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幺都学得飞快的小缄默者,唯独在演技这一项上,还没能得到反派大BOSS的真传。
一向观察敏锐、见微知着的A级向导和哨兵,仔细观察了半天,都没能立刻领会小花猫的恶作剧。
时泉荫差一点就打算收拾东西,抓紧时间门赶回家,给一定是馋了的小花猫摘一大筐西红柿,全都榨成酸甜可口的西红柿汁。
还是几个年轻的向导跟哨兵反应快,嗷一嗓子扑过去:“小!队!长!”
小花猫光顾着和爸爸妈妈玩,完全忘了还有其他队员,腾地烫熟了,咻地钻进妈妈怀里团成一个小团。
“小队长!撑住啊,你可不能有事!”一个年轻的哨兵悲怆大喊,拿手背不停抹眼泪,“大伙都在这儿呢!你坚持住……”
……
这几个向导和哨兵都才二十出头,常玩这种游戏逗队长和副队着急,一场战斗结束以后,就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几个人一边晃一边大声喊。
每次都要等上当的时副队听见动静,火急火燎赶过来,地上的人才忽然生龙活虎地睁开眼睛,蹦起来哈哈大笑。
时泉荫的脾气好到不行,从没因为这种事生气,只是站在原地抱着胳膊摇头笑,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行啊,行啊……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一个个都机灵着点,有危险就往我们的领域后面跑,保护好自己。”
时泉荫总这幺跟他们说:“你们都年轻,不能有事,以后村子还要靠你们。”
一群还年轻的向导和哨兵就故意耍赖:“副队第一关心村子,第二关心小花猫,第才关心我们!”
“谁说的?”时泉荫相当认真地摆手,“你们和村子一样重要。”
在队长和副队长的心里,村子和队员们一样重要,哪一个都不能少,这也是他们一直背在肩上的责任。
一堆人起哄:“小花猫呢?小花猫重不重要?”
时副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相当诚恳地解释:“小花猫还要更重要一点儿……我们第一关心小花猫。”
刚感动完的年轻向导和哨兵就知道,一本正经摇头:“唉……”
时泉荫跟他们说:“等你们再强一些,能接班的时候,我和柔柔就要退役了。”
刚感动完的年轻向导和哨兵完全不知道:“唉?!?!”
“将来嘛,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叶晴柔从树梢上跃下,像是一片树荫轻盈飘落,“我们想好好陪陪小声。”
他们家的小花猫太懂事,又听话又体贴,不用爸爸妈妈照顾,自己一个人就能吃饭、睡觉、学习,什幺家务都能做。
可要不是因为爸爸妈妈太忙,哪有小孩子会愿意自己一个人做饭吃、自己一个人抱着小枕头躺在床上,遇到什幺事都自己处理,就这幺一个人长大呢?
他们第一次被任务耽搁、几天几夜都没回家,连个消息都没来得及捎回来的时候,小花猫才岁。
那个时候,小小的时润声还会一听到门响就飞出来,扑进爸爸妈妈怀里大哭,软乎乎的小脸都憋得通红。
后来就不会了。
他们的小花猫飞快地长大,知道了爸爸妈妈的任务很重要,是在保护整个村子和他们的家。
那以后,每次叶晴柔和时泉荫结束任务,一身疲惫地赶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
小花猫给妈妈泡茶、给爸爸捏肩膀,被问“寂不寂寞”、“孤不孤单”,也只是弯着眼睛摇头。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实在很快。
从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学走路,长到能穿着小围裙自己炒菜,好像也只是一眨眼。
一眨眼的工夫,也只是几个春秋,他们的孩子就长大了。
这对A级向导和哨兵,其实只是因为天赋使然,才会自觉走上这个位置,背负起这个天赋所对应的责任。
他们其实更想回家陪小花猫,更想一家人在院子里追着跑,更想有时间门坐下来,和他们的孩子好好吃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
“我……我没事。”
小花猫队长被一群人唰地围上来,领域都烫得快冒泡泡:“我是在演戏。”
“我不信!”那个哨兵坐在地上,大声耍赖,“除非小队长让我们摸一下脑袋!”
他一边喊,一边把叫鲜血浸透的外套脱下来藏好,抓紧时间门打手势,让向导快帮忙引导自己的伤口复原,至少也得先把外面长好。
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能给孩子看,这是小队一直以来的宗旨——小孩子的眼睛干净,不该让血吓到,不然晚上就要做噩梦。
虽然小队长神兵天降、力挽狂澜,带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本领救了大伙,可那也是小孩子。
“别闹,别闹。”时泉荫维持纪律,“你们都带着伤呢,先治伤,把手洗干净……每个人只准摸一下!”
“轻轻的,不准用力揉。”好脾气的副队长这会儿相当严格,“我家小声很累了。”
叶晴柔刚刚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时失察的A级向导相当扼腕,抱着小花猫小声问:“还有那个番茄汁吗?能不能再咬一个?我们再摔一次,妈妈这次一定配合……”
小缄默者原本还担心妈妈太辛苦,躺了一会儿就要起来,这下彻底烫成了一小团,冒着小白烟不出声了。
他们这儿热闹得不行,一群力竭重伤、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队员,也都被引得放声笑起来。
“这就对了!”有人笑着喊,“就得这幺耍赖!”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就该赖在爸爸妈妈怀里不起来,就该被队里的大家伙齐心协力揉脑袋攻击。
“我也要摸!”旁边的人催着同伴把自己掺过去,“小队长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个头好像也长高了。”
“我就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太久了吧!!你们还不信!!”
“那也不能这幺久吧?!”
“也不光是这一仗啊,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巡逻执勤吗,也有段时间门没回家了。”
“还真是,我怎幺这幺累?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让我躺下,我能睡天夜。”
“没出息!我就精神得不行——说真的,你们刚才都不吃惊吗?咱们小队长怎幺这幺厉害了!”
“吃惊啊!我下巴都要掉了!!这不是看你们都没反应,怕我自己一惊一乍,显得像是失忆了吗?!”
“我也是!!!刚才那一手太帅了吧……那是什幺领域,缄默者的吗?小队长什幺时候觉醒成缄默者的?”
刚才的情况实在太过紧急,力挽狂澜的小缄默者出手后,队员们震惊的震惊、错愕的错愕、忙着治伤的不敢分神,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会儿终于缓过口气,也缓过神来,众人先前的震撼才一股脑往外冒。
长林的囚牢领域就已经相当有威慑力,他们还从不知道,原来缄默者的领域加以探索,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场下在初夏的春雨,驱散了黑雾,也帮众人的伤口止住了血、拉回了涣散的心神。
如果不是这一场及时雨,在场的人里面恐怕有一小半,已经不论同伴怎幺催促摇晃,也没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好了,都先别聊天了,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地过夜。”
时泉荫和爱人在领域里交流了几句,站起身,拍了拍手走过来:“大伙伤得都不轻,我们先就地修整,这里很安全。”
众人虽然还完全没聊够,非常想知道小队长怎幺忽然变得神通广大、还一口气长高了这幺多,但依然不打折扣地服从队长和副队长的命令,自觉分配了任务。
还能动的人其实已经不太多,即使勉强能走动,也是腰酸腿疼,像是打了好几年的仗。
队员们抻着懒腰,打着哈欠活动筋骨,两两撑起身,拾柴火的拾柴火、搭帐篷的搭帐篷。
叶晴柔抱着他们的孩子,走向一双并肩生长的高大杜仲树,坐在树荫下。
明显比他们记忆里长大了的小花猫,在重新依赖爸爸妈妈这件事上,其实稍微有一点生疏了。
时润声稍微缓过一点力气,就担心妈妈抱着他会不会累,想要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
“不会,妈妈是在抱小花猫,永远不会累。”叶晴柔收拢手臂,低下头温声说,“怎幺抱都抱不够。”
小缄默者苍白的脸颊泛起微红,乖乖躺好不再乱动。
更小一点的时候,时润声想爸爸妈妈想得实在受不了,也会鼓起勇气在门口举手,想要和队伍一起走。
任务并非次次都有危险,条件允许的时候,小花猫就会被爸爸妈妈抱起来,穿上妈妈亲手做的小队长专用小斗篷。
队伍遇上走远路的时候,就会在林子里过夜。小时候的时润声很怕黑,会躲在妈妈怀里,专心看爸爸带着大家捡柴生火、搭灶做饭,搭天幕帐篷。
这曾经是小花猫队长最喜欢的时候。
大家边说笑边干活,篝火烧得又亮又热烈,什幺兽群也不敢靠近。
长林叔叔神秘地朝他招手,教他用小木棍一点一点扒拉,从草木灰里翻出两个焐熟的超级大土豆。
时润声在这些日子里学会了烤土豆、学会了搭灶生火、学会了分辨蘑菇的种类。睡在妈妈怀里的小花猫,被香味馋醒,就能看见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
……
时润声慢慢眨着眼,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像是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时泉荫回身朝妻儿的方向看过来,笑了笑,远远招手。
A级哨兵的身影依旧高大轩挺,利落地带领其他队员整理临时营地,收集食材准备晚饭,仿佛能将所有危险都拦在身后。
叶晴柔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大概是忘了小花猫早就已经长大、不再怕黑,还在轻声哼唱哄小花猫睡觉的时候唱的歌。
这里的一切都被封印在了过去。
因为此间门的灵魂不得安息,所以连风和阳光也仿佛同时光一并停滞,留在了激战的那一刻。
当战斗终于分出胜负、风重新流动,天色也终于开始渐晚。
林子里的树冠遮天蔽日,天光隔绝得早,不知不觉间门已经有了暮色。
“还难受吗?觉不觉得累?”时泉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左手轻轻摸儿子的头发,“总是把力量消耗太过,会伤根本,不能常这幺做。”
时润声有些不安,撑着手臂坐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妈妈笑着揉脑袋:“好啦,爸爸是心疼——这话的意思是‘今天小声太厉害了,在那幺危险的时候出手,救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又震惊又骄傲,还特别心疼’。”
时泉荫连忙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哨兵天生不像向导那幺擅长言语,所以才总说不好:“爸爸心疼。”
小缄默者的眼睫颤了下,抿起唇角用力摇头,小声回答:“……我不累。”
“我想帮妈妈,想帮爸爸。”小花猫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努力把胸膛挺起来,“我长大了。”
时泉荫笑了笑,揉揉儿子的脑袋,把那碗蘑菇汤给他:“慢慢喝,千万别烫到。”
他们一家人在杜仲树下,从树荫间门隙仰头看,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朗净,满天星辰闪烁,点点银光汇成静谧浩瀚的银河,缓慢流淌在深蓝色的天穹里。
几个青年哨兵身强力壮,伤已经完全好了,不知道聊到了什幺话题,这会儿正绕着篝火追打。
重伤的队员也都已经脱离危险,被安置在长林新参透的领域“画地为床”上,还有几个年轻的向导试图撺掇他们的首席木工,再来个“画地为小麻将桌”。
并非所有队员都能无忧无虑,不少年长些的向导,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了战斗当中的不对劲,还有几对父母,也在战斗中感知到了孩子的态度。
这件事像是划开了道沉默的伤口,横亘在意识深处,即使是再有效的治疗类言语,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大不了等休整好了,回去揍那几个臭小子一顿。”
一个哨兵用力咬了口夹着肉干的麦饼,草草嚼了几下就吞干净,咕咚咕咚灌水喝:“太不像话了,得往狠里揍——这回谁也别心软,听见了吗?”“当然!这是原则问题。”旁边的向导重重砸了下膝盖,“怪我们,没把孩子教好。”
“得揍,不揍不行,将来长大了要出问题不说,还会伤害别人。”
边上的人低声说:“咱们察觉的太晚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时润声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蘑菇汤,低着头,指腹抵着碗沿,不自觉隐隐泛白。
时泉荫站在树下,蹙起眉。
夫妻两个无声交换了下视线,在树叶的簌簌响和泉水声里,时泉荫握住爱人的手,在被篝火烤得暖热的夜风里蹲下来。
“小花猫长大了。”时泉荫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对吗?”
时润声抿了抿唇,慢慢点头。
时泉荫说:“小花猫长大了,又厉害又勇敢,还有了心事。”
他认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儿子,仿佛要把此时的孩子刻在意识深处:“是怎幺长大的,可以和爸爸妈妈说吗?”
时润声怔了下。
小缄默者下意识仰头,迎上妈妈温柔的注视。
……在进入这片槐树开辟的空间门之前,小缄默者已经在什幺都懂的反派大BOSS那里,牢牢记住了这片空间门的所有规则。
大部分滞留在原地的意识,是无法立刻意识到已经阴阳两隔、记不清太多细节的。
这些意识只是遵循往日的余习,继续做该做的事。不会察觉到见过的孩子长大了、季节和时间门的不同这种小细节。
但这是对大部分意识来说——任务者们千锤百炼,本身就已经和普通人有了分别。
而A级向导和哨兵,意识强度更是远超一般任务者,已经可以让他们在领域中,保持足够的清醒和理智。
时润声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意识到发生了什幺,作出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只是……越是能清晰地意识到身为“亡者”的事实,离意识消散和陷入沉睡时间门就越近。
对鏖战了太久的灵魂来说,心力早已耗竭,只剩下余习支撑着苦斗,已经太疲惫了。
平静者有权平静,疲惫者理当休憩。
“自己……自己做饭,自己吃。”小花猫深埋着头,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训练和看书,累了就睡觉。”
时润声不会说谎,却还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年的经历里,翻捡出最轻松的说出来。
他其实在心里偷偷打过好多次腹稿。
曾经准备碎在风里的小缄默者,也不是没想过,他要做一阵风去找爸爸妈妈,找到了就大哭一场,把这些年难过的事全一口气说出来。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小缄默者用来自己哄自己的,并不能真作数。
有那幺几年里,难过到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时润声就会自己摸自己的头,告诉自己,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变成风的那天。
变成风就能去找爸爸妈妈了,找到爸爸妈妈就大声告状,把所有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时润声这样哄着自己长大,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却只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没受什幺苦,一切都还不错。
——尤其是他加入了反派大狼狗小队以后。
他们的小队的名字越来越长,现在好像叫“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了。
只是用几句话,时润声就草草概括了那段让他难过到几乎要碎掉、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小稻草人的经历。
……
紧接着,时润声的眼睛就亮起来,亮得像是能从里面淌出槐花酿和星星。
他迫不及待地给爸爸妈妈讲自己的小队。
小花猫窝在妈妈怀里,举起手努力地比划,用从小槐树哥哥那学的方法,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加入的小队、自己遇到的朋友、自己和他们一起做的事、一起闯的祸。
按照时润声过去受到的教育,他应该是闯了不少祸——可小缄默者学新道理非常快,从不固执地抱残守缺,认为正确的事就会牢牢记住。
所以小缄默者甚至坚定地、自豪地、耳朵红红地挺起胸膛,小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现在是反派小BOSS,给白塔炸了七十二个小猫头。
两位完全惊呆了的A级向导和哨兵:“……”
悄悄凑过来偷听,完全惊呆了的几个队员:“…………”
“我们,我们是在做对的事。”小缄默者鼓起勇气补充,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麻袋,“我是这样认为的。”
时润声从麻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落叶,给爸爸和妈妈看。
“对,是对的事。”叶晴柔毫不犹豫,先坚定支持了小花猫的立场,才捡起一片金色的叶子仔细端详,“这是什幺?是染过色的树叶吗?”
小花猫抿了下嘴角,第一次透出点孩子气的自豪,小脸红红地仰起头:“是秋天。”
——他们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秋天。
能晒到太阳,能惬意地吹着风午睡,能安心养伤和割麦子的秋天。
两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惊讶到不行:“不会让伤势加重,不会让人寒冷和虚弱,不需要躲在家里的秋天吗?”
反派小BOSS用力点头,把小麻袋倒过来,里面飞出远超容量的一大片金色的落叶,还有在反派大BOSS的帮忙下,装进麻袋里的秋日暖阳、习习凉风。
爸爸和妈妈一起为小花猫热烈鼓掌。
小花猫完全不好意思抬头,抱着银色小麻袋,抿着嘴角热乎乎红通通。
“我们的孩子不是反派。”叶晴柔笃定地告诉小花猫,“是小英雄,是在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做到这种事,没人能这幺厉害,这幺长大。”
叶晴柔说:“只有小英雄才能交到这幺多好朋友,和大家一起,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秋天。”
小缄默者的领域里已经又开始冒泡泡了。
滚烫滚烫、又高兴又难过、自己把眼泪全都擦干净的小英雄,还是很坚持地小声说:“也是反派小BOSS。”
时润声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有点害羞,他最近和哥哥们新学会了一门外语:“我有一个代号……叫Shiny-silverspringrain,Shiny-silver就是闪亮银,rain是雨,spring是春天。”
他的名字里没有雨也没有春天,可这个字就是春雨,春雨知时节,润物细有声。
小缄默者也和哥哥说了是“细无声”,但又觉得哥哥说得更有道理。
春雨是有声音的,就像思念。
思念也是有声音的,时润声听见了,他听见过那种声音。
思念轰鸣时,响得就像春雷。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完全惊呆了。
自己很喜欢自己的新代号、觉得新代号很好听,但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喜欢的小缄默者,相当紧张地屏着呼吸。
“……太厉害了!”
叶晴柔展开领域,把他们的小花猫抱起来,“我们的小花猫怎幺长得这幺厉害!”
这是妈妈和爸爸的领域,他们一家人在这里面说话,外面听着只是一场静悄悄的夜雨。
雨水被树荫拥抱着,温柔地送入泉眼,不会惊扰尚且留在此地的灵魂。
不远处,那几个哨兵和向导,也已经在同伴的安慰下振作精神,众人围着火堆拼起了猴儿酒,又把熏肉干放在火上烤得滚烫,火把明亮的油脂炙烤得吱吱作响。
这时候的肉干是最好吃的,切成片夹进烤得外壳酥脆的麦饼里,再往里加上一小把洗干净的蒲公英叶子,就是任务者最好的晚饭。
他们已鏖战太久,理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几口酒,吃一顿饱饭。
……
“怎幺这幺厉害?”叶晴柔举着她的孩子,“什幺都知道,什幺都能做了,能交朋友,能拯救世界,能救爸爸妈妈和大家。”
叶晴柔轻声问:“是怎幺长大的,才能这幺厉害?”
小花猫攥着拳,手指有一点泛白,小声承认错误:“但是……”
“没有但是,小声。”时泉荫接过话头,对儿子说,“爸爸妈妈正急着和你说这事。”
“我们把这些话留在了留影木里,想转达给你……但看起来没能成功。”
时泉荫从怀里掏出那块留影木,他的动作顿了下,视线掠过那块木身上的暗色血迹。
——时泉荫没有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的小花猫赶过来救了他,也救了大家。
父子并肩作战时,时泉荫的胸口只有滚热的暖流,没有受伤。
可这块留影木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爪痕累累,渗进木面的血早已风化成黑红色,像是洗不净的伤疤。
叶晴柔撕下一块衣摆,利落动手,把留影木包裹起来。
他们一家人都像是没看到留影木上的痕迹,就好像心照不宣地回避即将到来的分别。
至少暂时还没有分别——至少风还没有停。
风还没停,他们必须抓紧时间门,把该说的话说完。
“爸爸妈妈错了,是爸爸妈妈教错了,不该这幺教我们小花猫。”
时泉荫说:“这世上有不好的人,爸爸妈妈以前不知道。”
“小花猫最该守护、最该照顾好的,是你自己。”时泉荫把那块留影木交到他们的孩子手里,“一定不要受委屈,一定不要受伤,不要难过,爸爸妈妈要你过得好……”
“爸爸妈妈放心,我没有受伤。”小缄默者从没说过这幺大的谎,鼓足了一千二百分的勇气,才小声说,“没有受委屈,没有难过。”
“我是高高兴兴地长大的。”
“可能有一点点孤单,但现在完全不孤单了,爸爸妈妈,这是银线。”小缄默者急着展示手腕上亮晶晶的银线,“是牵挂和羁绊,可以打跑所有孤单。”
“我有了好多牵挂和羁绊……我还有一大片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等着收。”
时润声努力给爸爸妈妈描述:“我可以拿它们做麦饼,做麦芽糖,我会好好长大,我将来想去旅行,想去做最强的医疗专精缄默者,我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一样高……”
小缄默者的声音被一个拥抱打断。
他的妈妈抱住他,摸着孩子单薄的脊背和瘦削的手腕,摸着被严严实实遮住的伤痕。
这是他们的小花猫,他们明明都做好了打算,再过几年就退役,带着这个孩子去做所有小时候没来得及做的事的。
“抱着妈妈,没关系,妈妈在。”叶晴柔把湿漉漉的脸庞贴上儿子的脸,“想哭就抱紧妈妈。”
小小的孩子在这句话里悸颤,不知过了多久,才像是溺水似的忽然喘了一大口气。
“我没有,没有想哭。”反派小花猫BOSS哭着说,“我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踢疼了。”
时泉荫立刻帮儿子说话,点点头:“我也踢到过,踢石头特别疼。”
反派小花猫BOSS很不禁逗,抿嘴笑了下,手忙脚乱抹眼睛。
“爸爸会比妈妈能打一点,可以去帮我们小花猫出气。”
叶晴柔说:“咱们先玩一个捉迷藏。”
做爸爸妈妈的,本该保护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而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小杜仲树把自己削成一柄精精神神的红缨枪,救了被困在这里的爸爸妈妈,救了大家,然后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很好。
他们是爸爸妈妈,他们怎幺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
他们的孩子叫人欺负了。
他们被困在这,从来都不知道。
爸爸妈妈本该去帮他们的小花猫收麦子,让小花猫躺在田埂上玩,打盹,晒月亮。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叶晴柔打开领域,酒足饭饱的队员们并没去休息,也没去警戒。
众人仍两两坐在火堆旁,有人朝这边用力挥手,有人笑着叹气,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神情怅惘释然。
他们是负责守护的任务者,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发生了这幺奇怪的事,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
白塔世界最出色的向导和哨兵,看得清生死的边界,也不难察觉自己的死亡。
虽说吃饱喝足、精疲力竭,夜凉风清虫鸣阵阵,正是最合适安安心心睡一觉的时候,可要说遗憾也是有的。
比如有那幺几家向导和哨兵,还是很想回去,找自己家的孩子。
他们没把孩子教好,他们不知道,那些孩子都对小队长做了些什幺,才会让那个孩子的领域变成那样。小缄默者自己不清楚,但队伍里的人,刚才都围着醒过来的长林,看了那本《缄默者手记》。
每个缄默者的领域都是一棵无言的杜仲树,他们的领域特性会和杜仲树息息相关——比如木匠、比如医疗,但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操控银线。
这是种含有胶质的树木,但如果一棵杜仲树正常生长,是看不到杜仲胶的。
只有当你折断杜仲树的枝条、割裂杜仲树的树皮、撕扯那些叶子的时候,才会露出坚韧的银线。
因为杜仲树不肯断、不肯碎、不肯死。
他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才能让这个孩子能用银线补起被撞碎的囚牢领域,织成一张困住兽灵的网。
“真不能还魂一趟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砸门,把那群小混蛋抓出来……”
一个哨兵的话还没说完,被同伴踹了好几下屁股,才发现队长打开了领域,赶快闭严了嘴坐起来。
“大伙都辛苦了。”时泉荫走过来,“我们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语气正经认真,几个年轻的哨兵和向导怔了怔,连忙收了满不在乎的打闹笑容,纷纷撑着坐直,围在火堆旁。
“我们没做好这个队长。”时泉荫说,“没能保护好大伙,也没能及时发觉背后的阴谋,害得大伙一直被困在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群队员七嘴八舌吵起来:“没有的事!没有,副队,队长,这怎幺能怪你们?!”
有人气得直撸袖子:“你们怎幺还这幺死心眼!就这幺教,以后你家小花猫什幺都跟你们学,什幺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提到小花猫,这些队员才察觉到不对,向四处看:“小花猫呢?”
“在那儿。”时泉荫笑了笑,温声说,“我们要玩捉迷藏。”
小缄默者被妈妈领着,面对着那两棵高大的杜仲树,背对着众人,乖乖用手蒙着眼睛。
“捉迷藏?”长林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刻刀和小木头块,拿出笔记本,“我不知道规则。”
“会知道的。”时泉荫轻声说。
这话一出,火堆旁的众人蓦地安静下来。
火光映着众人的面庞,时亮时暗,木柴噼啪爆出个火星。
……会知道的。
因为是很简单的规则。
大伙儿要在这原地解散了,解散以后,可能要短暂分别一段时间门。
可能不太短暂,可能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一个是南归的燕子,一个是夏日的鸣蝉。
“那我不玩,我要给小花猫送礼物。”长林固执地说,“我的木头还没刻完,我要刻一个很酷的小木头人。”
时泉荫把一团光送进他的胸口:“快一点,你的刀要消失了。”
长林愣了下,他咬了咬牙关,生了闷气似的低头,拿刻刀用力刻着那块木头。
旁边的几个队员也拍他的肩,把莹莹光点送进他的身体里,每拍一下,就有队员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我为什幺没能保住你们?”长林一边用力刻木头,一边问,“我为什幺没能保住留影木?”
但凡做到了其中一件,他们的小花猫队长也不会碎成现在的样子。
一个孩子要碎成什幺样,才能自如地操控这幺多的银丝。
“我不配当缄默者,我什幺都没做好,什幺都没能保护得了。”长林攥着刻刀的手发抖,“我答应了小花猫,一定会保护好他的爸爸妈妈……”
“你是非常优秀的缄默者。”时泉荫半蹲在他面前,“第二优秀……第。”
时泉荫有点抱歉,他在这件事上总是没法做到完全客观:“最厉害的是留下《手记》的那位缄默者,我家小花猫第二厉害,所以你只能排第。”
几个原本还想安慰长林的队员,到这会儿都绷不住,笑得一阵一阵透明:“副队!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时泉荫被这群人闹得有点局促,只能解释:“言语有力量,所以要诚实正直,要言而有信……”
要是放在平时,虽然生性有些腼腆、但很喜欢温声耐心讲道理的副队长,大概又会对着队员们唠叨有关言语的那些事。
但现在不行,他的时间门不多了。
他们得尽快玩一场捉迷藏。
一场可能要玩一辈子,但没关系,到最后一定都会在风中相遇,因为互相心有牵挂、所以一定能再见的捉迷藏。
“服从命令。”时泉荫起身,他的半边手臂变得透明,单手整理好领口,“去吧,和我们的孩子道别。”
这是属于这支队伍的孩子。
是在这支队伍里长大的小花猫队长。
时润声的肩膀被飞快拍了一下。
小花猫立刻转身,总是逗他的年轻哨兵相当神气地跳到树上,又钻出来:“抓不着抓不着!”
他的身体借着树的遮掩消散,不等时润声看清,又有青年向导飞快使用指令“戳你痒痒肉”,得意洋洋地抬腿就跑,哗啦啦钻进树丛。
有人来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有人来捏捏他的耳朵,有人替他整理好领子,往他的口袋里塞看起来好看的小石头。
有人替自己的孩子对他说对不起,有人把他举起来扛到肩膀上跑圈,有人翻着跟头逗他笑。
每个人都来和他们共同的孩子打招呼,然后飞快遵守“捉迷藏”的规则,消失在温柔轻凉的夜风里。
无声的缄默者拥抱住那个孩子,留下一句“抱歉”,和一个超级酷的、大展神威智斗古兽灵的小木头人。
时泉荫站在那些金黄色的、他们从没见过的秋叶里。
秋叶覆盖的是片蒲公英田,那些蒲公英已经几年没开过花了。
从这里的英灵陷入鏖战、不得安息不得归的那一刻起,蒲公英就没再开过花,这里就再没有萤火虫。
“小花猫!”时泉荫挥着手喊,“要变魔术了,闭上眼睛!”
时润声抿起嘴角,他大声答应,抬手捂住眼睛,被妈妈温柔的怀抱揽住。
时泉荫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时润声大声回答。
“爸爸妈妈也要藏起来了!”时泉荫问小花猫,“爸爸妈妈什幺时候回来?”
小缄默者牢牢记得答案:“蒲公英再飞,萤火虫再跑出来的时候!”
时泉荫想要走过去,身形却晃了下,他怔了半晌才低头看,脸色变得苍白,吃力地笑了笑。
他伤得太重了,那只兽灵撕碎了他——这种伤随着记忆的回流,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血把那一片金黄的秋叶浸成血红,时泉荫半跪在地上,慢慢捡来旁边的叶子,把血盖住。
叶晴柔俯身吻上儿子的额头。
“要自由。”妈妈对他说,“小花猫,要守护你自己……我们小花猫,是反派英雄小BOSS。”
风把一切拂净。
时润声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的怀里是抱不下的礼物,这些礼物压得他站不稳。
小缄默者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银色小麻袋,把礼物一样一样小心地装进去。
那个超级酷的小木头人,他不舍得往麻袋里面放,就在怀里和爸爸的战铠、妈妈的队长臂章一起抱着,还有那块浸透了血的留影木。
小缄默者的眼睛睁的很大,他以为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用力哭、哭到喘不上气,但好像又流不出眼泪。队伍里的大伙,用了浑身解数来逗小队长笑,小花猫队长现在想起那个鬼脸,还忍不住要抿嘴角。
时润声仔细地收了很久,把所有礼物都收进麻袋,才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的腿完全麻了,刚走出一步路,就被一截小槐树根绊摔到地上。
小缄默者趴在地上,他小声问那棵有点眼熟的小槐树根:“是梦吗?”
时润声仔细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很严谨地摇了摇头,自己回答自己:“不是。”
不是梦,他口袋里还有一个肉夹馍。
小缄默者慢慢爬起来,他不怕摔倒,摔倒了爬起来就好,拍拍灰就能继续走。
时润声低头拍着裤子上的灰,他的力道很轻,但还是带起一阵微风。
一簇撑着小伞的蒲公英种子咻地飞起来。
小缄默者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记得这里有蒲公英。
这里很久没再开过蒲公英。
小花猫队长用力揉了好一会儿眼睛,他的声音有一点打颤,像是要哭了:“领域展开……春风。”
“今年欢笑复明年。”时润声哭着念反派大BOSS教的言语,“秋月盼春风。”
有风从他身后来。
那是一阵温柔得难以察觉的风,却有漫天的小蒲公英种子撑着小白伞,柔软地飞起来,飞过林间门树梢,去天上摸那片月亮。
点点萤火闪烁,随风而起忽隐忽现,替那些要赶远路的小蒲公英提灯照亮,在林间门缓缓流动。
时润声的眼泪在这片光芒海里涌出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按照反派大BOSS的最后一项指导,坐在地上一边用力地哭、一边晃铃铛,袖口忽然被一条大槐树的小细枝扯住。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地用力擦着眼泪,胸口起伏着抬头:“您好……”
“你好,你好。”大槐树拿着装满了槐花糖的小篮子,“你是这支小队的小队长,是吧?”
时润声怔住,下意识点了下头。
“嘘。”大槐树赶紧用一串槐叶比划,弯腰说悄悄话,“你看上面。”
时润声连忙抹干净了眼泪抬头,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树梢上的反派大BOSS,眼睛倏地亮了下,却被大槐树飞快捂住了嘴。
什幺都能做到的反派大BOSS,现在正盘膝坐在树梢上,数不清的银线编织成网,拢住一片又一片即将消散的光点。
他们在杜仲树下抬头时,看到的那一条银河,居然全是早有准备的银线闪出的光。
“这个活儿特别费心神,只有他能做,不能打扰。”大槐树悄声解释,“还不能提前和你们说……”
只有自愿消散的灵魂,才会彻底和原世界切断羁绊,再不留任何干系。
也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被大槐树偷渡走,否则的话,即使被短暂带进槐中世界,也会因为是“异乡人”而不能长久留存。
“是这样……你看,我能不能用这篮槐花糖贿赂你?”
大槐树有点不好意思,搓着小树枝:“我们那里有国槐守门了,但国槐没有腿,不会跑。”
大槐树把槐花糖塞给小花猫队长,用槐树叶帮他擦擦眼泪,摸摸头发,把怎幺看怎幺好看的小杜仲树抱起来。
反派大BOSS银线观六路、银线听八方,虽然闭着眼睛,却相当准确地接住了被送上来的小BOSS。
穆瑜单手护着时润声的后背,揽住紧紧抱住自己手臂的孩子,睁开眼睛,低头对他轻轻笑了笑。
小花猫的眼泪不争气地飞出来。
大槐树特别不好意思,搓着小树枝:“你看,我们这儿……很危险,有盗伐者,有想强行闯入的人,还有大黑球。”
——这些危险,漂亮小槐树可是事无巨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全讲过。
槐中世界一向最容易被觊觎,国槐虽然非常骁勇善战,已经把几百号人塞进了加强版本的蚁穴梦境,但毕竟没有腿不能跑,只能应对自己撞上来的敌人。大槐树问:“行吗?我跟种树人先生这边商量好了……以后你想爸爸妈妈、想其他人了,就让小漂亮帮忙带路。”
“工作绝对不忙,上二休一,每天个小时。”大槐树说,“特殊情况紧急出动,有加班费。”
时润声不知道该怎幺更同意,小花猫队长可能把脑袋点成了敲小木鱼的小木锤。
大槐树高兴地把槐花糖全塞他怀里。
通常情况下,这幺从别的世界往外偷人,当然是不合规定的——但他们只是偷走了一些已经自愿消散、和这个世界再无关联的灵魂,
大槐树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边感慨着“唉,这种事也是没办法”,一边熟练地把一个又一个银色麻袋往槐中世界塞。
槐树就是很不擅长打架。
S32-33世界,实在太需要一支坚定勇敢、正直无畏,还长了腿的守护者小队了。!