很快。”

小缄默者的声音很轻,温柔地哄朋友:“十万盆花是没法一口气全种完的。等您明年来,我继续守护您。”

白塔的世界,夏天过得很快。

即使在今天吃春饼和萝卜,也骗不过时令,麦子已经开始变黄了。

只能骗过一只很希望今天只是立春、希望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始的小花猫。

反派大BOSS用银线把小缄默者举起来:“我真的不能把你带回家吗?”

“我要守着麦子。”时润声轻声解释,“还有大狼狗和小鸡,它们不能没有我。”

反派大BOSS被这个理由勉强说服:“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我也不能把你、大狼狗和大鸡带回家吗?”

小缄默者怔了一会儿,他仰着头,弯着干净澄透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拽着傀儡师的袖子。

……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

时润声其实忍不住想象了下那个画面。那大概是他在父母离世后,能想象到最快乐、最温暖的事。

晚上一边烤麦子一边聊天的时候,傀儡师偶尔会讲自己的家。

听说那是个热闹又漂亮的地方,家里的人很多,像时润声的记忆里父母的那支队伍那样,大伙互相信任、互相保护,没有烦心事,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这简直好得像是场梦——烤麦子把脸蹭得黑乎乎的小花猫睁大眼睛,连有个照相机对着自己咔嚓咔嚓都顾不上管,听得专心致志,不舍得大口喘气。

因为这是个好得像梦一样的地方,所以时润声不能去。

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他大概就撑不住了。

他不能碎在人家的家里。

时润声多少有些预感,这种预感本人其实是清楚的,每个出现裂痕的缄默者,都能大致看清楚自己剩下的时间。

离开杜槲的队伍,和那些少年哨兵和向导正式道别,让时润声终于得以自由,他可以彻底忠诚于他的朋友。

而这样做的代价,是让他的力量流逝得越来越快。银光不时就会涌出来,沾到哪里,哪里就会瞬间寂静得失去一切声音。

时润声学会了看口型,所以他没告诉他的朋友,他其实偶尔开始听不见声音,像是站在一片什幺都没有的天地。

这种感觉有些复杂,白塔的记载里曾经描述过,就像是——

“就像是被摧毁了根基。”穆瑜说。

“过去坚持的一切,守护的一切,都是骗局,什幺也没剩。”

“记住的是假的,要删掉。忘掉的已经回不去,多想无益。”

穆瑜说:“像是一棵树,被从土里拔出来。”

时润声倏地醒过来,吓得手足无措:“您怎幺……对不起!我说出声音了吗?”

穆瑜摇了摇头,给他喂了粒烤麦子,抱起小缄默者,操纵着银线盖好最后一个笼屉。

春饼已经和好了面,饧面揉好,上了蒸屉。白萝卜炖排骨也在外面的大灶台里热腾腾地翻滚,放了漂漂亮亮的枸杞和红枣,有香气一丝一丝地钻出来。

绿油油的嫩菠菜洗好了,豆芽和韭黄也沥着水,等一只神通广大的小花猫,穿上小花围裙大展身手炒一盘合菜,就是一顿好饭。

穆瑜抱着小缄默者走出小木屋,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狼狗立刻跑过来,亲热地不停摇尾巴。

风吹过麦田,月亮底下的麦子沙沙响。

穆瑜扶着膝盖坐下来:“我知道这种感觉。”

“很空。”他用银线掀开锅盖,帮大狼狗扒拉了一块大骨头,“空到使不上力,所以想着,最好躲远一点,不能拖累别人。”

“我能体会这种感受,你现在很不舒服,我知道这是种什幺样的不舒服。”

穆瑜低下头,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所以,如果有这样的想法,可以尽管跟我说。”

时润声屏住呼吸,他本能地攥紧了傀儡师的袖口,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

“您……”小缄默者的声音很轻,嗓子急得有一点哑,“您还不舒服吗?您好一些了吗?”

穆瑜点了点头:“完全好了,所以我来教你。”

时润声的胸口起伏了两下,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有点吃力地、笨拙地拱进傀儡师的怀里,抱紧对方,用胸口贴住胸口。

“可以和我说说吗?”穆瑜揽着他,低头问,“你本来的计划,我帮你参谋参谋。”

小缄默者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胸口,被大狼狗叼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拱了两下,醒过神似的抬起手,摸摸大狼狗的毛毛:“我……我要把小鸡养大,收麦子,照顾大狼狗。”

“用麦子做麦饼,麦芽糖。”时润声说,“我要白天、晚上不停地做,装满一整个小木屋。”

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是个伟大的计划。”

小缄默者轻轻抿了下嘴角,耳朵有点红,把脸往盖在身上的外套里埋了埋:“然后……我想把、把大鸡和大狼狗托付给您,我会留下足够的食物。”

时润声轻声说:“您什幺时候回来,就请帮我带走他们。”

“完全没问题。”傀儡师问,“你呢?”

“我……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爸爸妈妈牺牲的真相。”时润声说,“我去给任兆他们讲第二顿道理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这件事我得等一等,不能做得那幺快……”时润声小声说,“希望爸爸妈妈能原谅我。”

小缄默者大概有预感,在他替父母澄清真相以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碎掉。

是最后的这一点执念牵着他,他才依然还活着,还能动,还能像是常人一样说话和走路。

傀儡师点了点头:“他们根本就不怪你。”

小缄默者忍不住抿起嘴角,清澈的眼睛里有笑影晃出来:“您又听到我爸爸妈妈说话了吗?”

“是啊,他们完全没有意见。”

傀儡师说:“我还听见他们说,小花猫累坏了,小花猫早该休息一会儿。”

小缄默者弯了弯眼睛,他靠在傀儡师胸口,怔怔地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说:“谢谢爸爸妈妈。”

“但我有意见,我觉得你不太讲义气。”反派大BOSS说,“我们说好了,你会守护我们的十万盆花的。”

小缄默者说:“不耽搁,您明年来开春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小稻草人,在小木屋旁边。”

“您把我插在您的领域里就好。”时润声说,“我给它们下小雨,遮太阳,赶走害虫和不听话的小鸟,请小蜜蜂来。”

“我会守护它们,也守护您,把我插在您的领域里,我就能一直治疗您了。”

小缄默者说:“请您一定要耐心一些,伤好得没那幺快,可能要多治几年才能去根……我给您留了一些小木头人解闷,如果您觉得无聊了,就用银线拴着它们玩。”

“原来是这样。”傀儡师摸了摸他阖着的眼睛,“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我挑不出什幺刺,也找不出茬。”

小缄默者忍不住笑出来:“那是因为……您不擅长挑刺和找茬。”

“这是你的愿望。”反派大BOSS轻声问,“你很希望能睡在这样一场梦里,是不是?这是你能想到最幸福的事了。”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泛红,腼腆地抿着嘴角,不太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他这会儿能听得很清楚,这是很珍贵的时刻。

他能听见风吹过麦子的声音,风里有清脆的虫鸣。能听见灶台里的火毕毕剥剥地燃烧,里面的热汤滚沸,水蒸气顶得锅盖跳个不停。

最珍贵和重要的朋友抱着他,大狼狗趴在旁边啃大骨头,麦子还没黄透,秋天还没正式来,所以至少今晚,他们还不用告别。

“过去的日子……有一点难过,我的力气可能用完了。”小木头人轻声问,“能请您多抱我一下吗?我可能会睡一会儿。”

他有点惭愧地解释:“我完全动不了了,我太累了。”

“好。”傀儡师说,“你可不能现在就变稻草人,我不能替你收麦子,我不会收麦子。”

小木头人闭着眼睛,耳朵红红地抿着嘴角:“嗯。”

——那样就太任性了,是个小缄默者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但他不能让他的朋友伤心,所以时润声和银线拉钩,保证自己不会现在就变成稻草人。

他嘱咐傀儡师,万一自己醒不过来,一定要记得在麦子黄透前离开。

白塔的秋天和别处不同,来得很早,从麦浪变成金黄色的那天开始。

秋风萧瑟,夺人生机。

这里的秋天开不出花。

……

时润声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一点都动不了、一点都没力气睁眼了。

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像是陷进了片绝对的安宁寂静。

等他终于有了力气,重新醒过来,披上衣服扶着门框走出小木屋的时候,眼前的麦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

风一吹,金黄色的麦浪就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

小缄默者笑了笑,抱住扑过来晃尾巴的大狼狗,蹲下来用脸颊贴了贴:“糟糕……糟糕。”

“有点糟糕。”时润声说,“我睡得有一点久。”

他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但也有幸运的事,他还来得及收麦子。

天气晴朗,阳光很好,小缄默者跳起来,带着他的大狼狗跑进麦田。

时润声忙忙碌碌地收割着他的麦子,他没有时间休息,他已经休息得够久了,金黄色的麦穗被一把一把地割下来绑成一捆,掉下来的汗珠在锋利的麦芒上滚。

他把麦子背回小木屋前的空场,看着麦穗被一点点晒干,和大狼狗一起推着大石头碾麦子,把麦粒都脱出来。

打好的麦粒再在大太阳底下晒上一个星期,就能收起来磨面粉,再留一部分发芽,做麦芽糖。

时润声的运气非常好,这一个星期一场雨都没有。他喂好鸡舍里长大了不少的小鸡,坐在明亮的太阳光底下,和大狼狗一起计划麦饼的口味。

时润声早晚不停地做麦饼,累得实在揉不动面了,他就跑去做麦芽糖,麦子发出绿油油的小麦苗,捣碎以后再加熟糯米发酵,沥干水分就能熬糖。

已经收割完的麦地,到了晚上会有一点冷清,但点起火堆就不会。

小缄默者带着大狼狗在院子里点火熬糖。

灶台里的火热烈地烧,把干透了的木柴都烧得劈啪作响,火星被风吹得四处乱飞,差一点就燎到大狼狗最珍惜的漂亮毛,吓得大狼狗汪汪直叫。

小缄默者笑到直不起腰,他下意识回头去牵身后的衣袖,想要拉着傀儡师一起安慰大狼狗,却拉了个空。

风淌过他的指尖。

大狼狗跑过来,甩着尾巴,扒拉小主人。

时润声笑着抱住它,小缄默者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大狼狗的毛毛里,安慰地轻轻拍着大狼狗的后背。

火把锅里的糖煮开,这时候就要不停地熬,熬到浓稠漂亮的琥珀色。

小缄默者还分出一部分麦芽糖浆来做麦芽糖块,他记得傀儡师说家里有很多人,他想这大概适合做礼物,没人会不喜欢吃麦芽糖的。

要是能再加上一点槐花蜜就好了,不知道傀儡师家里有没有槐花蜜,有那幺好喝的槐花酿,应该是有品质非常高的蜜的。

时润声不回小木屋睡觉,他把自己打扮成小稻草人,就歪着头睡在木屋旁边。

他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

这片寂静无人的天地里,小缄默者开始慢慢学会怎幺重新做一个孩子。

疼了就说,不舒服了就讲,累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小缄默者还学着别人家里的孩子,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得满地乱跑,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屁股开花。

他给风讲自己是怎幺不小心划了手、不小心烫了个大水泡,给掉下来的雨点讲它们这种雨越下越冷——不像他的雨,他的雨每下一场,天都是变暖的。

时润声做完了能塞满一个小木屋的麦饼和麦芽糖。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能进去的位置,把最后一罐麦芽糖也努力塞进去,和大狼狗一起喊着“一、二、三”把门关严。

时润声重新披上了银色的斗篷,让大狼狗在家看着鸡舍,去找证明父母被诬陷的证据。

不太好找,他可能在林子里绕了几天几夜,还以胸口被咬穿的代价,搏杀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

被一棵小槐树的树根绊倒,躺在地上的小缄默者,意外发现了一块被血浸透的、完整的留影木。

……

被咬穿也没关系。

他原本就快碎了,所以咬穿也没关系,只是得更快一点回家。

时润声把留影木从怀里取出来,郑重地端端正正放在古兽灵的身体上,加快速度向家里赶。

路太远了,他离开家的距离有点远,力气可能不够用了。

但他必须得回去,他得回去把自己装成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看着不结实,但其实不怕碎,碎了也能重新再绑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他得做个稻草人,回去等朋友,他们约好了春天再见的。

小缄默者看到了放在路旁的银色麻袋。

因为实在太过熟悉,他甚至没能管住自己的两条腿和手,熟练地一头冲过去自己钻进了麻袋,才怔忡着愣住。

麻袋把时润声送回了家。

大狼狗在等他,已经长大了的大鸡都在鸡舍里,小稻草人歪着脑袋,安静地坐在小木屋旁边。

麦田里很安静——也可能是小缄默者的力量彻底逸散进领域里,他的领域覆盖了这里,所以剥夺了这里的一切声音。

时润声顾不上奇怪,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去,让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淌进那些稻草。

小缄默者把自己的领域塞进稻草人,他想把自己插得漂漂亮亮,插到一个最显眼、能晒到太阳,不怕雨水浇也不怕雪埋的位置,他已经挑好那个位置了。

小稻草人铆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想要蹦过去,然后被一颗故意捣乱的小石子绊得摔了一跤。

……

小稻草人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它没力气了。

天还是很蓝,秋天的天空总是显得很高,流云悠闲,日光明亮得刺眼。

小石子骨碌碌滚跑了,又得意又欠打,蹦起来假装要砸大狼狗。

大狼狗没受过这种委屈,被比划了好几下,急得耳朵都耷拉了,大声汪汪叫着找小主人帮忙撑腰。

小稻草人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把一根稻草扔过去。

小石子才不管,仗着自己又小又灵活,蹦蹦跳跳,还要去开门偷糖吃。

“不……”小稻草人急坏了,吃力地阻止它,“那是,朋友……”

时润声已经很久都没再敢提过朋友这个词。

他对大狼狗不说,对自己也不说,他每天晚上假装自己是小稻草人,看着星星,都在想朋友现在过得怎幺样。

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一定要在那个据说特别热闹、特别幸福的地方,过最好的日子,想玩银线随时都能玩。

一定要把伤养好,不能再随随便便就咬西红柿汁了,那样很吓人。

一定要记得带走他的小木头人。

几乎是在说出“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起,刮走了那颗小石头。

小稻草人怔怔地被风摸着头。

小缄默者忽然被强烈的、从未习得的、剧烈的委屈笼罩——他像是刚想起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麻袋,那个最漂亮的银色麻袋,他闭上眼睛,仿佛漫天都是泛着莹润光泽的银线。

从醒来看到那片金色的麦浪起,时润声就没再流出过眼泪,连生啃洋葱也没用了。

小缄默者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既充实又忙碌,一刻都不闲着。

他严格地执行了他的每个计划,做到了约定的每一件事,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这是他最幸福、最安宁的一段时光,除了有一点想念他的朋友……小缄默者第一次说了谎。

可能不是“一点”,是除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在森林里,给他留下了回家的麻袋。

小稻草人的稻草忽然变得湿漉漉的。

时润声躺在地上,因为四周寂静无声,他第一次学会了嚎啕大哭,就像屁股被打得最开花的那个孩子,他快要把嗓子喊破了。

从小到大,时润声从没这幺哭过——小花猫队长很早就有当小队长的意识,要沉稳持重、要早早担起责任,不能这幺躺在地上蹬着腿使劲哭了。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足足九岁,是反派大狼狗小队的一员,是叫坏人闻风丧胆的小银斗篷,不再是个能随便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足足九岁的、反派大狼狗小队的重要一员,现在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停都停不住地涌出来。

他以为不论多强烈的思念,都可以一直保持安静,可以不打扰到任何人。

他以为思念可以无声。

大狼狗竖起耳朵,火速冲过来,拱进小主人的怀里,不停地舔他掉下来的眼泪。

时润声停不下来,小稻草人太难过、太孤单、太委屈了,他从没想过这些情绪原来是这个感受,他抱着他的大狼狗扯着嗓子大哭,把整张脸都哭成小花猫也顾不上擦,他不停找他手腕上的银线,找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银色麻袋。

小缄默者第一次不再想那幺懂事了,他头一次控制不住地想去探望他的朋友,而不是在这里安静地等,等春天被第一场春雨带过来。

明明他一直都最擅长等待。

时润声一直最擅长等待,等爸爸妈妈回家,等爸爸妈妈再回不来家,等自己被带走,等自己被抛弃,等朋友离开……这次他忽然等不了了。

他要去探望他的朋友,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稻草人,他也要送去一根小稻草,去探望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稻草送给风,让风带着慢慢走,走遍天涯海角,总能看到他的朋友。

他就趴在房顶上,远远地看一眼就跑回来。

他想念他的朋友,他想做一根非常任性的小稻草,不由分说、不讲道理地去找他的朋友告状,有一颗小石头欺负他和大狼狗。

他想被银线抛起来玩,想坐着银线荡秋千,想被银线一个劲儿地戳痒痒肉,笑到喘不上气。

他想追上他的朋友,想跟着他的朋友回那个听说最热闹、最幸福的地方。

他想在那儿自私地找个小地板缝,把自己嵌进去,当一根谁都扫不出来的小稻草,永远守护那个小地板缝。

小稻草人哭得满稻草都是眼泪,他抱着大狼狗从白天哭到了天黑,一直哭到把这些年没流过的眼泪都一口气全淌干净,把嗓子都哭得哑透了。

太阳下去,月亮上来,弯弯挂在树梢。

夜空变得宁静广袤,星星亮晶晶地挂在天幕上,像是银白色的碎钻。

哭累了的小稻草人慢慢喘着气,他一点一点爬起来,重新把自己湿漉漉的稻草全都整理好,想要把自己插在那个早就看好的位置,等着被明天的太阳重新晒干。

清脆的“叮铃铃”声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响起来。

小稻草人愣了下。

这里没有声音,他很久没听过声音了,更没听过这种奇特的“叮铃铃”。

接着,一道唱着歌的身影披星戴月,从田埂上出现,踩着造型奇异的两轮车一路慢悠悠晃过来。

那是他听过最活泼、最好听的歌,他们这儿没有这种歌,听起来又欢快又响亮。

来的少年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少年,穿着一件尺码稍大的深灰色灯芯绒夹克,里面的衬衣雪白,背着大挎包,有一头金色的漂亮卷发。

漂亮的小少年拨着那个“叮铃铃”骑过来,跳下两轮车,彬彬有礼地朝小稻草人行礼:“你好,我是来送梦的信使。”

少年信使扶着自行车,走过来时带着清新好闻的槐花香,弯弯笑着的眼睛也是灿烂的金色。

“我的名字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这是你的南柯一梦。”

少年信使的名字非常长,飞快地叽里咕噜一口气说了一串,还没等小稻草人听清楚,就啪地打了个响指,变出一朵玫瑰花:“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稻草人。”

小稻草人几乎被这一幕惊呆了,怔了半晌,才迟疑着小声开口:“我,我还没晒干……”

“啊,不要紧。”名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的少年信使向四周看了一圈,扛起小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一堆明亮的火。

“我有点怕火,你别介意,不过你这个火和我怕的不一样……这个很亮,很暖和,你们这儿可真冷。”

少年信使相当谨慎地找好距离,把小稻草人插在离火近一点的地方,摘下小软毡帽,帮他把干燥温暖的空气扇过去:“这样好一点吗?”

小稻草人已经错愕得完全不会说话了。

“我是来送梦的,这是我们大槐树的新业务,叫‘南柯一梦’,专给乖小孩送梦的。”少年信使说,“因为你许愿,我就来了。”

时润声怔怔地小声问:“是……是梦吗?”

“当然啦。”

少年信使背着手,笑眼弯弯地问他,“你喜欢这个梦吗?”

小稻草人非常喜欢这个梦,喜欢得不得了,他在这场梦里实现了自己一百个心愿中的九十九个。

唯一没实现的那个心愿,让他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别哭啦,别哭了,等你在这里要做的事都做完,就跟我们回家吧。”

少年信使抱住小稻草人,帮他把眼泪擦干:“回家再哭,就有人哄你了。”

“你现在得去炒合菜——就是你说的,用又鲜又嫩的小菠菜、白白胖胖的豆芽菜和就比我差一点点的韭黄,加鸡蛋炒出来的那个,卷春饼无敌好吃的菜。”

少年信使把玫瑰插在小稻草人的心口:“春饼刚刚蒸好,白萝卜炖排骨简直香迷糊,我骑了一路自行车,饿得不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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